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放花千树》宠袂

24、雪柳黄金缕

　　不过十分钟左右时间，却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权赫的越野车停在玺悦首府第012栋的大院门口，副驾驶位置朝门。
　　他稍稍放倒椅子，整个人仰躺上去，将驾驶位上的车窗降下几寸来透气，摸出一盒烟，敲出一根来，微微地侧过脸，看它被打火机点燃，一簇细小的腥红色火光闪灭。
　　而后他将打火机掷到一边，发出“咚”的一声轻响，随后在升腾的白烟中凝视苍灰色天空，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是个不怎么流露情绪的人，也不愿意表露出什么。对待注定不怎么乐观的事，似乎总喜欢抱以消极的态度，就像刚才的那个告别。
　　如果接下来的路可能和姜声然再无牵扯，那就速战速决最好，以后也没什么见面的必要，否则徒增伤感罢了，他是这么想的。

　　但不得不承认，对于接下来的两种可能，他满心焦灼。

　　他看见姜声然将行李箱放在家门口，暗自思忖，如果她一会儿出来拿它，他就看她最后一眼。如果是保姆也无所谓，他都会开车离开。

　　但如果……

　　正这么想着，别墅门开了。

　　情况与他所想的两种都不一样。
　　他看见姜声然从门里走出，面无表情，整个人都冰冷极了，像是一只被冻僵的小猫。

　　她如同被抽掉了灵魂，几步飘到他车旁，很快地拉开车门，坐进来，随后就那么平静地坐在副驾驶位上，一声不吭，状态明显很异常。
　　如果此时坐在驾驶位上的人不是权赫，与这样一个苍白无力的人挨得如此近，大概会感到很不安。

　　但权赫忽然觉得很恶心。

　　因为看见姜声然回来，他心里竟然有些高兴。

　　就像曾经偷偷地抚摸她嘴唇，偷偷地把她拉进自己怀里，甚至偷偷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无法控制。
　　他又忽然明白，对自己来说，姜声然是多么的重要，哪怕她还不是他什么。

　　默了许久，他努力压下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还在抽着烟，眼都不偏斜一下，假装不怎么在意地问她：“没谈好？”

　　姜声然还是很迟钝，好像想了半天才知道他在说什么，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嗯。”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又缓过来一些。

　　其实有先天性心脏缺陷也没什么的，对不对？在知道这件事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她不还是在照常地生活着么……只要病不发作，她就不会有事，那一天说不定要很久很久之后才会来，她这样魂不守舍，实在有点像杞人忧天，这样在此之后是没法好好生活的……
　　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努力让心里倏然空掉的那一大块不那么难受，有些僵硬地看向权赫：“对，对不起……我能再跟你待一段时间么？我可能……还要回玉镇，我……”
　　她抿了抿唇，有些说不下去了。

　　但听到这里，权赫就懂了。

　　“那我去拿一下我的行李箱……”姜声然很轻很轻地说着，本应下车。
　　可侧转了身子，手有气无力地搭在车门上，好像根本就不剩下什么力气了，甚至连车门都打不开。

　　偏偏在这个时候，透过她身旁那面车窗，可以看见姜家别墅的门被打开，姜萱和高凛楠并肩走出。
　　如韩姿林所说，两人一副出门逛街的模样。
　　姜萱略施粉黛，面色樱红，裹着一件米色的羊绒外套，里面是一条衬裙，脚上踏一双精巧的羊皮短靴。只是鞋跟很高，她下楼梯有些费劲，高凛楠看起来不易亲近，却很贴心地搀扶着她。

　　姜声然更没力气了。

　　在权赫的视线里，她背影十分委顿，好像整个人都在慢慢地瘫软下去。
　　他于是看出来了，即使从外面看不见车内，她也从心底里抵触这两个人。

　　他不知道真相，不明白这十分钟里发生了什么。
　　但他清楚，若不是发生了什么，姜声然绝不会如此溃不成军。

　　他想了想，可能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疤，就像他的腿。对于姜声然来说，这个家，以及眼前的这两个人，都是她过去中不可磨灭的痛苦。

　　“我去帮你拿吧。”他忽然说。

　　姜声然愣了一下，转头看他，又听他说：“你转过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照做了。

　　指间忽然被塞进一根细细的东西，她低眸一看，原来是权赫把烟塞进她手指间的缝隙，让她暂时帮拿一下的意思。
　　她再回神，权赫其人已经下车去了，关上驾驶位车门，发出“砰”的一声响。

　　她还处于怔愣状态中，视线却隔着各面玻璃窗追随着他。

　　她出来得浑浑噩噩，连院子的门都忘了关，权赫高挑的黑色身形便直接走向姜家大门。

　　姜萱走得慢吞吞，高凛楠就陪着她，两人说着话。
　　刚才那一幕他们都瞧见了：姜声然急匆匆地闯入家门，穿着新款的LV外套，看起来厉害极了，一副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俨然要回家讨个说法的模样；离开的时候却与来时判若两人，像霜打的茄子，简直不能再狼狈，前后对比之强烈让人忍俊不禁。

　　“欸，你有没有看到她左眼上那块胎记啊？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姜萱以轻快的语气跟自己的未婚夫诉说，带着点撒娇的语气，“好像是纹身吧……她走得太快了，我没看清楚。”

　　高凛楠就笑：“我也没看清楚，是用纹身把那块胎记给遮住了吗？不会是贴上去的吧？”

　　“什么？你说可能是贴了块假的？”姜萱被这句话给逗笑了。
　　贴纹身这件事，和穿高仿的假货同样令她想发笑。

　　看自己未婚妻笑得如此开心，高凛楠也挺高兴的，还想继续说些什么，譬如“丑小鸭就是丑小鸭，即使遮了纹身也没你好看”。
　　但他没将这句话说出来，姜萱肆无忌惮的笑声也在这时停止了。

　　两人的目光落在同一人身上，权赫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权赫比高凛楠还要高些，主要是气质和他们这些纨绔子弟完全不同。
　　他所有外套几乎都是宽大的深色夹克，自骨子里散发出冰冷和孤绝。他与高凛楠擦肩而过，姜萱甚至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并对自己有些出格的举动浑然不觉。

　　高凛楠没有计较，因为他也有些好奇，跟她一起看过去——这个男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姜家？

　　只见权赫走到别墅大门前，微微俯下身，拉起姜声然行李箱的拉杆。
　　姜萱和高凛楠出来时都没注意到那个箱子。

　　他这么一俯身，颈后的死神纹身清晰地显露出来，张扬又狠戾，看起来也绝不廉价，甚至如同一副精美的艺术品。

　　姜萱忽然意识到什么，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话，触电一般收回目光。

　　这么一看，又见院门外停着一辆奔驰G级越野车，价格在二百万左右，甚至比高凛楠开来带她逛街的那辆跑车还贵。
　　大G未熄火，发出低沉雄浑的声音。不用想，姜声然肯定正坐在车上。只是车窗上贴着防窥膜，一片黑色，她什么也看不清。

　　明明和自己毫不相干，姜萱心里却忽然很酸。
　　她可能想错了，姜声然在外面的生活可能与她所想的完全不同，那这个该死的人为什么还要回来？表面上失落，实际是在炫耀吗？

　　她忽然清醒了，蹙了蹙眉，挽着高凛楠离开，穿着高跟短靴的步子忽然就轻快不少，轻蔑地道：“你记得我和你说过吗，她是我们家一位保姆的女儿。那个保姆其实是我奶娘，仗着这点在我家赖了十几年，她女儿就跟着沾光。而且那个保姆很不要脸的，跟她丈夫不和，竟然让她女儿也跟着姓姜，真是恶心死了，现在好歹被赶出去了。姜声然在我们家过惯了富裕生活，出去应该挺不适应的，只是没想到这么有手段，交上了男朋友。”

　　高凛楠也收回目光，维护自己的尊严，笑笑说：“我看这男的就是个做纹身的。这年头钱可真好骗。”

　　“嗯……”听高凛楠这么说，姜萱心里也舒服不少，点点头，“但是应该挺累人的吧，手艺活呢。”

　　“是是是，”高凛楠点头，“而且这种看人脸色的职业都低声下气的，没意思，收入也不稳定。”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假装不知道姜声然在车里，神色自若地绕过大G。
　　高凛楠的车不停在这里。

　　姜声然知道他们看不见自己，也没怎么注意二人，仿佛他们是空气，只是怔怔地看着权赫把她的行李箱拖回来，往后备箱位置走。

　　她像彻底醒了过来，耸了耸鼻子，抬起左手，看着那一段燃到一半的烟。
　　又瞥了眼权赫的车载烟灰缸，才发现里面多了一个烟头，大概是他方才抽的。

　　默了一会儿，她缓缓抬起手，凑近那根烟，学着权赫的模样深深地吸一口，更多是贪婪于他的味道。

　　她可以继续跟着他了，但是他愿意吗？

　　他喜欢自己吗？

　　她曾无意看见他写的那几句诗，现在还记得住每一个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也走不出一场幻影。水的纹路在梦境深处不断激打，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将你的背影所覆盖，一瞬如年。

　　……但这代表着喜欢吗？

　　可能是别的含义。也可能是在环境作用下，产生的本不存在的情愫。
　　就像和一名异性出去吃饭，餐厅的环境很浪漫，空气里满是鲜花与酒精的味道，似乎也有荷尔蒙在发酵……对方突然向你告白，你本没有想法，但因为周围的一切实在太美了，所以心生触动，就产生了些感情和冲动，答应下来。
　　可能只是那天她陪他去度假村，两人乘船在湖面上飘荡，风景太美了，所以他想写下些什么，仅此而已。

　　总而言之，她不确定权赫对自己的感情是怎样的，够不够他愿意让身边多一个她。

　　这样的时间不知道会有多长，可能只是短短几天，她突然离开这个世界，或者熬到高中毕业，她或许可以出国留学；这个时间也可能很长很长，她心脏的缺陷无关痛痒，同时也无路可走，一直跟着他，像一只小拖油瓶。

　　总之从现在开始，如果两人形影不离，这样的选择没有理由，也没有目的。只是极单纯的收留或陪伴，也像是一场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