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渐觉心意 ...
-
梁绍那日回府后,便想着要赶紧找到人。不管如何,都应该先道个歉再说。
然则世事总是不如人意。
发觉自己并不知其住处后,梁绍前去拜访秦太傅。软磨硬泡一番后,秦景受不住他的纠缠,吹胡子瞪眼呵斥过后竟然也就告知了他。
梁绍笑嘻嘻地向太傅赔过不是,便出了秦府,亲自去到那家客栈里候着。
不过片刻,正巧遇见姚清自外面归来。
梁绍才起身欲要上前。谁料那人见到他,不曾恼怒也未见嫌恶,只是淡淡一蹙眉,转身离去。
他喊声“姚兄”,忙快步去追。临到门前却被一旁的小二给拦了下来,笑嘻嘻地伸手示意道:“爷请这边儿付茶水钱”。
待手忙脚乱地付过银子后,出门一看,人早就没了踪影。
自那日后,梁绍便再也未曾得见姚清。
京城不过就这么大,未到揭榜日那人定然不会离去。如若真想找着人,只消随口吩咐一句。没人会给七皇子敷衍了事,不出两日必然能觅得其行踪。
梁绍却无意于此,也不知存了个什么心思,只是每天在街上四处溜达。路过客栈便往里面望去一眼,时不时地向摆摊的小贩探听两句。
这样自是找不到人。
梁祯听闻他如此动作,便觉是自家胞弟长大了,变得实在让人猜不透心思。不过,倒也未多加以干涉。
与太傅关系缓和一二后,梁绍也会时常跑到十方阁里,对着古籍似懂非懂地听取其中理义。
一则讲罢,秦景手执经文,点名示意他来答,“不知殿下可否说说,方才文中那段蕴含何理?”
梁绍看似听得认真,实则一番思索之象全是表面功夫。
他低头又看了几眼经文,斟酌其言道:“为人立身须得以信为本,不负父母之望,不违亲友之约,不毁妻儿之愿。力不能及时不可许其事,心不坦然时不可定其情。”
秦景未作驳斥,追问道:“此乃于小我而言,若以大我该当如何解释?”
啧,怎么还有“大我”?
“太傅啊”,梁绍闻言垮了脸色,连端着的正经神色也瞬间萎了下来。丧气皱眉,不满地嚷道:“这个你应当去问皇兄,我一个闲散人等,又不操心天下苍生之事,何苦为难于我!”
“哼”秦景睨他一眼,负手背过身去,冷嘲道:“朽木难成材,尔等天份也就至此为尽了。”
秦太傅向来言辞毫不委婉,梁绍已然习惯这般刻薄话语,只垂头默然应对。
午间梁祯留他一道用饭,虽生在深宫帝王家,兄弟两人相处却起来没有丝毫隔阂,就如寻常人家子弟般亲近随和。
梁祯将他爱吃的菜记得清楚,席间笑问道:“在宫外生活得如何?”
“就那样吧,我这一辈子也不过是得过且过,吃穿不愁就行。”
梁祯轻微摇着头,不予苟同:“还是要有些志向,少年人天性贪欢喜乐,平白辜负了大好光阴。”
“果然是近朱则赤,和太傅待久了,皇兄也像个老学究似的。”梁绍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信口胡言道:“我要何志向?来日皇兄荣登大宝,谁敢指责我不学无术?如若……”
“放肆!”梁祯厉言打断他,少见地板起脸,呵斥道:“祸从口出,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皇位一事向来是宫内人人自危,从不敢宣之于口的话题。提出来,便是大不敬,饶是东宫太子也不敢妄言二三。
梁绍却似没意识到其中利害,若无其事地放下筷子,抬头看向他。忽地弯起唇,静静道:“皇兄何必如此惊慌失色?皇位就在那儿,谁还能有那本事来抢你的不成?”
他越说越罔顾礼数,梁祯沉声道:“此事不允再提,父皇自有他的定夺,你我休得背后议论。”
不提便不提,梁绍无所谓地挑着眉,自顾自地吃起清蒸鲈鱼来。
想必也是意识到自己言语过重,梁祯缓下来神色,另挑起适宜的话头,温和道:“你整日像个没头的苍蝇般晃悠,找姚清做什么?”
“没什么,我闲得慌,又厌倦了那些欢乐场。便只能自己给自己找点乐趣忙活,也省得躺在府里发霉。”
他说着,突然抬起头看过来,提前制止道:“你莫来告知我,别让我觉得自己白费了几日功夫。”
梁祯笑了,“你便是问我我也说不出来,只不过这样做真有乐趣可言?”
“神仙不懂俗夫之兴,皇兄哪里知道我的想法?”梁绍神神秘秘地笑起来,挑眉勾起嘴角:“姚清好玩着呢”。
“是么?”梁祯不置可否,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水面的嫩芽。笑道:“我只知他被你逼得离开所订客栈,又再无多余银钱交付住宿费用,此时还不知在何处栖身呢。”
梁绍笑意渐僵,半晌后,他迟疑着喃喃道:“应当不会落魄至此吧?”
还真说不准,毕竟出身寒门,身上能带多少银两?
思及此,梁绍没了闲谈的兴致。不禁后悔起那日所为,他何必非要心起逗弄之意?
明知如今的姚清已不是那副泰山崩于眼前而依旧谈笑如常的模样,却总想逗上一逗,单等着他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在京城中找人,谁也没有韩松便捷。
韩松今日当差,要找他须得前往禁军驻扎区。
梁绍骑马绕过深街小巷,择宽道而行。他马术不精,也不敢肆意随风驱驰。
云层似乌浪翻涌,将天色压得有些暗,阴凉的秋风卷起沙砾,路旁行人缩着脖子匆匆来去。
将要下雨了,秋雨一阵寒于一阵,浇在身上像是冰锥入骨。这滋味想必并不好受,然后梁绍却像魔怔似的,心里想的却是姚清此时该往何处去。
愈想便愈觉懊悔,手中扬起的马鞭也稍加了力气,“啪”地一声甩在马背。
途经洪泽街时,视线遥眺正前方,然而眼角余光不经意间快速扫过道路两旁,却在疾马跑出数丈远后骤然提缰拉住马身。
马鸣厉声嘶叫,惹得众人注目望去。
姚清也抬头缓缓看了过去,两人对视良久。他错开视线,转而对面前的老妇轻声道:“天要下雨,路上多加小心。”
老妇装好信纸,道过谢后便拄着木杖离去了。
姚清着手收理石桌上的纸笔,细心整好后便包在一起。系成结,抱在怀里,另一手拿着纸伞,转身便往西去。
竟是一眼也没多看梁绍,仿佛那道灼灼目光始终不存在似的。
梁绍驱马缓缓跟上,心底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这辈子加上辈子,他几时看过别人脸色?又何曾受到过他人冷眼相待?
小王爷觉得一片热血浇到了雪地里,化出来的水还是冰得骇人。
便打定主意勒马回头,去往他处找人相陪。
他才欲停下,便看到前方之人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梁绍心内忽地一喜,也忘了方才乱七八糟涌出的想法。
“姚兄!”他下马近前,破天荒地有些忐忑不安,犹豫着问道:“你如今住在何处?”
姚清静静地站立片刻,随后拿手一指:前面有处客栈,看门面简陋得不像样子。
梁绍似是心有不甘,追问道:“身上银钱可够?不如……”
“多谢殿下关照”,他颔首,恭敬道:“草民识书会画,所赚之钱,足以自用。”
那份莫须有的不甘就更强烈了些,梁绍张张嘴,却是嘴角扯着弧度,僵硬笑道:“那便好,如此,那便后会有期了。”
翻身上马,感受到些微凉意,仰起头,才发觉原是开始落雨了。
他冲姚清拱手,示意别过。拗着劲儿似的,肃正眉眼端出不冷不淡的神色。
有点孩子气,小王爷自小顺风顺水,被惯得实在没个大人样。
出乎意料地,此举换来的却是一把油纸伞。
姚清将纸伞递至他面前,叹然似的,眉目间蕴着浅淡温柔,轻声道:“下雨路滑,策马小心。”
梁绍微怔,看着那双眼。明明两人谁都没再开口,在这场对视里,仿佛太多的话语欲说还休。
梁绍悄然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眼前人。良久,他笑了下,霎那间心境一片澄明,似是悟到了什么。
他接过纸伞,沉默片刻后,缓缓迟疑道:“明日还伞,我亲自过来……好与不好?”
姚清垂下眼睑,脸上没什么情绪:“殿下一时兴起,总会后悔的。”
“你会悔么?”梁绍却反问道,坐在马背倾着身子,凑近了,轻笑道:“——我不会”。
吧 这句话像是颗石子,锲而不舍地敲击着,终于在霎那间破了冰。
姚清抬起眼,默然片刻,缓缓露出笑意来。挑衅般地冲他勾起嘴角:“随你”。
那抹笑意深邃而明媚,在阴沉沉的天色下,直晃得人移不开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