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佞蜀

46、异莲

　　唐阮半张脸都被冲劲甩离皮骨，浑身撕裂的痛觉让他不得不停止下来，勉强从三层跳落在四层的顶峰。
　　底造一层的高度五千米，包裹天梯上下的三四米是有防护装置的，他们才敢在外部攀附。
　　可从三层往下直达五层，就是万米高空，哪怕保护罩内模拟的是旧地球的重力，朝下的冲力也是极恐怖的。

　　唐阮的心脏迸出强烈的张力，那极致的鲜活感几乎要从口腔里送出咸腥。
　　视野已经看不见黑色卫衣的少年了。
　　他稍抬头，终于跟着同步的电子视野中浮现出一刀鲜红的警戒线——警戒线后紧跟着的是几团星星点点的红簇。

　　特务局给他们眼睛做的改造手术，是能智能化识别非人类生物的。
　　唐阮浑身恶寒。
　　那道鲜红的警戒线没出现多久又彻底消失，如同幻影。

　　他抬头朝已抵底造二层的天梯望去。
　　鲸的璀璨被捻灭，只留下金黄的尾翼。

　　是因为他们依附在天梯外缘，跟着天梯极快的速度朝上运行，植入的电子视野才会和自己原本的视线发生轻微割离。
　　但不映在本体视野上的所有警告电子讯息都很难被察觉:毕竟它们几乎不会分离才对。
　　要不是刚才的那道天梯出了故障，十几秒的时间让电子视野重合，浅浅出现那道错位警戒线——他们根本别想发现什么诡异之处。

　　唐阮站在四楼风口紧紧盯住第五层的远方。
　　瞳孔里映照着宽大的荧光蓝薄膜检测层，一融一涌，有生命般吐纳生息。那一连串的绿色提示灯缀满了本该鲜红的警戒线。
　　他浅浅吸一口气，双腿前移，垂直降落。

　　电子视野又和自身视野割裂开，一点点——很浅、很浅的后移。
　　唐阮脸颊被风鞭策得生疼，很快便掀起红痕。
　　他猛然拽住身体最靠近的天梯轨，黑色的特质半裹手套被摩擦得掀出里面的皮肉。
　　青年磕磕碰碰勉强停下来，发丝交融乱扑在他的眼前。唐阮一只手拽着天梯轨，挂住身体，另一只手快速掀开眼前的碎发。

　　两重视野缓缓糅合。
　　蔚蓝的海岸线一片猩红。

　　唐阮连呼吸都停止了。
　　他似乎想尽全力呐喊:
　　“淮袖——来不及了！”

　　那猩红警戒线的背后，分明跟着一簇簇代表异生物的红点。
　　蔚蓝的海际瞬时染了被蓝细菌占满的赤潮。

　　耳侧的风又幻拟成破肌的刺刀。
　　淮袖把身体倒转重心，手脚并用，尽量使躯体贴合近一切他能借力的建筑物。
　　电子视野里的红色警告线由于他位置的调动消失了，一切好像只是他过度紧张臆想出的怪觉。

　　他调动身上能调动的一切力量，像有什么洪荒猛兽在逐杀他。猛兽的烈焰炙烫他的皮肤，杀意席卷他的耳发，想要扑在他的耳畔低吟什么。
　　淮袖充耳不闻，只是将身体降速降速再降速。

　　他滚落在五层天空最高的天台上。
　　痛楚已经不重要了，他想他应该比它们的来临还要快。

　　黑色身影卷携着高空坠落的温度与烟尘，在天台上卷滚了两圈，又散作一团。
　　这一跤摔得不轻。
　　淮袖缓了几秒才从手臂里抬起脑袋，撕扯一身的肌肉。他借力巧妙，已经是尽到最大能力减少身体受到伤害。

　　快。
　　他催促自己。

　　手肘撑在地面上，确认身上没什么重大骨折，少年狠咬牙，反手把帽子塞到了后背里，缓慢站起来。
　　视线穿过前方的万丈黑幕，他微低身躯，把身体呈现出能最快发力奔跑的动作。

　　他像漆黑夜里一支鸣啸光泽的冷箭。
　　在遍地阑珊里横冲直撞。

　　“喂。”同事拍了拍他的肩，往后呶了呶嘴，指着已经不见踪影的天梯，“听说刚刚天梯故障了？”
　　蓝帽子一天都不在状态，对他的突然袭击开始不耐烦起来:“你能不能专心点？没看见这儿这么多人要忙吗，还有闲心关心天梯故障没？”

　　“你今天是怎么了？跟吃了炸药一样，不就是加个班嘛，多拿贡献点不好吗？真是……”同事莫名其妙，晦气似地松开手，“无趣。”
　　蓝帽子盯着检测仪上的数据，拧眉:“现在七点过，等再一会儿就接班，你能不能老实点。”

　　“是了，是了，我知道啦。”同事无奈耸肩。
　　他们穿着监测站统一的蓝色服装，这似乎已成为识别银幕的最标志色彩。

　　同事拉住就要往前跑的小孩子。
　　他蹲下来，耐心教导:“小朋友，把你的帽子摘下来，给哥哥看看好吗？”
　　跟着小孩身后的两个大人正在做登记，母亲穿着很素雅的百合花裙衫，一头栗色卷发搭在肩窝上。

　　蓝帽子看着同事和小孩子搭腔，无奈地目视映像审核资料，他按照章程往下念:
　　“总都A区逐茕（qiong）站欢迎您。”
　　“请您配合打开端机进行资料验证，将您身上一切电子设备卸下……”

　　蓝帽子滑动资料，手指忽然一停顿。
　　他有意无意地往淑雅女士的腹部看去，眼神不惊异:“您……已妊娠？”
　　男士将妻子往怀里揽了揽，挡住蓝帽子的过多视线:“夫人已有孕六个月，体质虚弱，不宜在监测站久站，还希望您能多照料一下。”

　　在总都自由怀孕的事情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蓝帽子的手指都有些颤抖，他在这里工作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碰上这种喜事。
　　“应该应该。”他回答两声，又指责他们，“请你们下次过监测的时候走C通道，A通道的人太多了，很容易出现意外。”

　　“原来如此，我们也是第一次当……自己孩子的父母，不太清楚流程。”男彬彬有礼，望着妻子的眼里融了一个春的柔和。
　　这个插曲引来前前后后五六个检测站人员的好奇眼神。蓝帽子打了个手势，往他们身后的飞舰看去。

　　“你们解除指纹认定了吗？”蓝帽子用电子笔指着飞舰。
　　这对夫妻和那个小孩的衣着是陆地上的常见色，飞舰款式也是市面上最新的大型飞舰，从他们举手投足的气质看来，应该身份不小。
　　“解除了。”男士答。

　　“那你们再稍等片刻就能过去了。”蓝帽子摸了摸下巴，“飞舰的体型有点庞大，需要一分多钟。”

　　同事终于骗得这个小朋友把帽子给他检查，他被闹得险些头晕，急忙站起来把孩子牵过去。
　　“小孩儿要看好啊，不然走丢了会吃惩罚的。”同事拧着小朋友的手交给女士。

　　女士没接手，是男士拉住她。
　　小孩儿闹起来，恶狠狠指向女士的小腹:“我才不是她的小孩儿，我不是我不是！它才是！这里的这个才是！”

　　蓝帽子今天诡异的耳鸣又一次充斥着脑腔。
　　他眼前就是透明又散发着微光的监测膜，那膜上来回吐息，一点点从飞舰的身上轮过，像阳光闪耀过波折湖面，粼粼微光。

　　飞舰监测完毕，亮了绿光。
　　“再见，先生。”男士挥挥手。
　　“再见。”蓝帽子说。

　　从膜后又窜出一个棱角，看起来像是黑色的飞舰尖头。
　　“先生，请人在前，我们需要先检查您，再检查您的机甲设备……”蓝帽子眉头一皱。

　　一种很诡异的，刺破人神经的恐惧席卷而来。

　　那黑色的飞舰尖头像弹出湖面的呼吸口，湖面下的庞然大物有了新鲜空气的滋养，猛然活过来。
　　它裂开自己原本规则的形状，丝条从平面上抽出，膨长成花苞，再像一只握住破绽的手，带动整个湖面下的巨体。

　　IOP原星生物——异莲。

　　庞大的东西带有恶臭和腐蚀，从监测膜的这头扭出大半个身体。
　　而在第二层膜和第三层膜之间的空虚处、在监测膜的另一边……根本没有这个怪物的另一半身体。

　　荧蓝色的薄膜好似化身成一道地狱使者剖开的异世传送门，吐出凭空出现的各类恶魔。
　　整个检测站第三重监测薄膜上，所有刚冒头的东西都突然从原本的形态里裂出异端。镇守平静的一排绿光骤然泛红。
　　警报嘶鸣和警示红光瞬时浸透了边岸。

　　一水平面的监测人员无一不被这寒卷的压迫感压得停止心跳。

　　女士浑身剧痛，瘫软在地。
　　男人连忙扶住她，两人被庞然大物的影子吞噬。他回过头仰望，脸色惨白。
　　“这是……什么？”

　　异莲扭曲着从红色薄膜里伸展出的大肚子，敞开它的进食器官。类似花瓣的器官舒展开，“花蕊”四处扭出，蕊头带着口齿，朝已瘫倒在地面的女士扑去。
　　蓝帽子浑身不得动弹，他的意识被困在躯体里嘶喊。

　　快跑——
　　快跑啊！——

　　带着恶臭的黏液滴在女士的裙摆上，男士环抱着女士，他们半个身体都笼罩在怪物口中。
　　这怪物合动“花瓣”，是要闭口。

　　一声。

　　银光掐破诡异的沉静。
　　一道冰凉的镜面投掷而来，从异莲前额划开，直直扎入它的半个花苞中。
　　异莲怪叫一声，来不及收缩。
　　从镜片后追跑上来的人用了全力踢出后脚，脚跟踹在玻璃镜面的侧缘，给了它划穿异莲的最后助力。

　　“噌——”

　　镜面好似一把刀，将这个怪物一分两半。
　　血液溅了蓝帽子一脸。

　　露出里面一动不动的两夫妻。
　　女士的优雅卷发被削去大半。

　　淮袖落在血腥中央，他沉沉盯住两人，又猛然回头望向身后的监测站预备人员。
　　“还傻着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