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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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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这日下了场雪,雪极细,风却冷冽。
每逢节气,户部便要遵循礼制,给各位大人送去赏赐。
品阶不同,赏赐数量也就不尽相同。按照规定一样样地分配倒也不难,难得是有些大人忌讳猪羊肉,有些大人碰不得牛乳。这些须得仔细记下来,然后按照市价折算成银子送过去。
这样一来,里面的学问就大了。市价常有浮动,若想结交某位大人,借此做个顺水人情“慰劳”,上面也不会单来追究以公济私之责。
姚清管不得其他,只能埋头做好自己的公务。
名册一一对照看过,确认无误后,盖上印,让人将礼盒抬出去。
忙忙碌碌一整天,抬起头来已是暮染炊烟时分。
同僚相互道别,两两三三话着家常并肩离去。
细雪铺了薄薄一层,尚未完全盖住青石地板。踏上去有些微打滑,只得低着头,小心行走。
马车内烧着暖炉,厚重的冒毛毡密封住门窗,热意便在不大宽敞的车厢内蕴散开来。
他甫一进来,梁绍就将人捞至怀里,扯开狐裘裹住。被他周身寒气冻得一个激灵,摇头道:“乖乖,今日冷得泼水成冰,老天爷不想让人活了!”
马车内暖意融融,又裹着件大裘,不一会儿背部就起了层细细的薄汗。姚清从他怀里直起身,倒了杯茶水笑道:“瑞雪兆丰年,这个冬日雪下得勤,明年应能有个好收成。”
外面寒风呜呼,一派肃杀之象,不似祥瑞先兆,倒像是悲壮的暮歌。
行至闹市街头,人声这才喜庆起来。冬至要包饺子,寻常人家也要买上半斤猪肉,回去同冬韭剁成碎泥,供一家老小解解馋。
姚清将毛毡掀开条细缝,倾身望外看了看,回头对笑着梁绍道:“闻到饺子香了,要下去尝尝么?”
外面冷得很,梁绍犹豫了良久,最终狠下心来咬咬牙,以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道:“去!”
热腾腾的肉馅饺子,一大碗三十文。在开水里过两道,漏勺捞出来直接装碗送上桌。拿筷子夹起来时还是烫得直冒热气。
冷风一个劲儿地往棚里灌,桌子油腻腻的,陶土碗有了缺口。梁绍使着筷子,在一碗饺子里挑挑拣拣无处下嘴。
小王爷从不会勉强自己,吃不下也不觉得浪费粮食,将筷子一撂就不动了。
有乞丐蹲在街角,抱着根竹竿蜷缩着身子。街上人来人往,那只破碗里没有一枚铜板。
梁绍等了片刻,叫来驾车的侍卫,道:“给他几两银子,今日天寒,让他早些回去吧。”
姚清闻言回头往街角看去,再转过头来便笑得不怀好意:“王爷今日出门带了多少银子?”
“十几两吧,我不知你会临时起意中途下车,好在两碗饺子还付得起。”
“那恐怕不够了”,他又笑了一下,也没解释话里含义,便重新低头吃起饺子来。
侍卫走过去,蹲下身,温和有礼地在那只碗里放了十两纹银。乞丐睁开浑浊的双眼,脸色冻得发紫,颤巍巍地抖动着嘴唇,一脸不知所措。
受侍卫指示,他看过来,对着梁绍的方向连连抱手作揖。
姚清看他洋洋得意,明显一副做了好事要等夸赞的神情。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叹气不语。
末了,才道:“我每月都将俸禄拿出六成来,只为给他们送些稀粥钱。但钱可不是这样送的,且等一等吧,待会儿那些人得了消息,身上没有百儿八十两,你今日是脱不了身的。”
梁绍震惊,反应过来后忙道:“我今日确实没带银子,要不……我们就快些走吧?”
他们刚出棚子,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群小娃娃,大不过十来岁,小才及四五年。寒风冷冽里穿着破烂的短褐,空荡的裤腿露出脚踝。
将梁绍围得密不透风,伸着手七嘴八舌地哀求着:“老爷可怜可怜小的吧……”
“好人有好报,老爷发发善心吧……”
“小的已经两天没吃上口热饭了,行行好赏点钱吧,小的一辈子念着您的大恩大德……”
……
梁绍被拥挤得避无可避,吵得耳朵有些疼。都是些孩子,他不好狠下心来恶意驱赶,侍卫站在外面也只能干看着束手无策。
腰间的玉佩在攘挤间不知被谁揪下来了,他头疼地喊道:“哎哎哎,别抢玉佩,本王这就让人回去拿钱!”
一个六七岁的小鬼头从中钻出来,手里握着枚玉佩正要往怀里塞,忽地被人拉住手。他抬起头,惊吓瞬间转化为欣喜,咧着嘴笑喊:“姚清哥哥!”
“小余儿乖,把玉佩还给我。”
男孩听话地把玉佩放进他的手心里,抓着头吐了吐舌头,羞愧道:“我不知他与姚清哥哥相识,对不住了。”
姚清摸了摸他的头,直起身来。
一阵马蹄声疾至,行至跟前忽地勒马停住。
马背上的人一身银甲,铮铮铁寒竟比隆冬风霜还要令人胆战。粗糙的缰绳上沾有斑斑陈旧血迹,透过头盔,可见那人的眼里带着极重的戾气。
他坐在马上,抱拳冲姚清道:“不知户部位于何处?”
姚清顿了顿,回道:“前行两里,左拐至闳雀街三里半处便是。”
那人铿然向上抱了抱拳,表示谢意。然后夹紧马肚一策鞭,扬长而去。
对着孩子又是安抚又是求饶,好一番辛苦后,梁绍这才狼狈地自包围圈里脱开身。
他自是看见了方才之景象,皱着眉望向那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道:“我似乎见过他”。
姚清笑笑,“像是边关将士,进京来找户部,想必是军资出了什么问题。”
梁绍闻言猛地沉下脸色,喃喃道:“……我想起在哪里见过他了”
在上一世,城楼之上赏落日时。可能是曾贯行,也可能是韩松,指着城楼下策马而过的人,讶然道:“那不是褚时良嘛!”
他那时也知道这个人,不是崇敬他的赫赫战功,而是带着嗤笑的意味,想道:哦,那个为求一具尸首,在御前跪了两天的莽夫。
最终他搭上了自己的前程,四处借钱买棺,将那具尸首葬在南山头。
他求的,是姚侍郎的尸首。
梁绍忽觉一阵恍惚,为何他此时进京?是不是,该来的,便是上天遁地、飞月潜海,如何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