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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零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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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桐看着那眼瞳已放大泛起杀气的“恶蛟”,后背沁起冷汗,难道他朱桐年纪轻轻真要亡在他乡?就是不知这一死,那些史官会不会笔下留情,替他编出燕王朱桐身陷贼窝,英勇就义这样的佳言妙词。
心头悲悲切切的念头盘桓之后,朱桐泰泰然的立起身来,吧咂了下嘴,垂着眼皮一本正经的道了一声:“娘子,失礼了!”
郑福儿挑了下眉,这家伙这两日见识了她杀人割头的本事,却怎的还能这般淡定从容,冷声道:“你不怕死?”……
朱桐听闻这话,抬起眼皮瞥了一下“恶蛟”冷厉杀气的眼神,斟酌这答怕还是不怕为好?
这“恶蛟”的脾性古怪,喜怒无常,若是答“怕”,定会被她认为是胆小鼠辈,活着浪费粮食,顺手就一刀将他了结了。可若是答“不怕”,以她那暴虐性子,定是要想出残忍法子整治到他怕为止吧?
进退真是两难!
可这两难之间,却还淡定的想起听那老甲说起的这“恶蛟”趣事,听说她虽说凶残狠辣但却是个喜好读诗的,尤其偏喜的是那文少保诗作的浩人壮气。
想到此,朱桐灵光乍现,施然抚袍负手,容色悲切的望着前方苍茫大海,沉声念道:“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朱桐语声本就清悦,一口纯正的京腔带起那点抑扬顿挫的韵脚,自然而然的盘旋出荡气回畅的浩然之感,听得人双耳一阵痛快。
郑福儿自也是怔了一瞬,她念书不多,但这首文少保的浩然之作,她自是读过的,可转而却又微蹙了下眉头,这朱桐别的诗不念,却怎的偏偏念了这首?摆明是先前打听过她的琐事吧?
哼,朱家皇族果都是些心机不正,城府深沉的。
就说那当今的皇帝朱长贵,本就是个乡间的泥腿子,当了个小兵头,立了些功,再抛弃糟糠娶了那前朝的公主,接着就是杀了岳父坐了龙椅,此后更是忘恩负义,将那些助他登位的功臣杀戮怠尽。
当爹的这副德行,还能指望着崽子能是憨良之辈?
郑福儿又将这朱桐打量了一遍,不过听说,那朱长贵倒是个雄壮威武的相貌,可这四儿子却怎的长了这样一副细皮嫩肉,比娘们还要白净的皮相?不过又再一想,这本就是个断袖,自是非雌非雄的痨货了。
郑福儿冷嗤了一声,再看不顺眼,那也还是要先且留着,拜完海神,打发走那四帮的叔辈,好用这痨货将大哥换回来。
这般想着,郑福儿也不再与这痨货浪费口舌,起身抖了抖袍上沙土,朝那设在海滩的海神祭台而去。
这算又是逃了一劫?
朱桐轻嘘口气,忙踮着脚尖跟了上去,躬腰缩颈,亦步亦趋,禀了呼吸,小心警慎的跟着她祭完了海神。
这婚礼也就算是潦草完结了……
那些祭神的肉食很快就被帮中妇人们全全收罗打了包,就连果品也被小孩子们欢呼雀跃的分了个干净。看那些缺牙的奶娃都人手一个果子啃得欢腾,朱桐默默咽了口唾沫,用坚强的意念安抚了下空荡的五脏庙。
以为婚宴能好好吃上一顿的朱桐更没想到,暂代帮主的大小姐却以叔们帮务繁忙以为由,省了那本该有的婚宴,打发了众人离去,引得那四帮糙汉个个摁着肚子骂“恶蛟”抠门。
这话传到郑福儿耳里,敲了敲案头,嗤了一声,很有理由的道:“这四帮来人一分礼钱没出,还想要我管饭?我不亏大发了?”
朱桐几欲清泪两行,这还是个能持家的精明女人啊,精明到将他这相公的口粮也是省下,可也只能无奈的饿着肚皮回到那先前囚院,抬眼正见老甲正蹲在门槛上唆一碗素面,吃得唏唏作响,气壮山河。
老甲见朱桐薄唇紧抿,直愣的瞪着他手中面碗,机智的顿悟出这燕王乃是五脏庙空虚,可锦衣玉食养大的龙子,可会愿吃他这粗陋的饮食?便是凑上去试着探问道:“小的见这院里有个破伙房,缸里头竟是有些陈粮,燕王吃惯了御膳,可要吃小的擀的独门素面来清清肠胃?”
……
老甲诚不欺他,连吃了三顿老甲的独门素面,朱桐的肠胃便被清得离奇顺滑,顺滑到脸面蜡黄,四肢疲软。
老甲甚是悲怆,这贵人的肠胃果是与他们这些粗人不同,独门素面是不敢再端出锅来,这般顺滑的肠胃还是要赶紧治治才好。
朱桐艰难的拍了拍老甲,这不怪他老人家的素面太过独门,而是他水土不服且有暗疾。稍吃些不对肠胃的饮食便要发作。可久病成医,倒也悟出一计土方。
这方子甚狠,一碗浓醋加上些随身所带的京泥灌下去立竿见影,喝得白脸都泛起了黑麯黑麯的醋色,口中更是能酸出一片艳阳天来。可却也因这一病总算沾上了荤腥,第二日一早,“恶蛟”竟是令人送来了半袋新鲜米粮和一条生鱼。
朱桐顿觉着这趟病得还真值得,当下撑着虚脱的病体挽袖入了伙房,亲手淘米下锅将米蒸得白嫩蓬松,再将那生鱼洗刷入灶,烤得外焦里嫩,微泛金黄,恰到好处。看得老甲直抹口水,直夸没想到娇贵的龙子还有这等堪比御厨的手艺。
当然,御厨是什么手艺,老甲也没尝过,朱桐却是对这夸奖颇感受用,要知他的娘亲在嫁他父皇之前,那就是前朝御膳房的掌事,如今虽说年华老去,重病缠身,不再入厨,但一手厨艺还是偶尔被他父皇记起,那贵妃的名份倒也保稳。可他还尤记他娘亲年轻时常豪气万丈的对他说这普天之下最强的武功就是她这伙房的十八式。
他至幼对娘亲的话坚信不移,以至于他幼时的理想便是做个精通伙房十八式的厨子,开一间大堂明亮的酒楼,接待八方来客,为此没少挨他父皇的好揍。
如今看来,他娘亲还真是有着独步天下的本事,至少这烤鱼烤得甚是美妙诱人,再切成薄片盛在那蓬松的白米饭上,只看上一眼,便足可解近日烦忧。
老甲为吃这碗烧鱼饭还特意去洗了好几遍手,以朝拜灶神的端正姿态来品尝这贵人的手艺。朱桐也端整了发冠,在院子里摆了那破桌破椅,还将那屋角收罗来的破花瓶里插了一束小花略作点缀,就差来一壶好酒与老甲来个对饮成三人。
阶下之囚,还这般讲究体面,又引得老甲感叹万分,换作别的皇子王孙,指不定此时已悲郁到何等凄凄地步,这燕王性子倒是真的豁达敞亮,尤其还将这辛苦等来的烧鱼搁了大半在他碗里,一个老奸商真是觉着受宠若惊,老泪横流的咬住一块鱼肉。
唔,虽说没有什么像样的珍稀调料,但这鱼肉的原味正是恰到好处的鲜美,再细一嚼,还有一股浓稠的鱼油甘香在舌间蔓延开来。
“这是小的吃过最好吃的烧鱼饭了!香啊,香啊……”
老甲抹着老泪,又刨了大口米饭,只觉此生性命就此打住也是值得,谗得那门口立着的守卫谗得眼眶都有些发红,朱桐见了又让老甲再加了两张破椅,邀请那两守卫一同来尝。
吃人嘴短,守卫当下嚼着烧鱼捶着胸口这就要去搞一坛好酒来个对饮,可刚跨出门,却一个哆嗦,忙扯着嗓子嚎了声:“大小姐到!”
余音未落,便已见郑福儿飒飒爽爽的跨进了院来,日头焦灼的天气,她穿了一件青布短衫,腰间系着紧致的同色腰带,将一头秀发全全绾起别在头顶,别了一根素色无花的木簪,看起来格外的清爽娇秀,只是那张俏脸上却带着与这晴天朗日格格不入的寒冬冰渣。
这不用问,也看得出“恶蛟”心情不太畅快,先前船刚一靠岸便是宰了几个捉来的倭寇泄愤。又听说这掳来的痨货皇子病得要死,还以为真是接不上气儿,食不下咽,以泪洗面,将要归西了,却没想到这痨货在这破院子里还活得这般有声有色。
院中的那些个瘸了腿儿的破桌烂椅已是被用草藤子绑好箍紧,破窗纸上的漏洞用几片树叶糊住,竟有几分淡雅窗花的别致,更离谱的是那几个破碗烂碟里还盛着油汪汪的烧鱼饭,泛着焦脆的喷香。
再看那痨货,先前被拔了那身精细料质的袍子,着了件宽大的麻布衣,脚上蹬了一双破草鞋,这明明是下海捕鱼的粗陋扮相竟是被他穿出了几许雅士风流飘逸的形容。
见郑福儿的脸色更有了些三九的寒气,朱桐连忙扯了扯衣袖,宁住心神,热情的挪了把椅子,笑道:“大小姐,怎的有空来看我啊?快坐!快坐!”
抬手不打笑脸人,郑福儿一向自诩还是个讲理的海盗,倒也扯过椅子,坐了下来,敲了敲那破桌,冷冷的打量了眼前躬身哈腰的痨货半晌,总算是带着冰渣的出了言,道:“你真是那皇帝的四崽子?说实话,我还可能留你个全尸!”
皇亲贵胄,娇身惯养,哪有这般苦中作乐,随意而安的脾性?
痨货一愣,先前印章已是被他们搜了去,眼前竟是还被疑这血统身份,想来是太过窝囊被她看轻了,自是将微躬的腰板挺了挺直,用着那一口外地人难学地道的京腔,字正腔圆的道:“如假包换,绝无虚言!”
可话音未落,便被飞来一物狠狠的打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