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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替换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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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的,阿修罗,我……欠……你的……我……是个……小……匹诺曹…… ”
真一愕然地看着他亲手酿成的悲剧,松开武士刀,趔趄着后退了几步,一脚踩空,竟然自己跌下了悬崖。
“父亲,咳……咳!”雪辰伸出手,可是已经没有气力再说些什么,手指只是紧紧攥住了身旁的杂草,呼吸急促而断续,喉咙里也呛出大团的血沫来。
“呜……”阿修罗哀鸣着,蹼爪胡乱地替雪辰擦着他唇边溢出的血沫,但根本无济于事。那个声音就如同我曾在雪辰死去时听到的那样悲伤,令我的心脏缩水般地紧缩起来。我不曾料到阿修罗与雪辰的悲剧回到过去的时空同样不可挽回,也许我错了,我应该阻止雪辰和阿修罗的相遇,让他们从未认识过对方,结下这段混杂着欺骗与仇恨的友谊。
“阿修罗……这就是人类。”阿迦勒斯提高了声音,“危险将至,我们该离开了。”
阿修罗哀号一声,带着雪辰纵身一跃。与此同时,我也感到阿迦勒斯一把抓紧我的胳膊,朝后方倾身倒去。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整个人便被袭遍全身的失重感灌满,霎时间猎猎风声擦过皮肤,几乎要将躯壳与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撕扯开,甚至感到我的灵魂跟不上我与阿迦勒斯下坠的速度。
时间仿佛在半空中停滞,被无限制地拉长,又被疾风绞碎。天旋地转之中我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除了阿迦勒斯牢牢地抓紧我的力度。我感到我们就像一根箭矢那样刺破时空、刺破死亡、刺破黑暗,冲入那个属于我们的辽阔的世界。
最终,随着震耳欲聋的一阵破水之声,冰凉却舒适的海水包裹住我的身体,下坠的速度顷刻间缓慢下来。海水涌动的声音挤压着耳膜,我眨了眨眼睛,视线游离在朦胧而昏暗的水下环境之中,我的后颈被宽阔的蹼爪捧住,目光对上眼前狭长的双眼。
斑驳交织的月光与火光环绕着我和阿迦勒斯,他银灰色的头发仿佛在海水里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我发誓,他此刻看上去就好像一位来自冥界的神子。
可他并不是要带我前往冥界,而是前往我与他归属的宿地,即使真的要前往冥界,我大概也做好了飞蛾扑火那样坚决的心理准备。
“扑通——”
头顶突然响起的落水声打破了我的思绪,我抬起头,看见上方不远处的海水之中,支离破碎的月光勾勒出两人的影子。我无从分辨雪辰是否还活着,只能看见阿修罗紧紧地拥着他,摆动鱼尾穿梭过那些燃烧的残骸,游入海水深处,身影越来越渺小,最终消失在我的视线尽头。
“雪辰能活下来吗,阿迦勒斯?人鱼的母巢能够治愈……还没有来得及变成人鱼的人类吗?”我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心脏仿佛一颗沉入海底的石子。
我看向阿迦勒斯,他同样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神情里似乎有隐约的哀伤。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带着我朝海面上快速游去,游到悬崖之下嶙峋的礁石群里。
此时,正值黎明。我失神地望着那遥远的海平面上的日出景象。
太阳正缓慢地从海与天的交界处挣破黑夜,耀眼的光芒逐渐自深蓝色的幕布之后透出,驱散了整片海域之上弥漫着的灰色雾气。四周正明亮起来,除了我们身处的这片被悬崖巨大阴影所遮蔽的礁石群,这让我感到异常安全。该死的,我发现随着身体趋向人鱼的异化,我开始渐渐地迷恋黑暗与深邃的大海,迷恋这个没有太多尔虞我诈的世界。
就在我失神时,听见了阿迦勒斯的声音:“我无法确定。幼种的母巢可以修复所有幼种,但并没有任何人类进入过母巢。”
我惊讶了一下,扭头看向他,阿迦勒斯肯对我谈论这个,是不是代表他有那么一点相信我呢?我趁机问道:“我该什么时候向你证明我的忠诚,首领大人?”
阿迦勒斯眯起眼睛,看向远处:“今夜……暴风雨来临时。”
“你打算做什么?”我问。
“还有一部分幼种被困在那个人类基地。我不知道人类到底在拿它们在做什么,也许……”阿迦勒斯转过脸来盯着我,没再说下去,可我已经猜到了他心中大致所想。他还是怀疑我是人类制造出来的人鱼“仿冒品”。
我知道我仍然无法现在就获得他的信任,不由有些心急起来,我抓住他的胳膊:“听着,阿迦勒斯,无论你现在是否相信我是你的后裔,请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你必须先封闭通往亚特兰蒂斯的通道,时间已经不多了,只剩下一天……如果你们不尽快离开这儿,未来就会走向灭亡!”
“够了!”阿迦勒斯似乎根本听不进我的警告,喉头里溢出不耐烦的低鸣。
我抓住他的胳膊不放,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可那道被切开的伤口早已愈合,已经看不见阿迦勒斯的那枚鳞片了。我抓紧他的蹼爪按在那个伤口上:“阿迦勒斯,如果你不信,你就把我的伤口挖开,这儿有你留给我的信物,它可以证明我说的话!”
我看着他瞳仁里映出来的自己,神情就像个急于向君王剖白忠心的臣子,可阿迦勒斯却对我的话仿佛不屑一顾,他无情地甩开了我的手,一把掐住我的脖颈,死死地盯着我:“今晚……你就有机会证明你到底是我的后裔……还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类。”
“……阿迦勒斯!”我抓住他的蹼爪,竭力向他分辩。他的眉心深深地皱起来,瞳仁骤然缩小,刹那间我的脑子似乎被他的精神力狠狠击中,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蒙眬间,我听见四周又响起了交战的喧嚣声。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灰茫茫的大海中。
海面上散布着燃烧的残骸,将海水染成一片地狱似的火海。漫天是飞扬的大片尘埃,四周的水中漂浮着数不清的人鱼与人类的残破尸体。一些尘埃飘落到我的身上、脸上,我的心中升起极度不祥的感受,抓起其中一片仔细看,发现那些尘埃就像是1986年切尔诺贝利核事故新闻中那些带着致命放射性的核尘埃的形态,不由感到一阵窒息。
不,不,难道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那颗原子弹已经投下来了吗?那么阿迦勒斯还有整个人鱼族群呢?
我环顾四周,在尸群中游梭着,抓过每一具漂过我身旁的人鱼尸体察看,颤抖着在涌动的火海中大吼:“阿迦勒斯———阿迦勒斯———你在哪儿?”
没有回应。四周万籁俱寂,一片死亡般的寂静,只有漫天的尘埃随着我的呼喊渐渐变大变密,并化作黑色,覆盖了整片大海与海面上漂浮的尸体。而下一刻,我便看见那些尸体在黑色的尘埃间扭动起来,犹如从坟土间爬出来的地狱里的恶鬼伸出手爪,发出凄厉的嘶鸣。
我骇然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意识到了影响人鱼族群的暗物质是什么——那就是这些飘散在大海中的核尘埃。人类的战争不仅毁灭了亿万的人类,也摧毁了这大海中美丽而高智商的族群……也使我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孤独的存在。
现在,我该去往何处?大陆还是海洋,再也没有我的归处了。我看着自己的鱼尾,绝望得泪流满面:“不……不!”
“轰隆隆——”雷鸣声从遥远的上方乍然响起,我猛地打了个战,从噩梦之中一下子惊醒过来。
我睁开双眼,看见此时已经入夜了,我上方的天空正聚集着一团巨大的乌云,那是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征兆。摸索着撑起身来,我发现阿迦勒斯真的不在我的身边,我身处的礁石周围仿佛是被一个飓风团包围着,无数海鸟仿佛围绕蜂巢飞舞的蜜蜂那样低而密集,这个景象与我第一次看见阿迦勒斯展现他的“磁场”的情景一模一样。
然而,与那次不同的是,我惊讶地注意到周围的海面上浮着一道荧蓝的光圈,由点与线组成了以圆形为基础的奇异图案,让它看上去就像是某种古老建筑上的星阵图案与麦田怪圈一类的东西。
难道我要被UFO带走了?见鬼!我从礁石上爬着站了起来,寻找着阿迦勒斯的身影,“风团”却在此时缓慢下来,海鸟四散飞去,随着身后哗啦一阵破水之声。
回头看见阿迦勒斯安然无恙,我心有余悸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梦里那种残余的恐慌与绝望才逐渐褪去。
“阿迦勒斯…… ”我朝他靠近,才发现自己的下半身已经化作了鱼尾形态。阿迦勒斯并不理会我,只是带着警告意味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让我离他远点。
随即他望了望我们头顶聚集的乌云,张开自己的蹼爪放进海水里。我立刻看见他的掌心中聚集起了一团仿佛是电流般的蓝色光芒,以他为中心扩散成一个数平方米的圈,一群经过的游鱼遭到电击似的从水中腾跃而出,落在礁石上的时候已经翻了白肚皮。
“我的天!”我瞠目结舌地拎起那几条死鱼,它们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焦熟的气味。
阿迦勒斯可以通过发射高电压来击毙猎物与敌人,就像是大电鳗一样。我在心里惊叹着,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一声,该死的,在这样惊人的科学奇迹面前,我居然饿了。这可真是个方便的技能,我可以将吃熟食的希望寄托在阿迦勒斯的身上了。我嗅了嗅手里的鱼,又抬眼瞧了瞧阿迦勒斯,见他正眼神带着戏谑地看着我,好像对我的行为感到颇为好笑似的。
“喂,谢了!”我也冲他笑了一下,忽然感到自己和他的距离被拉近了那么一点。
我趴在一块礁石上,一边嚼着美味的鱼肉,一边观察他的攻击练习。似乎是在我的面前颇具有表演的兴致似的,阿迦勒斯不断地用电流击杀着游鱼,他的攻击一次比一次更精准,一次比一次距离更远,迅猛快速,一击毙命,简直能堪比枪击的威力。
我注意到当每次发出电击时,阿迦勒斯身体两侧的鳞片便会犹如蜂鸟的翅膀那般微微颤动,这让我联想到电鳗尾部两侧的肌肉。电鳗的发电由有规则地排列在尾部两侧的上万枚肌肉薄片驱发,那些玩意在摩擦时就好像是无数枚小电池,串联起来会发出极高的电压。阿迦勒斯发出电流大概也是同样的原理。他的体积比电鳗要大得多,所以电压也会比电鳗能发出的强度要高得多。电鳗可以在三到六米的距离内击杀一个成年人,那么阿迦勒斯呢?他的电流有多大的威力?
这样思索着,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试探性地凑近他的背后,盯着那些颤动的鳞片,想去触碰,却被他一把擒住了手腕。他盯着我:“你……想死吗?”
我一时语塞,又有一种熟悉的被长辈训斥的感觉,不由得笑了一下。
是的,或者阿迦勒斯并不信任我,可保护我的那种本能仍然存在他的血液中,不然他就不会在我被真一包围的时候出现将我救下,不是吗?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眉眼中的冷厉似乎消失了不少,隐约有了一丝的温度。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打破了这分外和谐的氛围。我循声看见礁石群斜对面的海岸上亮起了零零星星的火光,阿迦勒斯立刻将我拖进了水里,借助礁石的遮蔽,我们游近了一些。那儿停靠了一艘军舰,数百个士兵聚集在港口附近,正一小队一小队地往船上运送着数十个箱子,那些箱子显然是装着人鱼幼种的封闭仓。
“阿迦勒斯,他们要把剩下的幼种运离这座岛!”我的心头猛地一跳。
阿迦勒斯盯着那个方向,瞳仁阴沉沉的,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酝酿着什么。
Chapter 53 哭泣
当海滩上的那些日本兵登上军舰的时候,天际轰隆一声,暴雨从酝酿已久的乌云中倾泻而下,海浪汹涌起来,推着那艘军舰逐渐驶离了小岛。
阿迦勒斯与我潜伏于黑暗的海水之中尾随着军舰的航向,趁着暴风雨的势头迫使它在浪头中减缓了速度,我们快速潜到了军舰的底部。
我们的头顶是驱使这艘军舰航行的几个螺旋桨,它们正在海浪的阻力之中拼命挣扎着,将海水搅得混沌一片。
我猜想阿迦勒斯是打算运用他发出的高压电破坏这艘军舰的动力系统,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松开了我的手臂,转而用鱼尾卷住了我的身体。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在水中的动作,一道耀眼的蓝色光团便从我眼前闪过,径直射向了那些螺旋桨之中!
“滋——滋——”刹那间,刺耳的摩擦声犹如尖叫般响彻上方。
在一簇白光炸开之时,我已经被阿迦勒斯挟着向水面上游去,转瞬间就跃出了海面。失去了动力系统的军舰仿佛无头苍蝇般地失去了航行方向。
“现在……是你向我证明的时候了。”浮出水面之时,阿迦勒斯在我的耳边低鸣道。
我的后脑勺一紧,被他的五指罩在其中,刹那间我便感到一股电流蹿入我的神经,令我的大脑一阵剧痛,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像是一个声音,又或者是一种意念,一连串变幻的幻象。我晃了晃头,疑惑地扭头看向身后的阿迦勒斯,见他沉默地盯着我,可他的低鸣却在我的脑海深处响起:“听从我的声音……不要试图抵抗我,否则你会死得很痛苦。”
我意识到一件事:不管阿迦勒斯是如何办到的,他入侵了我的大脑。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因为唯有行动能向他证明一切。
这个念头闪过,我便见他的眼神微微一变,很显然,他一定听到了我的心声。
“是的……我能听见你。”立刻,阿迦勒斯的回应再次在我的脑中响起,验证了我的猜想。“现在,试着变回人类的形态。”他下令道。
变回人类的形态?这哪里是我能控制的?我到现在都搞不懂我的身体形态的转变到底由什么触发。阿迦勒斯听到了我的腹诽,蹼爪在我的后脑勺上收紧了一点。
我摇摇头,皱眉盯着他。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变回人类的模样,却感到脑子越发疼痛起来,似乎有一个勺子在我的神经里挖凿。是阿迦勒斯控制我,逼迫我吗?我痛苦地呻吟起来,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对我如此冷酷,可事实的确如此。太阳穴的青筋仿佛都要爆炸一般,突突直跳,我浑身颤抖着,却感到身下的鱼尾正在分裂开来。
趁着一波高起的浪头,他腾空跃起,攀上军舰的尾部。这里是一个类似观测站的平台,旁边有一个小型眺望室,我注意到眺望室里边站着两个士兵。但在这样夜黑风高的暴风雨之夜,他们想发现我和阿迦勒斯的存在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正这么想着,我便感到一个意念袭来,我没有抗拒,顺着他的想法向前一跃,翻过了船舷,赤着的双脚落在甲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在船上行动,的确拥有双脚要方便得多。我伏下身,小心翼翼地绕过眺望室。也许跟阿迦勒斯入侵了我的大脑有关,我的反应速度与感官敏锐性似乎又得到了一个质的飞跃。趁着掠过甲板的灯光扫向另一个方向,我就地一滚,闪电般地蹿进了甲板与隔离舱壁下狭窄的缝隙之中。这里是一个黑暗而潮湿的空间。
我左右观察了一圈,发现两侧的舱壁上有一列整齐的槽口,透过它们可以望见外界。这里似乎是用来排雨水的底舱,但周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这使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这里一定有什么地方可以通往那些幼种被关押的地方。
阿迦勒斯去了哪里?
我回头去看,阿迦勒斯不在我的身后,我却听见他的意念在脑海道:“我知道……你在哪里。”
我的心一定,循着血腥味的源头朝排水舱的内部深入,隐隐约约地,有些许光线从上方的舱板的缝隙之中漏下来,并时不时传来零碎的脚步声,血腥味也越来越浓烈。我猜想我已经进入了这艘军舰的腹地,关押幼种的地方大概也就在附近了。
“是吗……他的变异已经开始了?”忽然间,一个人的声音透过缝隙传来,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我将耳朵贴近,听得清楚了一些。那是真一的声音,他竟然从悬崖跌进海里还没有死!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想必也受了不轻的内伤。
“现在有些排异反应,但尚在可控阶段。人鱼的器官正在他的体内生长,他的双腿正在黏合期,预计很快就会呈现出人鱼的外表。”
“真是奇迹……三十个实验体里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让我看看这个生命力顽强的家伙吧,列夫捷特。”
“您请进。”
我半张着嘴,僵在那儿。让我感到惊讶的不仅是他们提到的关于将人鱼的器官移植到人体内的实验,还有对话的这两个人,他们一个是侥幸不死的真一,另一个竟然是我的祖父。听上去,他们竟然在一同进行着这个骇人听闻的研究项目。怎么会这样?我的祖父怎么会跟真一合作?他怎么会跟日本人同流合污?
不……不会的,他也许是受到了真一的胁迫……我在心里强调着,可记忆中许多零散的疑问却聚拢在一起,好像逐渐组成了一面镜子,它映照出我的童年里某些让我曾无法理解的怪异经历,残酷地指向我无法相信、也不想相信的某种可能。
几年前那个诡异的梦境也在头脑里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白色的建筑物内部、年幼的我、与我一同被进行体检的幼童们……那样的情景曾真实地存在于我的童年里,并且与我的祖父紧密相联。
大脑里嗡鸣一片,冷汗从我的额头上涔涔而下。
“德赫罗?”阿迦勒斯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这是你的记忆吗?”
——他看到了我的记忆。我没有回答他,浑身止不住地冒着冷汗,思维在记忆的隧道里脱缰了似的穿梭着,将那些被我遗忘的记忆里的蛛丝马迹拾起来。
我回想起在六岁以前待在挪威的年月里,我的祖父每个月都会带我前往一所医院。在那儿,我的身体数值被细致入微地测量、记录,头发、血液乃至唾液被一一取得样本,然而我的身体拜阿迦勒斯的孢子所赐没有任何疾病。那么,那样频繁的体检是为了什么呢?而那些与我同龄的幼童被带到那所医院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攥紧了拳头。
该死的……也许我就是为一个阴谋而生的……我不愿怀疑我印象中那个对我关怀备至的祖父也是阴谋中的一员,可现在我所知道的东西却与我过去的记忆矛盾到了极致。在固有的情感与看上去符合逻辑的猜想的斗争之中,我的思维好像一下子就迷失了方向。
“列夫捷特……你认识他?”阿迦勒斯的意念突然传来。
“告诉我……阿迦勒斯,你知道列夫捷特到底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吗?你知道吗?”我深吸了一口气,在脑海中向阿迦勒斯发问。
阿迦勒斯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意念的互通让我也能感应到一点他的思维与想法,我分明感到他的确知道些什么。
“为什么……想知道列夫捷特的事情?”
“他是我的祖父。”我回答道,立即在脑海中感到了一阵不亚于地震的震动。我想那是阿迦勒斯的情绪,一定是意识的入侵使他清晰地知道我并没有撒谎,他感到吃惊了。我想,他也许开始有那么一些相信我说的话了。
“你的祖父,人类的名字叫作列夫捷特的那个人,曾经是我派去人类世界的使者。”
“使者?你说我的祖父本来是一条人鱼?”
“是的,百年之前……我曾经计划发动一场针对人类的大规模战争。”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道。
“为了生存。”阿迦勒斯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震荡,悠远而深沉,仿佛来自深海的神祇,“地球上的海洋是亚特兰蒂斯的外围保护层,人类对海洋环境的破坏越严重,亚特兰蒂斯便越岌岌可危。我们的正常繁殖系统因为升温的海水遭到彻底破坏,为了防止后裔永远消失,我们演化出了另一种扩大种群的方式——”
“通过细胞入侵同化人类?”我说完,他再次沉默下来。我发誓我又一次感觉到了阿迦勒斯内心的震动,他一定在思考,如果我不是他未来的后裔,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人鱼的秘密?
我继续推测道:“所以,你派了一些优秀使者出去,希望他们通过模仿人类的基因变化形态,与人类女性结合繁衍后代,然后通过发散Yoila转化诞生的所有男性,让他们回归族群,成为人鱼族群的战士,帮助你发动这场战争,占领海洋,对吗?列夫捷特,我的祖父就是其中一个。可是……照现在这个状况来看,他背叛了你。”
阿迦勒斯没有回答。我却知道,我的推测一定没有错。
我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却听见他的回应,语气阴沉沉的:“我并不知道,他背叛了我。我该谢谢你,德赫罗……是你的记忆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我心里一惊:“可是,他为什么要背叛你?”
“列夫捷特出生得比我更早,比我更为年长,是唯一一个有资格与我竞争首领地位的长老。我早该料到他藏着不一般的野心。”
难道我的祖父与日本人合作,拿这些人鱼做实验,是想培养出属于他自己的势力,从而取代阿迦勒斯的地位吗?我不可置信地胡乱联想着,和人类合作的他,和阿迦勒斯的想法一样吗?也同样对人类怀有敌意,计划着发动一场战争?
想象着假如人鱼与人类真的发生战争的情景,又忽然想起了亚特兰蒂斯未来的状况,我下意识地喃喃道:“可你的战争计划被那颗突如其来的核弹中断了……”
我揉了揉眉心,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我既是一名人类,也是人鱼的后裔,我当然为亚特兰蒂斯的未来命运而感到惋惜,可见鬼,我也无法违心地应和阿迦勒斯,承认他的理想是真正的乌托邦。我并不想见到人鱼与人类之间展开大规模的战争,那也许跟世界大战一样惨烈,同样将成为一场不堪设想的灾难。
“你在说什么?核弹……”阿迦勒斯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我的神经一跳,知道他从我的记忆中读到了最重要的部分,我急于告诉他的信息。
我闭上眼睛,试图将我的记忆全部倾倒给他,然而这个时候,上方突然传来了一声雷鸣,似乎是雷电击中了船体的某个部分,同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阿迦勒斯攀附在眺望室那尖锥状的讯号发射器上,鱼尾上的所有鳞片都在震颤着,蓝色的电流顺着他的脊椎而下,聚集在他的尾鳍处,犹如传说中的海神塞壬的三叉戟,狠狠地扎入下方的船体之中。
“轰”的一声,整艘船似乎都震动了一下,缝隙里面的灯光变得忽明忽暗起来。阿迦勒斯在将自己作为一个导电体吗?我惊讶地想。
下一瞬间,上方的骚乱犹如爆炸似的向四面扩散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
“糟糕,这些试验体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异。快控制不住了,病叶博士,我们得去呼叫支援!”
凌乱的两串脚步声从头顶快速掠过,重重的舱门闭合声过后,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鸣叫声此起彼伏地响彻头顶,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的动静,好像有数条鱼尾在头顶摆动,并向四面分散开。玻璃被撞碎的声响不绝于耳,散发着浓重的防腐剂气味的液体从上方的缝隙中渗漏下来。实验体变异了?
可是原子弹还没有投放下来,它们怎么会发生变异?难道是因为我的祖父和真一做的实验?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跟随着阿迦勒斯的意念继续向排水仓内行进了一段距离,抵达了这艘军舰的另一头。透过狭窄的缝隙,我看见舰首已经聚满了日本兵,他们纷纷举起枪,紧张兮兮地瞄准了我们上方的某个地方。凭借头顶传来的阵阵动静,我知道那些变异的“实验体”恐怕已经从舱室里跑了出来。
这时,不知哪儿传来“嘭”的一声枪响,四周立刻变得混乱起来。
鱼尾摩擦地面的声音从头顶上纷纷掠过,刹那间数十个黑影犹如暴风雨中铺开的一道乌云般,袭向了那些举枪射击的士兵!
我瞠目结舌地发现那竟然是一群已经被开膛剖腹的幼种,仿佛一群从坟墓里爬出来复仇的腐尸。那些士兵被眼前恐怖至极的景象所震慑,甚至还来不及叩动扳机,就被幼种们扑倒在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好像一锅滚水在电闪雷鸣之下沸腾。
几个侥幸还没遭到袭击的士兵挣扎着朝我们所处的排水舱里爬来,却被阿迦勒斯击打在甲板上的电流吓得连滚带爬地退回去,重新落回厮杀正酣的幼种的包围圈里,转瞬间就一命呜呼。
这个情景简直堪比东洲大草原上狮群追逐捕杀猎物的景象,真一一定怎么也没料到他们会自食这样的恶果,这大概就是罪有应得。
“德赫罗……”阿迦勒斯的声音忽然在脑海中响起,我打了个激灵,才猛然从惊骇中抽身出来。
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天际,将通讯器上的阿迦勒斯的脸照得煞白一片。我冷不丁地被他脸上那种冷酷、嗜血的笑意吓了一大跳。我敢肯定阿迦勒斯在为这种畅快淋漓的报复性屠杀而感到兴奋无比。
“你害怕吗?德赫罗?”
“有点儿。”我咽了一口唾沫,神经随着惨叫声在脑仁中上蹿下跳。
他的低鸣穿透我的耳膜:“德赫罗,这就是我们的生存法则。谁胆敢伤害我们,就要承受十倍百倍的报复,连大海也会帮助我们。”
我好像又把阿迦勒斯看得更清楚了些。跟许多能征善战的人类君王一样,阿迦勒斯这位人鱼首领的本性是暴戾的,当然他的做法也许是终止这一切的最直接的方式。这场阴谋的幕后主脑真该为招惹上他而后悔。不知道真一现在藏在什么地方发抖?当然,还有我的祖父,或者称他为人鱼族长老更合适……
就在我这么想时,不远处骤然传来一声异常高亢的嘶鸣声,刹那间和日本士兵们厮杀的那些幼种都一下子停下了动作。阿迦勒斯的眼神一沉,脸上阴云密布,我的心中立刻升起一股糟糕的预感。
“出来吧……王,我感觉到你在这……”悠长的呼喊由远及近,最后竟然在头顶响了起来。我感到阿迦勒斯的战意聚集起来,显然,他清楚一场决斗在所难免。
“在一切结束前,别出来,德赫罗。”阿迦勒斯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说。我的心头一热,有种被烙铁灼伤的感觉,伴随着他念出我名字的声音一直烫到灵魂深处。阿迦勒斯相信我是他未来的后裔了吗?他一定相信了,否则他不会用这种方式叫我。
我点了点头,迅速沿原路爬出了排水舱。甫一从排水舱的入口探出头,就看见那个身影从通讯器的顶端滑下来,出现在甲板上。那长长的黑色鱼尾支撑着他的身体耸立起来,他苍白、壮硕的身体在暴风雨中散发着冷冽的微光。
伴随着一阵鱼尾滑过甲板的响动,我看见了另一个身影。我的目光被吸引在那张陌生又有些微熟悉的面庞上,好一会儿才确定,这就是我的祖父,列夫捷特。
只不过他比我记忆中的模样年轻了太多,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是一个俊美的俄罗斯青年的模样,他有着黑发黑眼,但眼神中透着野心,灼灼逼人。他的下半身拖着一条漂亮的银色鱼尾,每片鳞片都在灯光下折射着耀目的光泽。这显示着我的确是人鱼与人类的后代,他的确是我的祖父,即使我的体内存在阿迦勒斯的孢子,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注视似的,列夫捷特忽然回过头,将目光投向了我。我们同时愣在那儿。正如真一所说,他的外貌确实跟我有些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得就像曜石似的。他打量着我,不住地抽动着鼻翼,显然我的模样和身上的气息让他一时间感到十分疑惑。那双黑眼睛深深地注视着我,一时间与祖父共度的童年记忆涌上我的脑海,令我不禁有些走神。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神经一跳,似乎是被一条细小的毒虫钻入头皮,冷不丁地咬了一口。一个意念钻入我的脑海:“你……是谁?”
我的意念不由自主地回答:“我来自未来,是你的孙子,列夫捷特。”
立刻,我便意识到他入侵了我的脑子,并使我泄露了心中所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阿迦勒斯的脸色变了一变,没给他更多窃取我的想法的时间,鱼尾一甩,已经化作一道黑色闪电朝他横扫过去。
列夫捷特侧过身体勉强闪避过阿迦勒斯的袭击,抬起尾鳍向他迎面劈去,却被阿迦勒斯的蹼爪牢牢地擒住了尾端最细的地方。他们好像两个角斗士那般缠斗着,一时间难分高低,我紧张无比地盯着这个惊心动魄的战斗场面,心脏几乎要在胸腔之中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