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玄妙》羊一弦

21、第二十一章 破庐

　　夏侯玄匆匆赶到城外三十里的草庐，却并没如愿见到他的父亲，但那矮榻下却的确搁着父亲的衣袍，显是刚换下不久，胸口的血迹都还带着温热。他心急如焚，眼下能知他父亲行踪的，大概只有“傻姑”了！寻思到此，飞马回府，奔到东院，正见“傻姑”在案后专注的摆弄一盘残棋……

　　他知她一向可怜丽姬并讨厌他的母亲，会想出让父亲假死的奸计，也是好成全了丽姬能与父亲远走高飞的心愿吧？她将他夏侯府上下玩弄于鼓掌之间，眼下还有那解棋的闲情雅致？

　　夏侯玄心里顿涌起一阵悲怒，可她倒很轻松，细细的秀眉微扬一笑，将那棋盘上围着一颗墨石子儿的白玉子儿一一拈起收进了瓷盅，说什么：“这黑子儿本是死局，但若是破开这重围就是天高海阔！”

　　天高海阔？
　　这本是她无意一句，却让他又添了怒意，遂上前一把捏了她纤细的手腕，拧眉低喝道：“我父亲在哪？”

　　他习武之人，手劲自是大的，这情绪激昂间又不自觉的用了力，这手腕便被捏得生疼，管妙扯了扯嘴角，道：“你爹要打算见你了，自会给你捎信儿……”

　　“果是你所为！”
　　不待她将话说完，夏侯玄一向静淡无波的俊脸都涌起了血色，脖颈都暴突了青筋，道：“可你有没想过，我母亲因为亲手杀了父亲而多悲痛欲绝？你以为你算得透这世间玄机，便可凭着你的喜好去安排别人的生死命运？你怎如此多心狠手辣？”

　　“我心狠手辣？”
　　管妙愣了又愣，还真是气极而无话了，她若真算得透这世间玄机，也不必在这生不能好生，死不得好死的命运间周折！而先前她虽卜得夏侯府有避无可避的血光之灾，但那曹樱捅那夏侯尚一剑也不是她安排指使的啊？

　　夏侯尚已无生念，她也只是此后从二狗子那要了些假死药让夏侯尚吞了，这难道不算是救了他爹一命？她费了这般大的心力，怎的反成了心狠手辣了？但眼下人家失父重痛，情绪过激，管妙觉着也是人之常情，便尽力心平气和的道：“你爹的确没死，但他有手有脚的，他要走，我又怎么拦得住？我也真不知他去哪了……再说了，你爹这般假死了，你娘年纪也不大，还可以改嫁个真心爱她的人啊……”

　　这话虽丑，但管妙觉着理却很端，但明显入不了夏侯玄的耳，当下唤来季伯去取来一包金玉，然后很没风度的塞到她手里，且冷喝道：“我夏侯家留不得你这等妖异之人！”

　　好嘛！这是要将她扫地出门之意！
　　管妙活了这五十几年，虽说坎坎坷坷的很不畅顺，但做了好事还被人指着鼻头撵出门的，这还真真是头一遭啊！老皮老脸的自然就挂不住了，当下很有骨气的将那包金玉扔回给他，抚袖傲傲然的拂风而去，留得夏侯玄锁眉待在原地，半晌未挪一步，未吭一声……

　　这如木雕般失了魂魄的模样吓得季伯抽了一肚子的凉气儿，抹着老泪道：“公子啊，你莫吓老奴啊，夏侯家如今就靠你支撑了啊……侯爷假‘去’这事，老奴也是清楚的，侯爷是真觉累了一辈子，不想‘活’了，‘傻姑’才为救侯爷出了这么个下策……你要怪就怪老奴吧……”

　　这哭得压抑让夏侯玄微微回神，对于父亲的性子，他还是清楚的！若不是父亲执意要离开，“傻姑”就算能舌灿莲花，也不可能怂恿了父亲与那丽姬远走高飞！

　　而对“傻姑”，他虽说是气她自作主张，但他先前赶她离去，倒并不是因她“妖异”，而是知父亲如今不在了，母亲又患了病，舅父已是愤然出言说要在出征江陵之前，就取了她的性命，再让她在留在夏侯府，死路一条。这大约正应了她先前所言，他果是会刑克于她的！

　　想到此，夏侯玄拾起那包散落的金玉交到季伯手里，道：“你稍后将这些以你的名义送去给她，再问问她是不是真不知父亲如今的落脚之处？”

　　季伯诺诺的应着声，可这刚跨出屋门便被飞蹦而来的白鹿撞了一鼻子，正想训斥，却见臭小子慌里慌张的将一封信递到公子手里，说是先前回府时一个小乞儿悄塞给他的……

　　夏侯玄拆开一看，这书信虽没具名，但字迹一看便是父亲亲笔，上头写着“今怅恨不别，体复勿忧……”

　　父亲这言下之意，是连见他一面都不愿意，真是下了决心要离开了！？
　　夏侯玄双手捧着那书信，心下纷杂，但见这书信寥寥数字笔锋刚劲，也可推断父亲身体应当已无大碍了吧？只是没想到，父亲的心也着实是狠的，为了要与丽姬一世一双人，留下母亲又该如何熬过这亲手杀夫之痛？

　　这心情阴郁得，如今年这入夏多雨的天时，这刚晴了半日，又淅淅沥沥的落起雨来……

　　夏侯尚“死”了，被夏侯玄那一通臭骂，即便眼下这雨落得这般愁怅，也浇不灭管妙这心里火飘火辣的滋味儿，而更火上浇油的是，她想去那食肆点上一碗豆腐汤饱一饱腹，却是被那翘着八字胡的王掌柜撵了出来，说是夏侯公子刚派人来交待了，城里的食肆客栈都不许她踏进半步……

　　他大爷的！
　　管妙磨了磨牙，夏侯玄那小子看着正派，一旦下起手来用的还是釜底抽薪的力度啊！不过这等同于“杀父”的大仇，下手狠些，也是可以理解的。罢了，这城里的食肆客栈不容她，便只有冒雨出城去她做“酒婆”时的草庐了……

　　草庐许久未修，四处漏雨，管妙将屋里的破坛烂碗都搬出来搁了满地，才总算让这屋里地面没淌成小溪，她在屋角干爽处缩了缩身子坐下，撑着眼皮瞅着这些从破屋顶落下的雨帘，总算深切体会到这“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描述的凄惨。

　　真真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幸在眼下非那寒冬腊月，不会芦独破受冻而死！只是这饥肠漉漉的真是难受得很，正扎心得想吟诗一首，见那破屋门外蹿进来几个小身影，领头的开口便是憨笑着唤了一声“婆婆”……

　　这脏花的黑脸，憨实的身板，正正是那小黑皮，而比起上回梗着颈子的皮样，这回可是巴心巴肝得很，当下挠着头指点着那帮小乞儿们在屋里头升起小炉，煮起了青菜汤，还将两个粗窝饼掰碎了搁在菜汤里，说是特意孝敬“婆婆”的。

　　管妙看着那半釜煮得黏糊到恶心的汤饼，摁了摁这肠胃里反涌的酸水，瞥着眼前这帮瘦不拉叽的小乞儿，顿对更那二狗子上了火气。在夏侯府坑了那么大笔钱，怎的不给这些娃儿吃些好的？正在长身体的年岁，看一个个饿得跟那猴崽子似的，看着就扎心，火大道：“将二狗子找来见我！连碗粥都给你们吃不起，看我不揍死他！”

　　“不……不是老大不给吃……是我们自愿省下不吃的……老大要重修福来园，要好多好多钱呢，老大平时都只吃野菜汤呢……”
　　小黑皮一听老大要挨打，顿时急红了眼，吭吭吧吧的说了半晌，管妙更觉这心里都生起了毛刺儿来……

　　小黑皮口中的“福来园”是她做酒婆时花尽平生钱财，在邺城修的一个园子，用来收容孤儿，眼下这建起也还不到三年，好端端的怎要重修？

　　这一问，便问得小黑皮愤愤不平起来，说前些日子那皇后“郭女王”忽然梦到什么河伯掀浪没田淹屋，便是奏请了魏帝曹丕，要在邺城重修河伯庙，而看中修庙的地皮恰恰就是那“福来园”的所在。如此一来，这“福来园”也只有被迫挪地了。

　　郭女王？河伯？
　　管妙扯了扯嘴角，那郭女王，她做酒婆时曾见过一次，是个看似贤淑，实则狠辣的妇人。细想来，这郭女王会梦见什么河伯掀浪是假，做贼心虚才是真吧！

　　这虚的大概就是曾受曹丕盛宠的那位甄夫人被赐死的起由，怕绝不仅仅是因失宠写了一首《塘上行》那么简单，其中少不得郭女王的推波助澜吧……

　　而因着民间有传言甄夫人美貌倾绝乃是那神女洛神投生，而这郭女王有份害死了“洛神”，难免惶恐吧？而大约是觉着，能治住洛神的，自是在传说中曾强抢洛神为妻的河伯，所以，才想着修什么河伯庙？

　　但不论是什么因由，这“福来园”要挪地，那“福来园”里的孩子们要重新安置，的确是要花巨款的。难怪二狗子比往常更为贪财，丧葬嫁娶的活计接了一单又一单。大约也是怕她知道了来气，这事便也一直瞒着她，独独支撑起来也着实不易得很。

　　想到此，管妙觉着这釜中沸腾的都不是菜汤，而是二狗子那棒子骨里轧出的血汗啊！还些许后悔先前怎的没收下夏侯玄给的那包金玉？没钱没骨气，自古都是这个道理！

　　只是那“福来园”可花了“酒婆”大半辈子的血汗，自也不是说挪就能挪的！想要强拆她的园子，嗯，那她也只有做一回最牛的钉子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