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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秦楼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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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方将军,少将军,管参军与郑经郑纬回城来了。”
方景由与方执正在营中议着事,闻报对视一眼,皆感诧异。
炎军向北派出的密使连望兴关都没混出去就被鞊罕军抓了个正着的消息,两日内可是作为笑柄传遍了南北兴城。方景由已经做好再度与对面无赖当众对峙的准备,这次备得充分,倒想趁机反过去摸摸赫布楞的底——杀钦差御使?量他当下不敢;若要挟交换,却该亮出真正的觊觎了吧。
结果就……又给白送回来了?
郑氏兄弟满面红光,一头热汗,兴奋汇报着哥俩如何突破鞊罕军深牢重锁,凭着一身孤勇巧智,与管参军趁夜逃回的曲折经过。
方执不时追问细节,满脸的质疑。
方景由冷耳听着,一双阴沉眼却只盯着管临上下打量,明显一个字儿都没信。
——就知道迟阶给安排的这出连三岁小孩都骗不了,管临打定也不费心圆,待郑氏兄弟俩领功退场,便直接拿出解药包,讲明是鞊罕军研制,赫布楞赠与,开门见山,先自曝为强——我就是通敌去了。
方执率先接过药包,抖在灯火前看了又看:“本来我都有点信了阿勒尔什么冰鬼鹰那套,现在倒觉得,这事八成就是赫布楞捣的鬼,一手放毒一手送解药,贼喊捉贼。”
不信?要么你亲眼去见见对面牲畜曝骨横尸的场面?管临却深知这种苍白辩解一点力度没有,故意换个角度提道:“赫布楞若真有这等放毒利器,必先头一个送去给上京驹尝尝滋味,也不能任由莫鞯筹备出万余套的铁浮屠战力了。”
方氏父子果然立时敏感,方执抢问:“万余套铁浮屠?这是阿勒尔跟你吹嘘的?”
管临摇摇头:“是鞊罕潜伏在上京的密探摸查出的。”
万余套!方景由心里计算着,这比先前预计的规模多四五倍不止,倚着大炎好吃懒做多年的莫鞯军何时偷偷备出这么多战力?
“赫布楞打算怎么应对?”方景由终于开口发问,他看出来了,这位参军大人被抓去两天绝不是牢房里混过的,怕是被连日威逼利诱成功策了个反,放回当传声筒来了。
“死磕,”管临平声静气道,“打算全力死磕,所以才主动小恩小惠示好,想换取我军个观战承诺,只等他两方死磕出一个结果。”
“呵,”这过于直白的回答倒把人顶住了,方景由皱眉应道,“他自己也知道都是些让人瞧不上的手段。”
话虽如此,方将军却对那两袋瞧不上的馈赠极为珍视,他一袋自己扣下留存 ,另一袋唤来交给军医和药师,命立即验证真伪。
管临被放回隋园休息,终于补了个完整饱觉,第二天上差议事,才知道方景由对解药如此急迫验证的原因——城郊军营这边短短几日间,毒性已经由马兽蔓延至活人,曾与暴毙死马接触过的士兵也开始一个个现出皮肤生疮溃烂发紫症状,这瘟疫般的邪事一传出,整个军营登时乱了套,方景由下令全营排查,隔离病患,封锁消息,仍挡不住传播迅速,已闹得整个兴城人心惶惶。
军中医务连夜谨慎测试,解药在数匹伤马毒疮上都见了效,上报结论,此药确能救人。
方执听了道:“我怎么说的,这就是赫布楞妄图拿捏我们的伎俩,我怀疑营内有奸细帮他投毒——爹,从城防署查起,城防兵能在北边和我大营之间走动,最有携带嫌疑。”
这话说得旁边的城防兵统领十分尴尬,徐善干咳了一声,仍保持着慈眉善目,慢向方景由论道:“毒源固然要查,方将军,解毒时机也不容耽搁,当下就这点解药,属下兵营中也还躺着十几个毒发病危的,排不上用药的号呢,能否想法两边都兼顾着些。”
方执一时也没更好对策,闻言向徐善冷笑:“赫布楞就等着你亲自求他去大发慈悲给点解药呢。”
“少将军我……”徐善一脸苦相,习惯性认怂。
“子明,我问你,”方景由不甘被牵制,转向军医,“你们习医学药的,手上有这副解药实物,就不能分析反推出药方成分吗?”
“方将军,我等……术业有限,”医官面对这外行发问,惭愧无奈道,“或许若是药术特别高超的,须有充足时日多次对比验试,能……最终仿配个大致吧。”
“哦。”方景由果断放弃这一假想。
“有!”徐善倒闻言突然两眼放光,“咱们兴城中就有一位盛名远扬的药王仙师,拿去给他试试,没准能成!”
此仙师大隐隐于市,药铺就开在城中最繁华的和顺大街上,铺堂子里边黑咕隆咚,仙师本人也常年昼伏夜出,白日里概不待客,晚上才开门见人,江湖送外号:夜神经。
大晌午头,夜神经辛苦的一夜劳作后,睡得正香,却被两个年轻面生的官大人薅出了被窝——方景由不放心解药外落他人之手,将那袋特意保存的交给儿子,命管临和方执二人亲自去找药仙试配。
夜神经干别的没兴致,一听有这等非他莫属的挑战却破例早起来了劲,对着副药面子是拿出了十倍于望闻问切加酷刑拷打的招数,火烧刀碾,酒糟油浸,钻研折腾到天黑,终还是宣告失败,写来一张药方道:“这方子大致能断准七成——倒也不是小老能力不及,实是这副药的原材里有咱们寻常就从来没见过的东西,这东西就算小老知道拿来如何炼制,却也不知它姓甚名谁,哪里寻去。”
方执接过方子,不死心问:“那按你开的这副来配,能解毒吗?”
夜神经叹了口气,实诚作答:“那东西加进自然有加进的道理,若没它也能解,还多余它何用?”
管临闻言不禁细细回想,亚望那个霸道绿篷里都有什么玄乎没见过的东西,一想又实在是多,自己本来也所识有限,不会……就是米囊草吧?
正想着这个禁忌之名当不当问出,却见夜神经望着破解不开的神药黯然摇头,突没头没脑嘀咕一句:“有这么多原药照着试还是解不出,倒也不必为那十两纹银遗憾了。”
管临盯住他:“你以前见过这副药?”
夜神经捋须叹息:“见过。”
方执也瞬间警觉:“一模一样的?什么时候?”
“小老手上经过的药,自然是十成确定的,”夜神经吸吸鼻子,明显懈怠下来后有点困了,“时候的话倒记不真切了,大概……去年吧,记得那会儿霜还没下,对面北城还是他们大汗兵坐着,咳,如今关门赶走那帮胡子好多了,不像前些年动不动就闯进个头破血流的……”
方执急切打断:“是谁拿来问你配的?胡人还是汉人?”
夜神经闻问神情有些呆滞,努力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负责任答道:“不认识,相貌没大留意,听言语不是胡人,只记得头回见他是打那边墙偶然翻来的……”
“怎么个经过,详细说来!”
被方执的凶恶语气唤醒了大半,夜神经白胡子一抖,指指院后,嗑嗑巴巴总算说出个大概——
这药铺后身一墙之隔看着彩檐碧栏的一片阔院,原是兴城有名的一家声色场馆。去岁霜降前后,有官兵半夜突袭查验此楼,一名想是犯事心虚的客人紧急逃出,衣冠不整就打这后墙翻了过来,逢上夜神经正在忙碌,恳求留借院中石凳躲歇了半宿。他期间见夜神经制药有方,起了好奇,东问西问一通,几日后便携了副药上门来,出十两纹银求拟推出方子。夜神经当时只觉是受限于原药份量太少,没能拟出,那人失望走后便再没来过。
方执仔细听着,不时向管临抛来“我就说吧”的眼色,待确定拷问榨干,再问不出一丝有用信息,才放了这笨蛋药仙去休歇,两人悻悻出了门。
“果然,这套毒引与解药早在去年战前就有了,”方执激动结论道,“兴城中就是有奸细!城防署分明早就怀疑追查过这个人,为何徐善回避不提?”
管临听他高声嚷得肆无忌惮,想上车再跟他探讨,却见方执绕开等待的马车,抬步欲去。
“不先回营?”
方执转身回头来,不满道:“回什么营,继续查,你同我一起,到那边问个究竟。”
管临见这位一拍脑门就要往邻街青楼扎去,实不想奉陪:“那边才前就帮他瞒过突袭追查,少将军这明晃晃一身官服进去,怕是问不出什么,倒打草惊蛇?”
一语提醒了方执,他低头一看,承认确实考虑不周:“说的是,哪能穿这身进去,走,先上车。”
半个时辰后,二人重又回到原地,原本一身官服已从头到脚各换作一袭整齐配备的公子哥行头,身边还多了个鲜活向导——威虎镖局家的二公子袁广才,早年外出历练与方执偶然结识,作为本地扳手指头数得上号的一名浪荡子,与故友助力此等事宜,实属分内日常,举手之劳。
被一路架笼来的管临想不通,方执作何死不放人,非绑着他也同来,一路瞧着方执与袁广才称兄道弟这副江湖作派,却豁然对世道人情有了些揣测和参悟——成年男子间,不当着彼此面痛饮失态、寻欢作乐一回,似乎便难免被扣上有意端着、见外、不交心的帽子。
主着是查案,次着是探他面目呢,呵。
“这秦楼楚馆,做的是三教九流生意,最忌与官爷通气告密,”袁广才冷风嗖嗖中坚持潇洒摇着镶金扇,一路上倾力传授宝贵经验,“兄弟们既然想暗着打听,先只管喝好玩好了,以二位这副风流人品,三杯两盏下去,想问什么只管有争着答的。”
行至那花楼前定步,管临抬头一看,金光闪亮的三个招牌大字:勒燕楼。
这……不是百年老店,也接待北胡客人的吗?
有点欺负人家没文化了。
进楼便是香影攒动,琴乐悠扬,扫眼只见鹿头墙饰,兽皮绢席,台上四股子送着改良长调,十分彰显地方特色。袁广才轻车熟路,率着管临与方执直奔二楼贵宾正厅落座。
台上有佳人轻歌曼舞,台下是熟客觥筹交错,莺莺燕燕各有所依,健谈擅趣的鸨母游弋于各桌间,把控着气氛全局,与欢客们推杯换盏中东拉西扯。
“袁二爷可有日子没来了,把你的心肝姑娘望穿秋水的,天天只叹二爷有新欢了不是。”
“哪里,前日出了趟镖,刚回这不就来了,”袁广才举杯认罚,笑呵呵指向旁两位道,“不信你问问,一路我可都跟新结识的兄弟们念叨着,咱这兴城的场子,文三娘家的颜色那是首屈一指。”
鸨母一边指挥姑娘们精准对陪,一边亲自斟酒,浓脂重粉的双眼似抬不抬之间已将二位新客上下掂量了个遍。
管临身体坐得板直,被劝酒一律婉拒,华丽衣饰配上他一副出尘俊雅容颜,无心却恰好扮出一派自命不凡公子哥的孤傲劲头来,旁人见他冷淡倒也不觉奇怪。
反观方执,借了袁广才的锦衣玉带扮上也没显半点倜傥风流,一眼就看得出是个不谙风月的粗莽练家子。作陪的花女奉上酒来,方执心痒眼馋,却拒道:“夜间还有差事要当,饮不得酒。”
姑娘诧异挑起细眉:“几时了,这会儿来了,爷还急着去不成?”
方执憨笑道:“初来认认门,坐会就走,不然等下被巡查的官兵闯进拿住,我这差使可就难办了。”
一旁管临心里不禁喝了个彩,看不出方小将军还挺粗中有细的,这话题带得了无痕迹。
那花女闻言只没滋没味放下酒杯,倒是管临身旁翠衫的姑娘,听了杏目一转,快言快语就凑问出:“爷也是城防署来的?如今不是说咱兴城新换了批军官大老爷来管事,早不查这些了,爷放心乐呵,安心歇着,没事呢,谁来了三娘都能帮拦着。”
方执听来眸光一定,正中下怀,对上就要把话续下去。
那边各桌间游走的鸨母眼观六路耳闻八方,一听这边提及自己,转身嚷了过来:“又讲我什么坏话呢,几个小蹄子叽叽咕咕的?”
旁桌却有个半醉欢客拦住鸨母去路,找打调侃道:“文三娘啊,我看你这勒燕楼没几天开头了,这眼瞅两地要打起来了,咱们汉民记起前耻,可第一个要砸你这两头通吃的招牌。”
“哎呦,鲁大爷真是抬举了,”文三娘盈笑挥帕不见一丝愠意,“这汉地里赶着与胡人卖好的男儿郎那么多,怎么一到背锅算账的时候,就想起我们清白女儿国来了?”
话里分明带着露骨的挑衅嘲讽,众客却皆被她矫揉颠倒的后句引去了,个个争相笑道:“好你个清白女儿国,天底下数你青楼满门忠烈,冰清玉洁!”
“还别说,我信!”东边桌冒出个更醉的帮腔道,“去年北城乱起来,听说这勒燕楼热闹着呢,两伙胡巴子都埋伏在这头使劲,那叫什么,运筹帷幄,管他哪个高官猛将的,早都被三娘拿捏在姑娘们香帐里,想让谁死就让谁死。”
“爷这是想让我死啊!”文三娘柳眉倒竖,听着是越扯越没边了,忙过去斟酒堵上那一张胡吣嘴。
先前那位仍成心杠着不服:“可得了吧,她有那本事?胡子人家部落王长什么的,一人能娶几十上百个老婆,什么美女没尝见过,看得上这楼里的姿色?”
一语把全厅连主带客都得罪了,同伴捶他住嘴,姑娘们犹不解气,文三娘代众不服,冷哼一声:“拿捏筹划倒谈不上,但要说对面城内外叫得上名的胡子佬儿,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没来过我这楼里逛个脸熟?天下蜜蜂一般黄,只要见着野花,就没有那不凑上来嗡嗡两声的。”
满堂哄笑间,方执却眉一扬,看来碰对地方了,兴城各方势力情报接头点,听着还非此处莫属了简直是。
文三娘话间踱到这桌来,方执欲留其落座,试探几句,刚要开口搭话,却被那位进来后一直闷声不乐的仁兄抢在了前头——
只听管临莫名其妙冒出一句:“北城现今坐阵的那位,也来过?”
方执一愣,什么情况?
文三娘未被问倒,闻言自得一笑:“来过也装作不认得罢了!不想被认得的我文三娘哪个点破过?”
说着滴溜溜一圈环视,扫得厅内好些人都似被戳中心思,低头回避。
管临一问出口就后悔了,一听回答更悔。
没事找事自讨没趣是吗?明知道那位打十三岁就流连花街柳巷,才还亲见备着一篷子鲜花打算沿途播洒的,如今正当年华如鱼得水呢,来这种地方再寻常不过,非突发奇想脱口求证,只为换来个……莫名添堵?
如此一问一答偏还被旁桌一客听到破译了,跟着大呼小叫嚷道:“赫布楞?他也来嫖过?”
文三娘故弄玄虚,哼哼哈哈偏不正面作答:“那位啊,熟也是熟的,呵呵,却没什么道理。”
方执一听,果然印证先前所猜,只没想到赫布楞竟还曾明目张胆亲自来这边筹谋接头,急忙追问:“怎么个没道理?”
“眼光没道理,”文三娘拿着笑落座,字里行间透着知根知底,“您就说吧,这满楼的天香国色他看不中,唯独瞧上了咱们平平无奇的宁红姑娘——说句实在话,那位财大气粗,又是胡蛮子里难得个年轻又俊的,一来多少姑娘主动巴着讨好都讨不上呢,怎么就回回只找这宁红作陪?不怪每次伺候送走后,姑娘们就围着宁红东敲西问,到底使了什么通天法力,把那位爷迷得神魂颠倒的。”
管临起身要走了……这是他能听的吗?!
爱谁谁,在下告辞。
方执满怀期待,竟无心得柳白问出个接头线索,生怕打断了,随手拉住管临,强行摁留在座。
袁广才却是真感兴趣,追捧着文三娘问:“那宁红姑娘怎么答的?”
“咱们宁红姑娘啊,以往我还没觉着,合着堪堪一个大家闺秀,”文三娘故意慢声细语下来,“人谦虚矜持得很,愣说什么连欢寝都省,只靠一项独家绝技,就能牢牢揽住爷的银子和心。那位爷说了,这项绝技堪比灵丹妙药,全指着她才能每次枕个好觉,换作别的谁都不成。”
讲到此处,连隔桌客人的耳朵都闻着味了似的巴巴伸过来——何等奇巧艳技,如此缠绵勾魂?愿领教其详!
文三娘却适时卖起关子,故作停顿,只令全体斟酒举杯,被百般催促才嗔道:“今儿凡有一个喝不尽的,我就不讲了,谁不喝你们只管问他去。”
来者哪个不是主动寻醉擅饮的,区区一杯哪在话下,连方执都听令积极举杯。
满场亢奋中却只苦管临一个,被迫饮酒还则罢了,这被迫却是来自什么由头?犯欠的嘴泼出去的水,倒像他主动打听偏偏想知似的……这一杯酒由是比生平哪碗药都来得艰辛苦涩,自作孽不可活,无语问苍天,难以尽咽。
袁广才第一个仰脖灌尽,撂杯急道:“三娘快讲,什么绝技?”
“你当是什么?”文三娘得意拿捏着全场期许,自先偷笑了一声,眼中泛着油滑狡媚,缓缓开口揭晓道——
“背书罢了!胡巴子佬常日杀人放火,亏心事做多了怕见鬼,私下要听人念叨哄着才能静心睡着。想不到吧,我勒燕楼藏龙卧虎,八十般武艺样样在行!宁红说了,那位爷附庸风雅口味清奇,苦苦逛遍了南北兴城,只寻上她一个惊才绝世的,会背那什么,《庄子》……”
“噗——”
酒杯顿在半空,管临惊天一个呛嗓,震及五脏六腑,及时抬袖掩住才没将口中残酒喷成一道芬芳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