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长明》荼小白

3、远行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更夫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被拉长，伴随着几下梆声，更显得长夜寂寂。

　　镇南将军府大门前当值的侍卫站得笔直，却没有人留意到汀芷院墙下的动静。

　　一个矫捷的身影越墙而出，刚要走出去没几步，便听到一声哨响，哨声婉转生趣，令越墙而出的身影微微一滞。

　　那个身影转过头来，看到靠在墙上的人方舒了一口气：“苏致远，你在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离家出走还不许人发现吗？”苏致远走过来，一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样子，捏着嗓子学她说话道，“不，我要放雀儿逃出去。”

　　“你又偷听我说话。”说着，苏映雪就要上去揍他。

　　苏致远嬉皮笑脸地边躲边道：“什么叫又，这可是第一次。”

　　苏映雪懒得跟他废话，靠在了他对面的桑树干上，神色有些许的黯然。

　　苏致远极少看到她这副样子，敛了笑容正色道：“我就觉得父亲留你在房中有什么不对，所以跟着去了你的院里，果然.....”

　　苏映雪声音透着微微的低落：“允王和衡王同时跟父亲提亲，要纳我为妃。”

　　苏致远闻言也有些诧异：“父亲要你抉择？”

　　苏映雪摇摇头：“我告诉他无论嫁给谁，我都不愿意，父亲却态度强硬，迫我出嫁。”

　　苏致远并不意外她的答复，却对父亲的态度有些意外：“父亲向来不与朝中皇子来往，更未生过攀附之意。莫非......”

　　话锋一转，语调中尽是调侃玩笑：“莫非那两位皇子被你的美貌深深折服，不顾兄弟之情要撕破脸抢你啦？”

　　一拳打过来，苏致远笑嘻嘻地避开。

　　泸江城位于天子脚下，虽然不乏名媛淑丽，但苏映雪在一众世家小姐中尤为出挑，若不是寻常人家难以攀配，只怕早已有无数媒人踏破门槛。

　　但即便她的容貌如何的得人赞誉，却极少与众皇子谋面，又何来为了她争抢一说，只能是两位皇子看中了父亲的兵权与势力，是以争相攀亲来为己所用。

　　而她，不过是夺嫡的牺牲品而已，毫无感情可言，更无未来可期。

　　看到她低着头落寞的样子，苏致远才收敛了笑，温和道：“想走就走吧，父亲母亲这里还有我，出了什么事二哥替你担着。等风头过了我飞书叫你回来，没什么可牵挂的，把你自己照顾好就行。”

　　苏映雪心中一暖，眸中泛起些许感动。

　　“干什么干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可别这么看着我。”

　　她二哥平时看起来不靠谱不着调，但每次碰到麻烦都站在她身边，多年来恍然未觉，如今将远行才发觉，不禁有些不舍。

　　苏致远将他的宝贝玉雕递到她面前：“这玉雕你带着吧，是我好友秦子凌的，你也知道他在泽山习武，若有人欺负你去找他就行，没了银子也可以去找他，叫他统统记在我头上。”

　　秦子凌出身于虞州商贾秦氏，自幼被长辈送来泽山门习武，与苏致远私交甚好，去年她跟苏致远溜出去玩儿，是见过他的。

　　苏映雪接过金蝉玉雕打趣他道：“这么宝贝这个玉雕，送了我不心疼？送了我可就不还啦。”

　　“还是这么个爱欺负人的样，欺负欺负我行，在外面欺负别人迟早要吃亏。”苏致远边说着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行啦，不早了，快走吧，等父亲醒来你便走不了了。”

　　“嗯，那我走了，你保重，照顾好父亲母亲。”苏映雪紧紧身上的包袱，跟他辞了行，转身行入茫茫的夜色中。

　　“玉雕别弄丢了，下次回来你得还我。”苏致远的声音在身后遥遥的响起。

　　苏映雪不禁低头一笑，不过终是没有往后看，却加快了步速，朝着不知是哪里的远方行去。

　　苏家三小姐离家出走的消息天一亮便传了大半个泸江城。

　　泸江城距帝都建安不足千里，治安极好，鲜少发生什么大事，连苏家小姐离家出走这点事都能让人们议论纷纷。

　　人们对苏家小姐早有耳闻，人人都说这位小姐是镇南将军的独女，长辈呵护，群仆簇拥，平日里没受过半点委屈。

　　苏家必然发生了什么新鲜事，不然又何至于离家出走。

　　苏映雪土头灰脸的挤在人群里，听着卖菜的和街邻如是说，不禁大为汗颜。

　　她父亲每天对着他们非打即骂，府里也多半是冷着脸的家卫侍从。

　　去他的长辈呵护，群仆簇拥。

　　发生了新鲜事嘛，这个倒是有，两位皇子不顾手足之情，撕破脸要争抢素未谋面的她，说起来也够新鲜了吧。

　　大概真的触怒了父亲，街上满是搜寻她的苏府家卫。

　　纵使她罩着黑色幕离，也丝毫不敢大意，穿行于密集的人群之中，向着城门的方向行去。

　　苏府军纪严苛，若无特殊情况，苏寒山是不会让家卫出城门的，所以出了城门便会安全许多。

　　沿着泸江水一路走下去，她不敢在路上多停留一刻，行了一日，到太阳西下的时候总算到了城门口。

　　令她奇怪的是，父亲竟然没有封锁城门。

　　仔细想想也是，父亲向来刚正不阿，从不徇私，即便女儿离家出走，也不会为此而封闭进出泸江城唯一的通道。

　　这倒省了不少麻烦事，她原本想了各种办法出城，如今看来，全都用不上。

　　苏映雪轻而易举地出了城，走出很远才敢将幕离拿下来透一口气。

　　避开人来人往的官道，她寻了一个角落坐下来，面对着夕阳里的泸江水，听着船夫揽客的吆喝声，顿时开阔无比。

　　走了许久肚子都饿了，她打开包袱正要翻找，却发现包袱已然瘪了下去，翻开一看，钱袋没了，水和干粮竟也不见了踪影。

　　苏映雪心中一慌，连忙将东西全倒了出来，直到看见那样东西，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是一个不起眼的锦袋，她打开袋子，取出了一把精巧的银弩。

　　此弩约人的手掌一般大小，弩弓如一勾上弦月，横在弩臂前方，弩机用上好的赤铜制成，弩前为牙，牙后的望山上有着精密的刻度，在夕阳下之闪着银亮的光。

　　她轻轻触上弩臂精美的纹路，垂眸看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收起来。

　　这银弩是她心爱之物，幼时在父亲书房见了以后便再也移不开眼睛，央了好些年才真正属于她，自然不能丢了。

　　虽然银弩没有丢，可是钱袋与干粮却实实在在是丢了。

　　这年头连泸江城都能丢东西，想必外面治安更是好不到哪里去，如此想着，她随手拈来一根草茎衔在口中，索性在江边石头上躺了下来。

　　饿肚子的滋味实在不好受，长这么大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只得继续踏着星光上了路。

　　她记得离这里不远有一个大安寺，她常常溜到寺里去玩儿，陪寺里的那位住持聊天解闷，想必接济她一点也不成什么问题。

　　苏寒山此时正站在书房门口，抬头望着天上的星辰，眼眸之中隐藏着情绪，让人难以捉摸。

　　他大肆在泸江城里搜寻苏映雪，闹得满城尽知他苏家丢了一个女儿，他苏寒山正为此焦头烂额。

　　想必这消息也已传到了两位皇子耳朵里，他们迁怒也好，安抚也罢，都由得他们去，横竖一时半会儿奈何不了他，更不至于把苏家上百年的忠心毁于一旦。

　　“将军，三小姐已出了城，此时正往城郊大安寺走去，我跟了一路，咱们的人没一个能找得到她。”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院中响起，是个着紧衣的中年人，满脸络腮胡子，身形健硕威猛，此时正半跪在庭中向苏寒山复命。

　　“嗯，这件事果然就只有你才办的妥，我女儿可是经你手带过的，常人岂能捉得住她。告诉你手底下的人，要仔仔细细地搜，搜的满城皆知，连城外也不要放过。”苏寒山依然望着漆黑的夜空，并没有低下头去瞧他。

　　“是，属下谨记。”

　　“不是告诉过你你我之间不必这么见外么？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还要如此自称，这是不屑念及你我的同袍之谊么？”苏寒山低下头去扶他，言语里满是苛责之意。

　　“将军知遇之恩东泽自然是不敢忘，二十多年的同袍之谊更是不敢忘，只是有嫂夫人在，东泽怎么敢扫了将军的面子。”说着咧嘴一笑。

　　苏寒山难得露出了笑意，冷哼了一声道：“老家伙，鼻子还是这么好使，连你嫂夫人温的十八仙都闻得出来，走吧，酒已温好了。”

　　泸江城郊有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庙，名叫大安寺。

　　大安寺已在此处百年有余，这里供着一尊药王菩萨，穷苦人家常常来此处祭拜，这里的僧人也会施舍些药物，使他们颇为受益。

　　久而久之，大安寺药王菩萨很灵验一类的传言便油然而生，以致后来不止穷苦人家，世家贵族也会来此拜上一拜。

　　到了元昌帝这一代，竟连元昌帝的母亲孝仁太后都来此上香祈福，因而香火更是鼎盛。

　　大安寺依湖而建，周围是一片杏林，正应了医家的杏林之谓。

　　此时正值春季，杏花开了满树，甚是醉人。

　　苏映雪饿的没心思去看花，不等小僧引路便驾轻就熟地走了进去。

　　她经过钟楼时驻足望了一眼，钟楼依然如故，只是敲钟人再也不是记忆里那个，她不再去看，转身去了东院的禅房。

　　禅房门口的小僧见了来人行了一礼：“请问这位施主来此何事？师父正在坐禅，若要找他须静候片刻。”

　　“不急，既如此，那我便等一等，打扰了。”声音清冽如泉，是个十来岁的少女，小僧不由得一愣，连面色都拘谨了许多。

　　约莫半柱香之后，禅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身穿禅服的老和尚信步踱出，老和尚慈眉善目，白须白眉，竟看不出究竟活了多大年纪。

　　不待门口的小僧上去引见，苏映雪便走了过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靖和大师，晚辈遇了些麻烦事，前来叨扰。”

　　老和尚缓缓还了一礼，笑道：“来吧，客房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