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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第二一章 时不利兮骓不逝 ...
远在雒阳的王博听闻萧策带着三州兵马入了扬州便损兵折将,接连失利;楼船军更是还未摸到牛渚矶的尾巴,便折损了二十艘楼船,他一口老血哽在喉间,险些儿背过气去。
这口气还未歇下去,派去扬州的人又禀说:“萧将军的兵马已抵达历阳,但萧将军只是围困了牛渚矶,至今还未与贼人交锋。刘将军因受制于萧将军,如今也只是按兵不动。”
“萧策小儿安敢如此!”
王博怒不可遏,连着给萧策发了两道出兵的军令,又派了人去督战。而他,已在思量着要派自己人替了那故意贻误战事的小子。
打定了主意,王博便入宫求见了永嘉帝,将萧策损兵折将、贻误战事的罪状一一禀明到了永嘉帝跟前。
永嘉帝却道:“此乃朕的意思。”
王博大惊:“天家糊涂啊!这等逆臣贼子若不除尽,便是养虎为患,必将后患无穷啊!”又问,“天家何时派人给萧策那小儿传过话了?此等大事,天家好歹与老臣商量一番啊!究竟是谁人给天家出的这馊主意?”
面对这样的质问,永嘉帝有些心孤意怯,弱弱向他解释道:“这是朕自己的主意。朕的舅父被他们扣下了,若是贸然出兵起战火,舅父定会遭他们毒手。”
“你那舅父哪里是被扣下了!他是自甘堕落到要与那帮贼子为伍的!”王博痛心疾首地道,“似他这般背恩忘义、与逆臣贼子同流合污的人,天家就不该徇私情!凡事当以大汉江山为重,该大义灭亲时,便大义灭亲!”
“舅父才不会与贼子为伍。”永嘉帝不服气地小声嘟囔着,“若没有舅父不顾自身安危入白马寺暗中探消息,你老与大母又如何能将朝中的楚党逆贼一网打尽?”
王博愕然,竟是无言以对。
永嘉帝见他似理亏,胆气壮了几分,继续道:“你老如何剿灭逆贼,朕也懒得过问,但舅父若是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朕便拿你老问罪!”思及汉乌和亲一事,又道,“还有朕的舅母和槐序阿姊,也不能有丝毫闪失。乌孙也还等着迎舅母入乌孙,你老看着办。”
王博见他还未完全被旁人蛊惑,遂恭声应道:“天家放心,老臣定会将这三人毫发无损地送来雒阳!”
***
自那夜摧毁了楼船军二十艘楼船,章茆便发现楼船军退出了牛尾滩。没一日,他便收到了萧策派人送来的劝降书。
章茆就当着那使者的面烧了那劝降书,放出话来:“朝廷要我侯府一门子性命可以,但要我们认罪,想也别想!”
他本以为放出了这句话,萧策会整兵强渡牛尾滩,不想这人竟只是命楼船军堵住了他在水上的逃生之路;朝廷北军及三州兵马则在对岸扎营围了牛渚矶,并不与他交锋。
之后的每一日,这人皆会命人在对岸高声念那劝降书,企图动摇他这头的军心。纵使他这头主动挑事,想要同他大战一场,这人也能忍气吞声,雷打不动地日夜在对岸喊话劝降。
章茆只觉此人行径太过卑鄙,便向章咏春抱怨:“姓萧的,没一个光明磊落的!你那个夫婿只知算计人,这一个便只会恶心人!日夜在对岸聒噪,企图乱我军心,实在可恨!”
章咏春笑道:“阿兄还是太实诚了。他日日在那头喊话,乱我军心,想要不战而胜,阿兄若要稳军心,唯有与之一战,重振士气。”
章茆鄙夷道:“你这个兄公[1]是只缩头龟,给他下战帖,他一概不应,只一味地聒噪!”
“他聒噪,你也去噪一噪他。”章咏春道,“他这人最听不得旁人谩骂羞辱自己,他若是被我们的人骂得沉不住气,纵仍不肯一战,想也会消停些,不会再来我们跟前聒噪。”
章茆听从了她的建议。
只是,他这头还未将此事落到实处,对岸便消停了。而他在江面上巡防时,接连好几日竟未能再见到萧策,那在岸边巡视的将领已换了人。
是王博的人。
章茆敏锐意识到了什么,回了牛渚矶,便加强了江面和矶上的防守,严阵以待。
他交代章咏春:“你回万竹坞,护好家人!若是这里被攻破了,记得我先前对你说的话,取我首级去邀功!”
大战在即,章咏春知晓自己再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并未反对他这样的安排,只是切切叮嘱着:“阿兄,但凡有一线生机,你都要活着!”
章茆笑道:“你放心,我会留着我的首级去见你的!”
听言,章咏春只觉心被狠狠刺了一下,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
章游登上牛渚矶的牛首崖,便见江面樯桅毗连,上千艘楼船似一堵堵竖在江上的城墙,气贯长虹;又似一条游曳于江面的长龙,龙口大张,似要将整座牛渚矶吞入腹中。
再看他这头的轻舟小船,在朝廷的楼船军面前,实乃判若天渊。
微风荡漾,江水粼粼,是一派春江水暖的春日景象。思及这一江春水即将被血水染透,他便觉胸口被巨石压得快要喘不上气来,与德光大师的那场交谈再次回荡在他耳畔。
“佛言,侮父母者,犯天子者,死后皆会入泥犁[2],而泥犁有深浅,火泥犁有八,寒泥犁有十。大师看我死后是入火泥犁,还是寒泥犁?”
“檀越一生为民,行善于世,不当入泥犁之中。”
“可我分明犯了大逆不道之罪,致使扬州再遭涂炭,让扬州吏民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罪孽深矣!”
“世人双眼蒙尘,不辨忠奸善恶,屈了檀越。但佛是智慧慈悲的,能辨忠奸、识善恶,檀越不必忧惧。”
即便德光大师如此说了,章游仍觉自己罪孽深重,早便有了以死换取扬州安宁的念头。眼下,见了江面上遮云罩日的楼船军,这念头愈发强烈了。
他并未在牛首崖上多待,径直往万竹坞去了。
许久不曾上这儿来与家人相见,他再踏入万竹园,发现往昔里充斥着欢声笑语的地方,竟死气沉沉的,丝毫没有添丁的喜庆气象。
他先是被徐知春引着去见了尚在月内的小女儿,见她无恙,悬了多日的心也算是放下了一半。
他又去看襁褓里正睡得香甜的亲亲外孙,那样小小软软的一团,他甚至不敢伸手去触碰,欣喜之余,又有些伤怀。
他怕是过不上含饴弄孙的日子了。
“可为他取名了?”他询问身旁的妻子。
徐知春笑道:“盼春说是让你给取个名儿。”
章游忖了忖,笑对章盼春道:“沧海之虹,蔚其空中[3],为他取名‘蔚’如何?”
章盼春点头:“就依阿父。”
章游看她分明还很虚弱,也不欲在她床头多叨扰,便道:“听你阿母说,你大姊姊也有些不好,我与你阿母去看看她。月子里最是要紧,你好生休养。”
***
自当日为四女公子剖腹取出了孩子,章怀春便再见不得一丝血,甚而总能嗅闻到一阵或浓或淡的血腥气。
因此,这段时日,她几乎足不出户,屋内亦总是燃着香。
章游甫一踏进这密不透风的听雪斋,险些儿被里头馥郁的香气熏晕了过去。再看郑纯竟能若无其事地待在这屋子里,寸步不离地陪在女儿身侧,他只剩钦佩与感激;正欲说些感激的话,却见这郎君眼角泛红,似是哭过。
他一时有些怔愣,到嘴边的感激之话,在舌尖滚了几滚,最后皆化成了一声叹息,转而打量起了章怀春。见她面色尚好,他心宽了不少,关心道:“你这病……可好些了?”
章怀春正吩咐青楸将屋内的门窗打开透透风,听了这句话,遂笑道:“其实,这也算不得是病,只是心里有道坎过不去。不过,近来已大好了,阿父不必太过挂念女儿。”
“我最不放心的便是你,你叫我怎不挂念?”章游道,“你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与阿父说说,好么?”
章怀春抿唇不语。
章游又去问郑纯:“你日日与她在一处,她心里的坎儿,你应知道,你与我说说?”
然,郑纯亦是低头无言。
“怎的了?”章游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早便察觉到两人间有些不对劲,笑着打趣了一句,“你两个……是吵嘴了?”
“莫打趣两个孩子。”徐知春亦是瞧出了端倪,暗中扯了扯丈夫的衣袖,正色道,“说正事。”又问章怀春,“怎不见咏春与你们那两个孩子?”
章怀春道:“妹妹闲不住,应又带着两个孩子去附近设陷阱了。你二老若是有要紧事同她商议,女儿便让青楸去寻她。”
话毕,她正欲唤来青楸,郑纯却忽道:“我知二女公子带着两个孩子往何处去了,我去寻她回来吧。”
他也不待章怀春回应,向二老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开了。
章怀春分明瞧出他是在避着自己,面上那丝因父母突然造访而强撑起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了,她再次在风里嗅到了那令她作呕的血腥气。
“你们真吵嘴了?”章游见她方才还见容光的脸上忽没了光彩,不由十分心疼,切切问,“你们究竟为了何事吵嘴?”
听言,章怀春强忍多时的泪水,忽潸然而下,竟至哽咽不能言。
章游不想自己一句话竟惹得女儿伤心痛哭,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却是徐知春过去章怀春身边将人轻轻揽入了怀里,轻抚她的肩背,无声安抚着她。
良久,章怀春方始止住了哭声,就着阿母递过来的帕子擦着泪,深吸一口气,有些难为情地道:“我们……也不算是吵嘴,只是……我只是想让他带着四妹妹和几个孩子离开这儿。他好歹是天家的舅父,离开了这儿,他总有法子保住妹妹和几个孩子的性命。如此,即便我们皆遇难了,章家好歹还有人活着。”
徐知春却苦笑着叹息道:“你不走,他又如何能走得安心?”
章怀春凄然笑道:“女儿又能走到哪里去?他明知即便女儿能活着离开这里,最后也会被送去和亲。说来,阿父受的冤屈皆因女儿的粗心大意,是女儿害了侯府满门。既和亲也救不了我们一家,女儿又如何能抛下你二老苟且偷生?”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章游道,“是阿父连累了你们才是。事到如今,阿父也不想要那所谓的‘清名’了,若是认罪投降能让朝廷网开一面赦免你们,那阿父也算是对得住你们了。”
“你老要认罪投降?”章咏春的声音忽在门外响起,掷地有声。
她来得匆忙,甚而还来不及换下这身满是尘垢的衣裳,一步一步行至章游面前,又一字一句地道:“阿父可知,你老若是认了罪,‘逆臣’二字便永远刻在了你老身上,后世子孙也再难洗去这样的罪名!”
章游却笑道:“清名算什么?若能用这清名,为扬州换来安宁,也为你们求来生机,那便是值得的。”
“可阿父却……活不了了……”章咏春悲恸不已,“既认罪是死,不认罪也是死,阿父就当堂堂正正地死,怎可向那些要加害诋毁诬陷你老的人低头屈服?”
章游见她这番悲愤模样,笑着拉了拉她的衣袖:“你入席再说。”
章咏春这才屈膝坐下。
章游一双眼在妻女身上来回打量了一圈,目光再次落在章咏春身上时,便语重心长地道:“我知你为阿父不平,阿父也想死后留清名,但这清名若是要用扬州吏民的命来换,阿父便没了清名。
“到时候,你也劝劝你阿兄,若能活下去,便活下去。王令君无错,天家亦无错,他们皆是为了这大汉的江山社稷,让他莫要因此怀恨在心。”
章咏春并未应声。
章游又问:“瑜白呢?我还有事要交代他,他去寻你,未同你一道儿回来么?”
章咏春觑了一眼面前的章怀春,低声道:“他去寻阿兄了,说是要见一见朝廷新派来的那位将军。”
***
“郑郎君留步!”郑纯行至半途,路便被章胜拦住了,“我们郎君有请!”
郑纯见章胜态度虽恭敬,但言语却很强硬,一副他不去便不罢休的架势,只得先回了万竹坞。
万竹园内,章游已在亭中铺席煮茶以待。见郑纯已被章胜引进了园中,他忙起身来迎,笑容可掬地邀人入席。
被敬重的长辈这般相待,郑纯只觉惶恐:“使君屈尊相迎,晚辈不敢受。”说着便向章游深深揖礼,“请使君先入席。”
章游知他性情,也便先入席坐下了,笑着问了句:“瑜白可还记得我头回见你是何时?”
郑纯微怔,赧赧低言:“晚辈惭愧,记不太清了。”
“不怪你。”章游一面煮茶,一面笑着感概着,“你那时还小,也就与槐序一般大,那日随你阿父见过的人,也不只我。那时,我便想着要将你诓来做我家的郎婿,同你阿父说起时,你阿父却同我翻了脸,说郑家儿郎纵使上街去行乞,也不会做那上门婿。”
闻言,郑纯愈发羞窘。
他确然想不起与眼前这位长辈初次见面的事了,父亲也从未向他提起过临沅侯府曾有意招他入赘的话。
他忽有些恍惚。
父亲若是泉下有知,得知他最后仍是赘了侯府,应不愿再认他了吧。
然而,他却从不曾后悔过。
章游继续道:“当年,我原也只是一句玩笑话,并非真的要委屈你来做我家上门婿。但那之后,你阿父总会将你的文章诗赋抄下来寄与我,读了你年少时写下的那些文章诗赋,我便想着,这样的吐凤之才,纵做不成我家的上门婿,也不能便宜了旁人,让你做了他家的乘龙婿。
“虽怀春因要招赘,与你无缘,但我家又不止一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女娘,你阿父不肯委屈你入赘,但为你聘我家女娘为妇,他应不会再同我翻脸了。可我还来不及与他提说此事,他便病逝了,你同你阿母不久之后也被接去了雒阳。
“经了这些变故,我本以为你与我章家终究是无缘的,却不想兜兜转转,你还是与怀春结了伉俪,可见你与我章家有着不解之缘。纵使你们如今已是连理分枝,但你们情深缘厚,定会有钗合镜圆的一日。”
茶汤沸腾,郑纯的心也在这番抚今追昔的话语里翻腾着,诸多情绪也似经了炭火的烧煮,汩汩翻腾叫嚣着,几欲破胸而出。
然而,念及章怀春这段时日反复无常的态度,他心上的那团火,倏地便被一团冰凉刺骨的雪水浇灭了。
她只想抛下他只身赴黄泉,曾许下的再续鸾胶之约,已然成了空口诺言。
分钗终不会合,破镜亦不会圆。
将将煮沸的茶汤,他也不待其稍稍冷却,便抿了一口吞下。吞下这滚烫的茶汤,他只觉吞下了万根银针,喉舌被烫得生疼;茶汤入肚,这万根银针又化成了一团火,灼烧得他肠腹一阵阵发痛。
因这一口滚烫的茶汤,他的心口处再次攒聚了一团火,会发热,亦会疼。
这才是他想要的一颗心。
“瑜白,”章游见他连饮了几口滚烫的茶汤,语重心长地劝了一句,“茶晾一晾再饮,当心烧伤了胃。”
郑纯赧然,不觉红了脸,将才又举到唇边的茶盏放下了。
“使君唤晚辈前来,是为何事?”他率先发问,想要掩饰自己失态后的尴尬与不自在。
章游却道:“我的来意,须先知你想要与朝廷中人一见的用意,方好与你说起——瑜白,你有何打算?”
郑纯神色微顿,而后坦然望向对面的人,沉沉道:“前阵子,萧小将军在对岸劝降的那些话,使君应也听到了。朝廷既当我是被使君扣下了,我便想着不如将计就计,就让小侯爷利用我这个‘人质’同他们谈一谈条件——只要朝廷能撤兵,还使君清白,那便放我一条生路。”
章游只觉这郎君太过天真,蹙眉不赞同道:“你将此事想得太过简单了!王令君派你来扬州,便断定我们不会伤你,自不会相信是我们将你扣下了。‘人质’一说,应是天家不愿你同我们这些‘逆臣贼子’有牵扯,为你开脱罪名的说辞。”
郑纯又何尝不知他这个“人质”骗不过王博的眼,亦猜得到“人质”一说定是阎公为免他日后受牵连,向永嘉帝出的主意。
但他的目的并非是让王博信他这个“人质”究竟是真是假,而是在赌天家究竟有多在意他这个舅父的生死。
“只要天家信我是被使君扣下了,也在意我的生死,我这个‘人质’便有用。”他道,“王令君若是不会因我撤兵,只要我因他的出兵有个三长两短,天家必会与他心生嫌隙。王令君其人,为人虽有小过,却有大节,忠君之心精贯白日,不会想要失了天家欢心。为挽回帝心,他行事应会收敛些。那时,陆师兄与扬州吏民再去诣阙上书,阎公也好在朝中为使君周旋,为使君申冤。”
听了他这番打算,章游久久无言,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他惊惶不安地问,“莫非是想以死谏君?”
郑纯含笑点头:“由我去破局,才能让天家与王令君离心,也能让他知道去争权,而不是一直躲在旁人身后,甘愿做个白板天子。”
“不可!”章游驳斥道,“瑜白,你可不能冲动行事!此事,我决不能应你!”
郑纯想出言劝说,尚未开口,便被抬手打断了:“你若要做这个‘人质’,那便听我安排行事。我会利用你这个‘人质’,去与王令君谈一谈条件——只要朝廷能赦免除我之外的侯府众人,我会认罪投降,引颈受戮,自也会让你毫发无损地离开。”
郑纯被他温和又坚定的目光紧紧盯着,分明想要拒绝,却恁是道不出一个“不”字。
“瑜白,”章游晓得他心里的顾虑,话里并无一丝逼迫之意,甚而还带着恳求,“天家是看重你的,只有你能为怀春她们求得一线生机。活着,只要不是被充为奴婢受人磋磨羞辱,纵使被贬为庶民,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郑纯不应。
却见席上的人缓缓起了身,朝他深深揖了一礼,慌得他霍地起身避开了这样的大礼,又诚惶诚恐地深深弯下腰赔了一礼。
章游见他避开,又转向他行礼恳求:“恳请你应下。”
郑纯不敢受他这样的礼,已是屈膝跪了下去,伏首惶惶道:“使君莫要这般折煞晚辈!”顿了顿,又抬起了头,神色凄惶地笑了笑,“晚辈身微命贱,死了也不足惜,倒是侯府众人不能失了使君,世间也不能没了使君这样廉洁奉公、大公无私的贤明君子。”
“谁说你身微命贱了?”章游目光沉沉地盯着他,话里已染了一丝威严,“瑜白,你如今是在我的地盘上,这里的事,是我说了算的。”
言罢,他便招了章胜进亭来吩咐:“送郑郎君回溪庐,好好看着他。”
***
万竹园里的那场谈话,章游暗中交代了章胜要将郑纯的心思打算告知章怀春,想着让她去劝劝郑纯趁早打消了“以死谏君”的念头。
然而,只要章怀春提起这话,他便会沉默下来,吝于同她再说一句话。为了避开她,他这两日多是带着槐序与萧怿去竹林挖春笋,再亲自给她炖笋汤。
他待她依旧细致温柔,但言语却冷了淡了。
这日,章怀春在章咏春的陪同下走出溪庐,踏过溪庐外的那座石拱桥,便又在那片竹林里见到了郑纯,以及他身旁的两个孩子。
一大两小,为挖笋,手上无不沾满了泥。
见他在两个孩子面前言笑自如,全然不是在她面前的沉密寡言,她心中如同被刺了一般,转身便欲回溪庐。
章咏春却一把扯住了她:“你要出门多走走,也该与姊夫好好谈谈。”说着话,她便朝竹林那头招手高呼,“槐序!怿儿!过来!”
竹林中的三人齐齐回头,却是萧怿见阿母不断向自己使眼色,他心领神会,遂向郑纯道:“阿母有事吩咐我与槐序,我与槐序便先走了,等会子再来帮姨父挖笋。”
郑纯早在回头时便见到了与章咏春站在一处的人,却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听了萧怿的话,也只是匆匆应了声好,便由着两个孩子离开了。
林外的谈话声渐渐远去,风中却飘来了一阵香气,是听雪斋日日燃的木樨香。
香气入鼻,熟悉的脚步声亦在身后响起,轻轻缓缓,却似重锤敲打在了他的心上。然而,他却不敢回身去看,只是毫无章法地挥铲去掘脚下的土,却始终挖不出一根春笋。
章怀春慢慢行至三人先前挖笋的地方,却发现那竹篓里空空如也。而郑纯,见她过来,却仍在弯腰举铲掘土,对她不理不睬,分明还在同她怄气。
被他如此漠视,章怀春只觉心口揪得疼,率先开口道:“这儿没有笋,你莫再挖了。”
郑纯手下动作微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挥动铁铲继续掘土,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挖不到笋,为自己掘个坟地也好。”
章怀春眉心骤紧,心头因他这话很是不喜,伸手便扯住了他的手臂,轻声呵斥:“我让你别再挖了!”又从他手中夺过那铁铲扔向一旁,却是缓了声气,“斑郎,你真要同我这般置气么?你怎就不愿同我好好说话?”
郑纯此时方始将目光落在了她脸上,却又被她眼中哀哀欲绝的光刺痛了双眼,心口也针刺般的疼。
他垂眸避开她的眼,低声道:“若你还是同先前一样的话,我也不想再听了。”
章怀春好似不认识了他一般,怔怔失神看着他问了一句:“你明知……明知我想你活下去,带着槐序好好活下去,为何要这样逼我?”
郑纯只觉心口宛若凌迟,泪水已悄无声息地滑出了眼眶,直至她的手触到他的面颊,他才慌乱地背过了身子。这时,他也顾不上手上的泥,抬起泥糊糊的手便去抹脸上的泪。
章怀春转至他面前,看他白净净一张脸,被他的手抹得污渍斑斑的,只觉他这般模样有些滑稽可笑。
见他还要躲,她再次扯住他的衣袖,举袖便要为他揩拭脸上的污泥泪渍,却又被他偏头躲开了。
“脏……”他双耳通红,很是难为情,“我去溪边洗洗。”
章怀春却不放他:“我不嫌脏。”说着已是举袖为他抹去了脸上的几块污迹,边抹边叹息道,“你总是哭,倒显得我有些蛮不讲理了。”
郑纯眨了眨眼,那悬在眼角的一滴泪便落在了章怀春指尖。
看着这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她便好似看着他那颗似琉璃般剔透又易碎的心,竟是低头将这滴泪抿进口中。
很苦,很咸。
郑纯只觉她抿进口中的是自己的一颗心。
他的心,顿时便被抿化了。
他想拥她在怀,却又怕脏了她的身,最后也只能看着她,动情唤了声:“怀儿。”
章怀春抬眸注视着他,看他眼眸深似海,里头似有暗流汹涌,这暗流她不久前便见过。她心中蓦地一慌,轻蹙着眉心问:“你这般看着我,莫非还是打算以死谏君?”
郑纯缓缓点头:“我想为你阿父挽回清白,想你活下去,清清白白地活下去。”
章怀春只觉眼眶发热,哽咽道:“可我……我……我也想你……活下去……”她抬手触摸他的脸,哀求道,“你就莫再同我犟了,好么?”
郑纯见她这般模样,便不忍心再同她争论,心情郁结地吁出一口气,笑道:“我陪你去别处走走,你等等我,我先去溪边洗洗手。”
章怀春只觉心都凉了,在他转身之际,便冷冷说了句:“不必了,我让青楸陪我。”
郑纯还欲说些什么,她已决然地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道纤细单薄的背影,以及那沁人心脾的木樨香。
***
是夜,夜色沉沉,朝廷的楼船军再次趁着夜色逼进了牛尾滩。不再只是探路,而是全军出动,声势浩大,气可吞山河,全然不惧山崖上投放的火箭、山石。
面对来势汹汹的千艘楼船,牛首崖上的火箭、山石之数不足以摧毁这支庞大的楼船军;江面上的那座木筏桥,亦拦不住这支楼船军。
桥断,水面上的厮杀才真正开始。
一夜之间,牛尾滩便失守了。
注释[1]:兄公,即丈夫的兄长。
注释[2]:泥犁,梵语,即地狱,引自东汉·安世高《十八泥犁经》。
注释[3]:沧海之虹,蔚其空中,出自《诗经·大雅·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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