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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花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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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饥饿和流行病。”淮袖四肢伸直,背弓起来,在天台上展懒腰,“是我们躲不过的劫难。”
像只瘦弱的猫,却怎么也展不出猫样的倦懒。他神采鲜明,双肩上怂,手指扣在天台边缘。
“不要去想未来是什么样的,就好了。”
唐阮不说话了,他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左歪右动了两下。
就算这座城池位于底造三层,他们坐在最接近三层天空的地方,也还是能看见三层最低处远方监测站的蓝色荧光。
在黢黑的底造世界里,会飞行的设备像飞鸟一样盘旋在各层高空,监测站的防御栏就像奔涌的海浪。
淮袖不自觉地将手覆盖在心脏偏上方的位置,细细地感受着它半分不差的跳动频率,眉压低了眼。
风终于帮他扣上了宽大的黑衣帽子,帽檐兜住他胡乱翘动的白毛。
远方的海浪上潮,汹涌的浪花退却的时候给沙滩留了礼物。那些飞舰机甲上的人鱼贯跳下,展开双臂,被下一道海浪吞没又吐出。
什么地方不对?
可是所有指示灯都亮着绿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
淮袖将手稍微放开,似要盖下他忽然冒尖的那丝不安——又是不安。
“来了,走吧。”少年站起来,脚后跟扣在天台的边缘。
一旁的青年也站起来,将帽檐扣上,遮住眼睛。
两人像两条融入夜色的墨鱼,往后翻跳倒入溪池。天台旁突然啸出震耳的轰鸣,紧接着探出一条飞速上升的“鲸”。
这是底造上下层之间的直达“天梯”:人工修筑的大型电梯。
淮袖单手扣住天梯下摆的梯条,外脚稳稳踩在滚轮上方,另一条腿折起来靠在天梯的升动零件上以减少强劲的冲力。
他们是倒贴在天梯下摆的。
天梯的惯性迫使风折动他的帽檐,淮袖曲扣手指,死死拽住帽顶,模拟重力掀动他的衣摆,露出他精细的腰线。
视野都倒了过来,少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层边缘的汹涌海浪。
一呼一吸,一涨一退。
并无异样。
天梯很快抵达地表。
在天梯外的视野里,很容易看见两个世界的轮换:像是霓虹炫彩因飞速丢失了尾翼,染回了宁淡的蓝白绿色。
好像连呼吸都轻松起来。
——“您好,浮陆已完成,您已抵达地表总都B区柘(zhe)庆站,室内模拟温度25℃,室外模拟温度32℃,罩外实际温度-57℃,模拟空气质量良好,五小时内无降雨。”
——“总都柘庆欢迎您。”
两人悄然从天梯下摆跳下,藏匿行踪。
唐阮在分头前忽然捉住淮袖的手腕。
他在少年满瞳清澈的映像里张口:“淮袖,你对他印象有变吗?”
淮袖知道他在问谁,他稍有不耐地挣开唐阮的束缚,只是说:“没有。”
有,其实他对白厌知……
好像没有那么讨厌了。
淮袖回到白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三点了。
他识别虹膜的声音刚闪过,就能听见门内还没歇停的声音。
气氛不对。
一眼能看见男人坐在沙发上,他指间的咖啡杯盖相互舔动,发出有规则的叮咚声。
听见开门声,白厌知先回过头来,眉眼舒展出柔和:“欢迎回家,袖袖。”
淮袖轻轻反关好门,在玄关换了鞋:“抱歉,回来得迟了。”
进门是别墅一层,一堆家勤人员都没睡,沙发这面是白厌知和安汜,对面是裴朝青。
裴朝青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不知道是听说了什么事,满目恶意地对着白厌知——他是不是看错了?
淮袖本来准备回房清洗,被白厌知叫住了。
“袖袖来陪我坐会儿吧。”白厌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对刚才他们还在争吵的事情毫不介意。
淮袖只好坐过去。
“我就只是晚了两天而已,两天时间都不能给我吗?你不是比我更厉害的吗?”裴朝青语气急促,双目充了血丝,“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淮袖这回确认自己没看错了。
他是在说那六个昨天早上被除死的孩子,这事情淮袖猜得出来,动手的不是金隼就是特务局。
“我没有你这么聪明。”白厌知尝了口咖啡,“我无法那样娴熟地利用我所学的所有知识。”
这话哄鬼差不多。
裴朝青拽着拳头,站起来:“你是在报复我之前对你不尊敬的态度吗?!那你大可以惩戒我好了,为什么甚至不稍微努力一下,那是六条鲜活人命啊!”
淮袖发誓,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学生能和老师这样生气的。
安汜悄悄往他这边挪了两下,似乎被吓到了。
白厌知停下手中的动作,掀起睫羽定定地看着他:“裴朝青。”
浓烈的低气压碾压过绿毛学生的怒火,男人声线低沉而轻微:“请你记住你今天在此生气的原由。”
“我没有计较你态度的精力。”
白厌知将盖子啪嗒合上,他手撑着脸,手指几乎挨在卧蚕下:“请记住你现在的怒火,以后你走的每一步,都要记得清清楚楚。”
裴朝青神情间闪过一丝莫名,自觉态度不好,鞠了躬老实站在一旁。
“这个世界一直如此。”白厌知视线停在自己的双腿上,“不是有病就能研发出药物、不是有了药物就能直接用、不是用了药物就能好转。”
裴朝青还是紧紧握着手。
“大部分理论都是经过理想化规则来的,你还没有去过人类繁殖基地吧?”
男人的语气里夹杂着明显的嘲弄:“在书里待久了,觉得闷的话,去繁殖基地看看。”
裴朝青拽起实验服离开了大厅。
“很晚了,都去睡吧。”白厌知挥了挥手,一屋子的家勤人员散掉,秦文勋却还站在他身后,丝毫不动。
低气压并没有散掉。
“很累了吧?”白厌知问。
“没有。”淮袖神经正处于兴奋状态里,他一旦进入了任务状态,几天几夜不睡也是没有问题的。
“想去……看看你的小花园吗?”
淮袖愣了愣,确认这语言里没有提到安汜的意思。
他克制住自己想转头的动作,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同白厌知摇头:“我可能,想,先去洗换一下。”
白厌知笑:“袖袖,你身上没什么肮脏的东西。”
好了,这又是发什么疯?
他回头看了眼安汜,安汜歪着脑袋,似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那我们一起去看吧?”淮袖问。
“好。”白厌知应过。
他好像知道两个孩子之间的小小约定,并没有把这份礼物的归属者挑剔得太清晰。
花园是在楼下的,按严格意义来算,小花园的位置应该正好是底造一层天空的部位。
它在负一楼,先前走水的时候浓烟直接呛到了三楼。能灌上去的,还要多亏了培育稀有植被需要的“阳光”,养殖时给培育仓上凿了个通天的洞。
IOP照耀在天空里的六个太阳,有五个都是“假的”,真正的恒星只有一颗,另五个都是因为表皮有能释放光源的剧烈反应。
但这些围着IOP星乱转的星球们辐射出来的可不一定是“紫外线”,骤然多了若干的辐射和影响。
罩外的天不按昼夜算。
没人知道罩外是什么样子的。
而地球的植被并不能,很自然地接受这乱排序的六个球的照射。于是这又成为了人类对光源的新研究方向。
这个小花园没有名字。
它位置狭窄,似乎是一个批出来的小书房。
花园周围昏黑,里面褐色土壤与绿色植被交绕 ,被巨大的玻璃罩子扣住,整个上方只有四楼的顶窗一个封顶。
上方斜射下来的光线被特殊棱镜区分成单束,旋转着散在玻璃罩顶。
唯一盛开的红玫瑰展开自己的荆棘,在微红的光束下点头,正如一位同来客展示自己领地的优雅女王。
“调整灯光的步骤我会让人写在这里,有兴趣的时候可以来养,没有兴趣的话也有专业人员照顾。”白厌知坐在金细轮椅上,说话都有些朦胧了。
“谢谢。”淮袖并没有沉浸在这个礼物里很久。
他只是平淡又忠心地感谢。
安汜几乎把半个人都贴在了玻璃上,并不是很介意这到底是送给谁的东西,他能感应到玻璃罩里那些埋在深土里的生机。
“白厌知。”淮袖轻喊一声,“你该休息了。”
他依靠在轮椅上,连呼吸都淡的听不见,这两天他只见了他们两次,这次还是深夜。
少年问:“你多久没有睡觉了?”
“袖袖是在关心我吗?”白厌知眯着眼,笑容淡了些。
“是,我是在担心你。”淮袖很坦然。
“啊……十天了吧,十一个白天,十个黑夜。”他揉了揉太阳穴,侧头问秦文勋,“是吗?”
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没睡觉了,甚至没有心力去管那些掺杂了兴奋剂的咖啡到底有没有起效。
秦文勋当然知道值班表上他超标登记的红线条:“是十二天了,您明天起连续三天都不能再服用兴奋剂了。”
“是该睡了。”白厌知轻应一声,阖眼靠在轮椅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就这样睡了。
所有人都自觉减轻呼吸。
淮袖拉了拉安汜的袖子,又往花园里望了一眼。
那交叉狰狞的荆棘攀爬过玻璃罩的边缘,绿叶缠着枯枝,像万千埋藏好伺机捕猎的蟒蛇。
唯那盛开着的红玫。
淮袖缓神,恰好看见白厌知那张过分出众的脸映在玻璃窗上。
看似,安静又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