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长卷之四·池鱼》将小明

58、第五十二章

　　行宫里已经空无一人。穆从言看来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临走了，几乎什么都没留下。
　　辰甫安指挥士兵把行宫中的东西收好。辰台旧宫被毁的差不多了，这行宫留着，也还有些用处——他出神地对自己念叨。
　　然后他靠在墙边，忽然没了力气。
　　听说燕争帝答应了辰池，让他做个游侠。可是他……并不能心安。他已经决定了，要瞒天过海控制住辰台，日后重创燕桥。他还年轻，燕争帝却已经要老了——他瞥了一眼燕争帝，忽然见到他神色急切，正在飞快地说着什么。
　　“在找什么呢。”他喋喋不休地想，“辰欢两经战乱，还有他看得上眼的东西么？”
　　正想着，燕争帝就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他微微皱着眉头，对辰甫安道：“找到你妹妹了。”
　　妹妹……？妹妹……不是死了吗？辰甫安迟钝地想。
　　燕争帝见他这个反应，眉头皱得更紧了，上前直接抓住他的胳膊，就带着他走。
　　索玛和吴晓对视一眼，悄悄跟在了后面。
　　“辰池不太好，你做好准备。”燕争帝对辰甫安说，“但是还活着。”
　　他感觉辰甫安打了个颤，仿佛忽然活了过来。他问道：“……你说什么？”
　　“辰池还活着。”燕争帝没有回头看他，“但是情况很不好，你别高兴的太早。”
　　辰甫安问道：“在哪？！”
　　燕争帝已拉着他快步走进一间寝殿。那寝殿边缘有个巨大的地洞，地洞边有人守着，见到燕争帝过来，跪倒了一片。
　　“平身。”燕争帝飞快说道。说完，他就松开辰甫安，往地洞里一跃。
　　辰甫安忙跟着跳下。
　　索玛也跟着，却没注意到落脚攀爬之处，噗通一声落了地。吴晓见他暴露，也只好飞身而下。
　　辰甫安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他们，不发一词。
　　他眼圈已经红了。
　　燕争帝这时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他们。地洞里只有一条路，似乎是为了掩人耳目，七扭八弯的，稀稀疏疏点着灯，最终通向一个密室。密室门口站着一个人，没有光，连身影都看不清，辰甫安却皱眉道：“这不是辰池。”
　　索玛道：“你怎么知道？”
　　辰甫安道：“总之就是知道——燕河奉，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争帝道：“这是唐广——唐广，为什么不点灯？”
　　唐广回答道：“三殿下……不让点灯。”
　　燕争帝道：“怎么回事？”
　　唐广道：“……她……陛下您亲自来看。”
　　辰甫安早急了，抬腿就迈了进去。他分辨声音，听见角落里蜷着一个人。那个人呼吸轻微，正像是他的妹妹。
　　只是只有小小一团，虽然有呼吸的起伏，看着也不像个人。
　　辰甫安既喜又怕，轻轻叫了一声：“辰池？”
　　那团黑影动了一下，像是回过头来，隐约露出一双湿润的眼白。辰甫安又唤了她一声，对方沉默许久，忽然像被刺中了柔软的腰腹，再次把自己蜷了起来。
　　辰甫安停下脚步呼吸了一会儿，又无声上前，仔细辨认。那确实是个人，虽然已经瘦脱了形，但眉目依稀还是辰池的眉目。他看见自己伸出手，不忍地顿了顿，轻轻落下了。
　　他摸到细细的锁骨流入肩头，溅起一颗痣。是他的妹妹。
　　他热泪盈眶，高悬的心倏忽落下，叹出一口气。然后才是担心、怜惜、后怕……
　　辰池紧闭着眼，被辰甫安抱到了怀里。可她依然蜷着四肢，发出一声惊惧的啜泣。辰甫安听见她身上有关节在响，疼得不住打颤，一直含着的眼泪簌簌落到她身上。他再次放柔声音，心疼地哄道：“不疼……不疼啊，别怕，乖……是二哥来了，二哥来接你回家……”
　　辰池听见人声近在耳畔，尖叫一声，瑟瑟发抖，却始终不说话。那声尖叫也哑的很，像挂在刑具上摩擦。这时候唐广那边已经点起了一个指腹大的火苗，辰甫安目力惊人，借着那一点光看清了这里的陈设。辰池却忙闭了眼，被刺出眼泪来。
　　她似乎想把头埋起来，可最终没有。
　　辰甫安看见密密麻麻的刑具，一张凌乱不堪的床。屋子里到处是溅出来流出来的血，一层叠着一层，泛出诡异的黑红。
　　辰甫安像哄婴儿入睡一样，一边柔声说着话，一边幅度很小地悠着辰池走出去，辰池全程用一只手虚握着他衣襟，源源不断地流泪，固执的不说话。
　　燕争帝目光一直落在辰池身上，神色复杂。他有些欣慰地笑了笑，又有些心痛地叹了口气。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彻底被分成了两个人：燕河奉看着辰池，似乎是想把这辈子的温情都给她，想上前去摸摸她，安慰她，想动用所有权利护着她，让她像个别的幸运的小姑娘，顺着纷争的间隙，有惊无险地过完一生；而燕争帝看着辰池，虽然也被这惨状震撼，内心却再度升起了深深的忌惮，盼着她立刻伤重死去。
　　燕河奉温柔的举措，被手段狠辣的燕争帝狠狠封死了。燕争帝把燕河奉钉在原地，让他看着他深爱的女孩流着泪、滴着血，与他擦身而过。
　　索玛倒吸一口气，跟着辰甫安吴晓出去了。白子卿唐广各自看了看燕争帝，唐广原本私心钦佩辰池，此时还惊于辰池的惨状，白子卿道：“走吧。”
　　燕争帝一言不发，向外走去。白子卿看了唐广一眼，示意他：这就是你跟准的人，无情。
　　唐广眨巴了一下眼睛，恍若无事地跟了上去。

　　辰甫安抛开一切事物，将辰池带回了自己的军帐中。索玛急得团团转，被吴晓按住了。
　　“别转了，心烦。”她道。
　　索玛一跺脚，出去转了。
　　辰甫安疲惫地抬头看了一眼吴晓，吴晓望天，做无辜状：“我在你和主子之间保持中立就是了，这种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可别问我什么。”
　　辰甫安的手正捂在辰池眼睛上，那双眼一见光就泪流不止。他道：“你帮我请蒙诲海来这里一趟。蒙家的人，只要手上没事的，都让他带过来。”
　　吴晓没拒绝，抬腿就走。辰甫安不敢松开手，忽然低下头，垂下两行泪。
　　辰池的衣服是被人草草套上的，甚至中衣被穿反了。她惊惧惶恐，却不吵不闹，甚至压抑着本能的颤抖，不做挣扎。她满头是血，身上伤也极多，一将她抱起来手上就一片黏腻。她又瘦又轻，像是血都要流干了，连骨髓都所剩无多。
　　过了一会，辰池才终于眨了眼。辰甫安稍稍抬起手，见辰池不再流泪了，才渐渐把手收了回来。
　　“辰池，辰池。我是二哥，你别怕。”他喃喃说着，几乎要泣不成声。辰池眯着眼看了看他，目光却一片麻木，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辰甫安心凉了一片，不敢乱动她，只好摸着她凌乱的发丝小声问道：“疼不疼？哪里疼？”
　　辰池不点头，不摇头。她沉默地审视着眼前的人，带着疲惫而心惊的冷漠和顾虑。
　　蒙诲海很快就到了，带着三四个手无寸铁的人。他们看了看辰池，脸色都变了几变，便由与辰池最相熟的蒙诲海翻出她的手腕试图把脉。辰池经不得碰，手臂弹动了一下，终于还是乖乖放着了。
　　辰池担惊受怕，蒙诲海只得不住安慰她道：“三殿下，放松，放松。”
　　辰池听见人声，脉搏跳得更激烈了。
　　蒙诲海叹了口气，站起身，让另一位走到了近前。“望闻问切”，这人显然精通于“望”，仔细端详着辰池，半晌才看完，嘱托了两句，退了出去。
　　其余人七手八脚地上前，开始给辰池包扎外伤。这是个大工程，辰池身上就找不出半寸完好的皮肤，往往青紫叠着血痕，再露出狰狞的骨伤。
　　光是左腿，她的膝盖已经长了多余的骨头，死死糊在那里，肿起了拳头大的包。腿已经很难弯曲，一弯曲就是一身冷汗，恐怕只能剜去髌骨了。脚筋也被人挑断了，切口并不平整，是用钝刀子慢慢割断的。
　　这条腿走不了路了。
　　辰池被包成了一个白色的小人，只露出憔悴的五官。她的目光缓缓抬起来，不闭着，也不看向任何人。
　　过来一会，吴晓端着“望”郎中煎的药进来了。辰甫安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着辰池喝了。喂完药，他照例变戏法一样摸出了几颗蜜饯。只是辰池嘴唇才一碰到那蜜饯上馥郁的汁，就开始狂吐不止。而她胃里又空无一物，一时只吐出来一些酸的苦的汁液，散发出难闻的气息。
　　辰甫安闯了大祸一般，无措地跳到一边。他看着蒙家的郎中们上前扶辰池再次躺平，恍然觉得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无措过了。
　　直到入夜，辰池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看过他一眼。辰甫安守着她，由她占着自己的床，跪伏在床边睡着了。
　　夜半的时候，他忽然被手上的触感惊醒。近来他没睡过什么安稳觉，猛地睁开眼，黑暗中正看见辰池用指尖上唯一一点裸露出来的皮肤，轻轻地、眷恋地、又带着点退缩地抚摩着他的手背。他手背上传来轻柔而痒的触感。只是辰池见他惊醒，吓得一个激灵，闪电似的转过脸，一把抽回手，手指卷了卷，没能握成个拳头。
　　她将眼睛闭得死死的，身子紧绷着。并不是做作，她恐慌到无以复加，辰甫安能听见她砰砰的心跳，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辰池就会全力蜷紧身子，试图保护自己。
　　这一系列动作分明都是幼年辰池的举措，只是她身上没了肉嘟嘟的柔软质感，再也不会捧着他的手背难掩信任地亲一口，再也不会见到他出现就放松戒备了。
　　辰甫安从没见辰池受过这么大委屈，一时心疼极了，拉过辰池的那只手，轻柔地来回抚摩，哄骗她放松，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从前有个小姑娘，她嫁给了天底下最爱她的人……”
　　他温柔地讲起故事来。
　　他惯于给辰池讲故事，一把声音磨了十余年，和煦、温文，蕴着无尽的耐心和容让，让人想贴上来，靠在他怀里，慢慢睡上一觉。
　　辰池认出这个声线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侧耳细听。听着听着，她两侧眼角忽然飞快滑落了两条晶莹透明的线。
　　“二哥？”她费力地想着，充满疑虑地拉开脑海中众多自加的枷锁，脑仁生疼：“这次真的是……二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