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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恶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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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袖连着五天都要在这赛博朋克式的底造进行督察任务。
原本第一天是他和安汜的双人小旅行,第二天早上就收到了特务局的官方通知。他还在怀疑任务的严谨性,不到十分钟,唐阮就背好书包从学校旷课了。
底造那昏暗深渊里竖起的片片荧光,像黑夜里偷跑凝聚的群星。光板反衬出一团团规则有序的建筑物影,“影子”不听话地扭动起来。
唐阮稍探了个头,问身边人:“你最近还好吗?”
B1不是小孩子了,他的问题没有安汜那么多,也没有安汜那样重的好奇心。
淮袖蹲在阴影里一动不动:“挺好的。”
“你又受伤了?”唐阮侧头,意有所指少年的手背。
两人都经历过严格的训练,执行规定任务的态度和风格也颇为规则。
淮袖终于从阴影里喘息过气来,像一颗被压低的稻草,重新弯回自己的腰。
少年一动不动猫在这儿几个小时,再动起来毫不凝滞:“小伤,已经好了。”
“今天结束了,我们回去吧。”他跳走到明处,手指交叉相扣,往上撑开,整个人像一根小嫩芽。
嫩芽只有一只脚跟挨地,另一只脚尽可能地向外伸展,腰肢处因他的动作露出一截肌肤。
唐阮跟上他,琢磨着这个“R”型的伸懒腰动作:“你不是住在白厌知家吗?怎么还能把自己弄受伤?”
“这个嘛……”
淮袖知道他们对彼此的身体机能很熟悉,也不隐瞒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摸到了他家不该碰的东西,还是白医生替我治疗的。”
米黄发色的青年闻言一顿。
身周扰着红橙紫光的招牌因为漏光,散在两人身上,犹如不小心坠落在清水里的三滴墨,搅出蜿蜒的花纹细条。
“怎么了?”淮袖回头,意外发现唐阮的个子似乎比自己还要高一节。
这灯光太醉眼,攀爬过唐阮低缓后又高耸的眼鼻,三色从浅金的睫弯缝中淌过。
唐阮问:“你称呼他……白医生?”
以前不都是直接说白厌知吗?
淮袖一时没能接上话。
总不能说,之前有些畏惧这个人,所以要背着他把全名念得清楚点来壮胆吧?
“你害怕他吗?”唐阮站定。
他们穿着特务局之前发的衣服,就算做成了常规的样子,但依旧是很难被探寻到的黑色。
黑色就是底造本来的面纱。
“我不害怕他。”淮袖回答得一字一眼,“我……不觉得他令人害怕了。”
唐阮觉得奇怪:“为什么?”
淮袖笑起来,灰色眼眶因为装下了整条霓虹灯巷而缀得五彩斑斓:“因为我和你一样,唐阮。”
唐阮不解。
淮袖说:“因为,这是我们记忆里,除了做那些不是自己的任务,做自己的唯一的生活。”
“我能够正常交谈,几乎没有伪装和警惕交流的人,身边仅一个白厌知。”
“可是我们拥有了新的身份,也遇到很多能供我们交流的人。”唐阮驳回他的想法,甚至有一点着急,“我们有同学,老师,是以我们真正的身份。”
“只有白厌知在认真且耐心地听我在称述什么,就好比只有我在认真且耐心地听你在询问什么一样。”淮袖声音平稳得几乎没有温度。
他的话像往深黑里投了一粒石子,只有没有回应才让唐阮相信里面究竟有多远。
“不然,为什么你总是那样关心我的生活,关心白厌知和我的关系呢?”淮袖踢踢跳跳找到了一个暂时封锁的废弃观望台。
他背着手,弯腰,满眼好奇地围着红外线内包裹着的改造望远镜转了一圈。
“因为,除了说我、说我认识的人,我们没有什么别的可以交流的东西吧?”
唐阮咬了咬嘴唇,后颈微驼,甚至有些丧气的样子:“我以为,你只是不愿意去想。”
淮袖稍愣,他拍了拍天台上的灰,坐在天台上,将双脚探了出去。
“有些事情不是……愿不愿意想来决定能不能理解的。我十七岁了,听说大转移前的纯人类这个年纪应该在准备什么改变人生的大型考试吧?”
身后那些交叉横竖摆放着的铁板和钢条像给他添的折翼:“可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对炸毁双臂感到麻木,对能活命深有感激了。”
唐阮学着他的动作坐上天台,大型的供暖机送起一片暖风,掀动他们的短卫衣帽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不是超级厉害呢?”他歪过头来望着唐阮。
暖风拂动他额前的白细发丝,露出饱满有度的额骨,黑色卫衣的一个角被折起来,遮住他一半脖颈。
“嗯。”唐阮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好像一种忍耐不住的、从眉宇间开始写动的酸涩,折到鼻尖,弯过眼眶,苦涩进心底。
空空的。
“说说你?看你……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淮袖没能一时看懂他的表情,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他为了任务解剖过很多人的心思,过程很残忍;有不动声色的、有利用某种手段的。
无一不是剜出这些人的心脏,挑拣出里面或恶或善的自以为是,曝晒在所谓千夫所指的“公正”之下。
但淮袖,自己,不愿意对任务之外的任何人,用那些极端恶意去假设。
唐阮低头,看向底造的深处。
他们坐在三层边缘的位置,往下望会有四层和五层的天空。要是不小心坠下去,落的深渊也得计两层。
他动了动,挽起了自己的袖子。
黑卫衣和他泛白的肌肤划出一道对比度清晰的分割线。
那细致的肌肤往上翻折,慢慢爬上了深红和闷紫的痕迹。似乎看不惯这张堪称完美的白画布,非要绣一朵红花或者紫叶来衬托。
很细微、很细微。
一种叫人寒毛耸立的感觉一闪而过。
唐阮抬眉注视着淮袖。
小少年正在认真观察他的手臂,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毫无察觉。
淮袖轻轻地抚上他的手臂,把宽大的卫衣袖子往上折,越是人看不见的地方颜色越是深。
他抿了抿唇,问:“谁做的?”
“特务局给我安排了新家庭,从你和我都固定到学校上课之后,我就正式入住这个家庭了。”唐阮拨开他的手,拉下卫衣。
“淮袖,我没有你幸运,但是我也不可悲。”
淮袖没说话。
“这家主人自己还有孩子,特务局也没有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们,只是找了理由安排进去。”唐阮隔着衣物按压住自己的肩膀。
他微仰头:“那家的孩子们还会痛的吧?”
“什么理由?”
“因为……功课?我不是很明白。”唐阮揪起眉心,“我考不到班级前列,或者做不到优秀,回来就会挨打。”
“起先我只是以为这是特务局的训练,后来发现,这家大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不一定是自己孩子。”淮袖轻轻摇头。
“按照现在的繁殖法,总都只要达到条件的家庭应该都有几十个孩子,你……家里,几十个孩子,一个都不放过?”
唐阮点头:“对,一个都不放过。”
“好像理由很多,有很多我解释不清楚的东西。”唐阮缓缓闭上眼睛,“我身体会恢复得很快,被他发现了不对,我被寄予厚望,也挨的是这家里最狠的打。”
“但是……我没办法考到最好。”
“我不能考到最好。”
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庇佑孩子的未成年保护法了,如果未成年杀了人就是要被判处死刑的;如果不听从安排和教育,就是能够被教育机构和家庭教育处理的。
现在的世界需要的更多是情感富足又能力出众的成年人,而不是心性天真未来可期的幼儿。
毕竟……以总都现在的科技,比起长生不老,似乎催熟成长的药剂更难寻。
培育一个完整的人要投注的时间、金钱和人力,与延迟一个已经完整的人的死亡时间相比,连任务的多样性都浓缩了。
人类好像已经没有时间来容纳,每个生命都生长错误一回,再慢慢扳回正轨了。
淮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他知道,不论他说什么,都好像在炫耀。
“不会痛吗?”淮袖问,“虽然没有被飞舰过度运行的主板烫伤那么痛,但还是会痛的吧?”
唐阮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其实他不要强、生在骨子里的也没有嫉妒、遗恨、怜悯的情绪。
“就算不会痛的话,疤痕也不好看吧?”淮袖不喜欢他不说话。
明明好不容易被水浪冲出了能回音的洞,很沉寂的话,就会像被另一块石头堵住。
“你也清楚,这种程度,不会痛的。”唐阮捏了捏那些伤痕,又放开,徒自疑虑,“我只是不明白。”
淮袖也不明白。
他将双腿缩回天台边缘,曲折双腿紧紧抱住,与头顶相反的冷风从下面窜上来,绕得他一半凉一半热。
“是很丑。”唐阮点头,“所以我都藏起来了。”
“我只是不明白,是不是因为不会感觉到痛,所以不应该告诉别人?”
“你告诉我了。”淮袖肯定道,“而你不知道应不应该。”
唐阮沉默了一会儿。
风又送了起来,搅动青年卫衣上细长的帽带,好似要拽到旋风里,又掀不动他的丝毫纹理。
“还是会痛的。”青年低声开口。
“就那种叫‘期盼’的心情,被残暴方式击碎的疼痛。”
——“失去记忆之后,我连期盼是什么样子,都忘记了。”
所以它来的时候,毫无防备。
被击散的时候,只是稍稍……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