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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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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的左相之位,历来为世家所掌控。而京城六家中,又独以秦家最重教化。
秦景年幼时才名即响彻京华。十二岁通经论,十六岁提榜首,琼花宴上向众人敬酒时,也只不过是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郎。
秦家眼看着就要因此子而重振族望,十七岁的秦景却撂挑子不干了,说什么也不愿入朝为官。
那几年世家正处于青黄不接的阶段,大多都是平庸之辈,再没一人能担当重任。
董长温便是那时从重重关卡中脱颖而出,以寒门清流的身份在世家鼎力中站稳了根基,并一步步升到如今的地位。
董长温虽说也是正经刚直之人,但绝非迂腐古板之辈。长袖善舞说不上,勉强也能算是左右逢源。为官几十载,不管是寒门还是世家,他都未曾得罪过其中一方。
他在私下从不与朝臣往来,既无好友也无门生。曾有胥吏偶然得他提携,为表恩情前来登门道谢时,却连人带礼一并被他断然拒之门外。
梁绍重活一世有重活的好处。他知道董长温在心里念着曾府里的一位厨娘。
那个厨娘与他是青梅竹马,年少时两人也曾心投意合。后来姑娘随爹娘出门,便再也没回来过。
姑娘是被人拐了去,辗转卖到大户人家去当奴婢。
后来在京城,偶然得见那个姑娘时,两人在大街上黯然相视,默默无言。
片刻后,有人来拉,拽着那位姑娘的袖子骂骂咧咧:“哎呀,磨蹭什么呢?仔细管家罚你银子!”
董长温始终没有开口向曾家讨要这个姑娘,却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在心底念了她几十年。
梁绍随便寻了个理由,跑去曾府找曾贯行喝酒。
席间,他大朵快颐,吃得极其满足。
后来撑得半瘫在椅子上,叹道:“我府里的厨娘要是能有这手艺,便是日日少喝一壶酒,那本王也是愿意的。”
曾贯行乐得送他人情,便道:“这有何难?王爷走时挑两个厨娘带上,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左相大人并非无欲无求,只要找对了开门砖,便不再愁跨不过那道槛。
梁绍虽只是放了那厨娘自由,没有招摇地将人送过去,
但董长温也必定能从中明了他的心思。不管怎么说,这条路子也算是铺下了。
姚清性子不大熟络,与同僚不过点头之交。好在他和杨勉致还算相识,杨勉致又是一副活络爱蹦哒的性子,同任何人都能聊得畅意。
他这次连升两级,一跃成为了侍郎大人,平时本就疏离的旧日同僚,此番与他的隔阂更深了。
偏偏想要办事,还必须要得同僚相助。姚清没办法,只能通过杨勉致与众人加深联系。
梁绍告诉他:“户部另一位侍郎姓陈。此人心眼小,看着狡诈难缠,实则单纯得要命。你主动低头去示好,随口奉承两句,便能轻易把他收服过来。”
姚清闻言淡淡地瞥他一眼,神色复杂地欲言又止,最终也没出声。
这也不知道触到了小王爷哪处痒痒窝,直让他笑得停不下来,断断续续道:“也罢……我去就是,我去奉承示好,哈哈哈……”
靖和元年,京城这片是非之地,注定无法安稳地度过一个太平年。
腊月二十八,户部呈上沈尚书在位期间所隐瞒下来的账簿。大大小小加起来总有国库半年的进账数额。
此外,军粮一案姚清亲自跟进,经过抽丝剥茧终于找到了遗漏的线索。
随欺君盗国罪名下来的,还有勾结商贩倒卖军粮的恶行。
朝野震怒,举国皆惊。百姓们惶惶于战事已久,得知如今的局面竟是人为后,瞬间怨气冲天。
腊月二十九,沈修礼收押于天牢,沈家全部家当皆查封归入国库。
正月初三,刑部侍郎胡彰言受人举报,细究其处理过的案件时,发现冤假错案二十余起。遂革职,贬去西北充军。
又八日,兵部尚书韩束诚因私受贿赂、强占民田,官职连降两级改为京城街道使。
这个年,过得人心惶惶。头顶的铡刀将落未落,悬之于脖颈三尺处,谁也不知道何时会砍下来。
其实有点急于求成了,欲速则不达。这番雷霆动作让世家蓦然反应过来,此是清剿“异己”的手段。
秦家自知手无重权,且族内已有日渐式微之象,不值得撕破脸面去与皇权争斗。便不顾其他家的阻劝,上书告老,早早带着一家老小回到祖籍之地。
姚清这段时间风头太盛,为办事而到处奔波,与各部都有联系。
如今局势紧张,梁绍便不许他出门,若非必要,一切事务都由他人代劳。
姚清在府里老老实实地待了好几天,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半步不离庭院。
困得久了,梁绍又怕他觉得烦躁,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姿势,开口:“今晚的元宵灯会,你可想去看一看?”
姚清专注于笔墨下的线条,闻声反问道:“是你自己耐不住性子了吧?”
小王爷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气得不行。咋呼呼地起身,摆手道:“不画了不画了!我去辛夷楼喝杏花酿去!”
“急什么?”姚清笑了。放下笔,宣纸上斜躺着的人眉眼明朗,轩窗外,庭院松柏浓翠似玉。
“未到掌灯时分,街上的景致不过尔尔。王爷此时去,既见不了美景,也见不了美人,不值得。”
美景他不稀罕,美酒倒还凑合。至于美人么……梁绍故作风流挑起他的下巴,“姚大人毫不自知,如此风华伴在身旁,本王哪里还能将俗色入眼?”
每年的元宵灯会,都是极热闹的节日。
妇人着新裳、配头饰,三两人相携,欢声笑语乘风而去。
看的是花灯,是杂耍,也是一派繁荣祥和的人间欢乐。
冬至煮饺子的摊位如今换了元宵,糯米面丸裹着红糖芝麻酱,白团子一勺舀一个,咬下去软糯香甜。
小孩扯着大人的衣裳,哭闹着要小人糖。手里握着盏彩纸灯笼,随着身体摆动而左右摇晃。
人高兴了,手头也大方些。遇见有乞讨者,便也主动放进去几枚铜钱。换来一声“好人有好报”,走起路来也觉心神舒坦。
两人随着人群慢悠悠地往前走,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几个孩童,齐齐搂抱住姚清的腰,欢呼道“姚清哥哥!”
这样一来,小王爷完全被阻隔在外围了。他看着那几个小崽子几乎都贴在人身上,挑挑眉,扯开一个小鬼,没好气道:“离远点,别招人烦。”
那小孩不认得他,自然也不悚其威严。扒着脸皮做鬼脸,吐着舌头道:“你滚,你才招人烦呢。”
“嘿”,梁绍乐了,往上理了理袖子,摆出要揍人的架势来。
小孩贼精,看穿了他的佯装,满脸不屑道:“长得人模狗样,脑子里都是草包。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霸着人家你好意思么?”
这回小王爷是真被气到了,打了满肚子腹稿正要同他理论。姚清却从一旁插手,出声道“小余儿,他今日身上带的有银子。”
这句话无头无尾,梁绍正暗自迷惑着,那几个小孩却突然围了上来。将他困在中央,几双手在他怀里衣袖间掏来摸去,挣着抢着来要银两。
姚清在外围站着,眉眼间露出浅浅笑意。梁绍看着这位置身事外的始作俑者,发脾气不是,不作声也不是,便摇头苦笑道:“姚大人哎,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过节么,小孩子都想穿新衣吃好饭,王爷就慷慨这一回又如何?”
他无奈摇头,视线无意间扫过远处,忽地一怔。
弩弓怒张,箭镞淬着冷光,在刹那间离弦而发!
“闪开!”他大吼,拨开人群猛地往前一扑。姚清愕然,猝不及防间被他推倒在地。
电光火石间,自左臂传来钻心痛感。箭头赫然深没入骨肉!
梁绍顾不得伤势,忍着剧痛咬牙避让,就势带人翻身至树根隐蔽处。
他用的力气大,姚清摔得一阵晕眩。待反应过来后,手足无措地瞪着那根竹箭,抬头茫然道:“……是世家?”
随身带来的侍卫已经追了出去,目前不用担心再来个回马枪
梁绍“嘶”了一声,疼得他面目狰狞。“娘的!管他是谁!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胆敢碰老子的人?!”
姚清慢慢搀扶起他,皱着眉,似乎还未从这场变故中回过神。神色紧张地盯着那片被鲜血浸透的衣物,低哑着声:“伤势太深了,要赶快回府医治。”
箭头上涂有毒药。所幸回来得及时,府中也有药,从宫里带出来的外伤解毒散药效灵验。
大夫给他包扎后伤口,便拎着药箱退下了。
梁绍从没受过这么大的罪,此刻疼得脸色发白,看上去极度虚弱。
他抬手招招守在一旁的姚清,刚想开口让他走过来些,庭院外忽地传来一阵恭迎声。
梁祯听闻此事后,连夜带着御医赶了过来。
屏退众人后,梁绍对姚清道:“折腾了大半天,你也先去歇息吧。”
姚清茫然地轻轻“啊”了声,蹙着眉,心不在焉地点头:“好”。
看着他脚步虚浮、背影轻晃地离开房间,梁祯这才收回视线,笑道:“这回你受了伤,倒是把他给吓到了。”
梁绍闻言叹了口气,“就是要吓一吓才好,免得不知人心险恶。幸好没出大事,这伤留在我身上,也能够让他张张记性了。”
“你可看清来人的面容?”
“隔着那么远呢,还蒙着脸隐藏在角落里,我又不是千里眼。”他懒散地半躺着,眸光却明亮异常,夹杂着算计,阴恻恻地笑:“反正我这伤不能白受,左右不过是世家的人。那不管是薛家与曾家,又有何不同?”
梁祯怔了一下:“阿绍这是何意?”
“皇兄不是要就此彻底击垮世家势力么?原先我还以为世家根基深厚,牢不可撼,如今慌不择路到如此地步,大概已是强弩之末,看来不过外强中干罢了。那便快刀斩乱麻,使点小伎俩也不为过,总归是为大局着想。”
他停下来,补充道:“此事一了,我便好带他去南阳。再待久些,指不定命就要丢在这儿,怕了怕了。”
梁祯笑道:“怎么?不过是受了一箭。在京城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那些乐趣便全不作数了?”
梁绍“唉”了声,烦躁地叹口气:“皇兄莫取笑我了,我的姚大人是个官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愿意跟我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