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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一石二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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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梅府,正厅内烛火高照。两名黑衣刺客的尸体被盖上了白布,摆放在大厅正中的地上。梅候棠令一众闲杂人等退下,只有梅候棠、郭氏、白福和几个心腹卫士留了下来,还有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繁霜,站在地上那两具尸体旁,一只手捂住左边脸颊,指缝中还有鲜血渗出来。
一名卫士上前向梅候棠报告:“禀老爷,尸体都搜查过了,没有找到表明身份的线索。”
梅候棠摸着胡子沉吟不语,思绪飞回了十年前的那个雪夜。当晚,他辗转反侧,整夜不能入眠,苦苦思索着一个问题:他到底是得罪了谁?究竟谁才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杨检临走前说的话到底在暗示什么?
梅候棠胡思乱想了一整宿也没理出个头绪。第二天一早上朝,跟同班大臣寒暄时,他勉强让自己笑得自然,不露痕迹,但把这些同僚一个个看过去,好像哪个都不相干,又哪个都形迹可疑。正疑神疑鬼地左顾右盼,视线突然与杨检对个正着。杨检对他诡秘一笑,那好似秃鹫一般阴鸷的笑容让他立刻浑身汗毛直竖。梅候棠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点头示意,却发现脖颈僵硬,手心都渗出了汗。
当天的早朝不过半个时辰就草草结束了。厉王登基十几年来,似乎对早朝越来越没有兴趣,早朝的时间愈来愈短,很多奏章也束之高阁。朝中大臣对此有的心急如焚,有的事不关己,有的暗中筹谋,朝堂之上各怀鬼胎,竟也相安无事过了这么许多年,不得不叫人感叹徐邗国天命未失,福运绵长了。
这半个时辰里,梅候棠始终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直到司礼太监高声宣告退朝,才如梦方醒。厉王竟然对黎民安叛出、自己被勒令休妻之事只字未提!如此重要之事,竟然像没发生过,在这样的场合无一人提起,真是奇也怪哉。
不过,梅候棠倒巴不得没人提。没人提,也就意味着这件事起码暂时就到此为止,事态不会再扩大了。梅候棠正在庆幸,杨检突然凑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梅大人,梅太傅,太子们在弘文馆等您训话呢!“
梅候棠一怔:“今儿是十五,太子们随皇后到太庙上香,特意放假一天,怎么会在弘文馆?”
杨检冷冷一笑:“太子们求知若渴奋勉图强,太傅难道不高兴么?”
梅候棠连忙摇手否认:“哪儿的话,太子们勤奋好学,是国家一大幸事,下官怎么会不高兴?我这就过去,告辞!”匆匆对杨检一揖,急忙忙地从杨检的视线里逃走了。
梅候棠揣着一肚子问号赶到宫中的弘文馆,这里是太子们学习上课的地方。踏进院门,先觉得不对劲:太安静了。平时三个太子在这里读书写字,少不了争吵打闹,如今这里却静悄悄地一点动静也没有。再仔细一看,馆门口站着一个容貌俏丽的婢女,竟是皇后的贴身宫女宝筝!
宝筝看到梅候棠,眼睛一闪,淡淡一笑,给梅候棠行了礼,向内通传道:“梅太傅到!”
梅候棠不知皇后这是唱的哪一出,只得硬着头皮,等在门外。好一会儿,宝筝才从房里出来,说道:“皇后娘娘有请。”
梅候棠忐忑不安地走进馆内,只见一个珠围翠绕、锦衣华服的妇人端坐书桌前,认认真真读着手里的一本字贴。这个高高在上、富贵袭人的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后,冯氏。
梅候棠战战兢兢地行礼:“臣梅候棠拜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冯皇后放下手里字帖,微微一笑,说道:“大人免礼。本宫因平日里操心几个王子们的学业,今日冒昧造访大人教书授习之所,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梅候棠头也不敢抬,只是唯唯诺诺地口称“不敢”。
冯皇后突然话锋一转,指着桌上的字帖,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以大人之见,这几个王子里,哪个的字写得最好?”
梅候棠深谙官场之道,立刻心生警惕,情知这话不能胡乱作答。斟酌了一下,从容答道:“回娘娘,三位王子的书法各擅胜场,太子乾擅长颜体,太子盛擅长瘦金,太子瀛擅长赵体。各有所长,实在难以比较。”
“原来如此。”冯皇后若有所思,又道:“本宫闲来无事,也喜欢翻翻古籍,聊以解闷。前几日,偶然见到书中说,北方草原上有些蛮族,没有我们‘立嫡不立长’的规矩,生下几个王子,打杀一通,谁赢了,谁便继承王位。梅大人,天下可有这等怪事?”
梅候棠久居官场,对朝堂和后宫之事了解指掌,早已经隐约猜到冯皇后摆下此局的用意,听她这么一说,更是顿时心如明镜。当下毫不犹豫地答道:“番邦文化不开,礼仪不行,此等落后习俗,想来也是有的。我国立国八百年,从来谨遵祖宗教诲,立嫡长子为储君,从未有例外。太子盛年方十九,想来用不了多久,也该立为储君了。”
“梅大人,你可该谨言慎行!”没想到,冯皇后突然立起眼睛,怒斥道:“立储乃国家大事,唯我王说了算,岂可由旁人指点江山!”
梅候棠见她这模样,知道她是在耍那既当又立的把戏,不但不心惊,反而有点想笑。他知道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正中冯皇后下怀,她佯装发怒,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于是顺水推舟,作出一副不胜惶恐的样子,匍匐在地,谢罪道:“下官该死!请皇后娘娘恕罪!”
冯皇后换上一副和蔼面孔,柔声道:“大人请起吧!本宫知道大人心直口快,原谅你的无心之失。”顿了一顿,又说道:“盛儿和瀛儿年纪略小些,尤其是盛儿,向来冲动易怒,让我这个作母亲的放心不下。还请梅大人严加看管才是。”
梅候棠知道这出戏已渐入主题,只是陪她演下去:“皇后娘娘放心,太子盛和太子瀛天资过人,聪颖好学,太子盛更是文武双全,实乃天降福星于我国。”
“嗯。”冯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请大人在我王和百官面前,多多提起两位王子,有缺点要骂,有优点也要夸,这样他们两个才能成长得快些嘛!”
终于说出目的了!梅候棠在心里暗笑一声,脸上不动声色,大声答应道:“下官遵命!”
“梅大夫不必如此拘谨。”冯皇后亲切地笑了。“对了,本宫听说,昨夜大人家中发生了一些变故,因此特意向你表示慰问。”
宛如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梅候棠感到全身汗毛直竖,遍体冰凉。
原来是皇后!
顶着忽然冒出的满头大汗,梅候棠强自镇定地答道:“谢皇后娘娘。”
冯皇后又道:“梅大人,黎民安所犯的乃是滔天大罪。如今我王开恩,保全大人一家性命,今后你更应该小心谨慎,勤勉事王才是啊!”
一番话与昨夜杨检离去前丢下的话如出一辙。
“下……下官谨遵皇后娘娘指示!”梅候棠脸色惨白,两腿发软,只能勉力支撑着不瘫软在地。
“好了,时候不早了。本宫也该回去休息了。”冯皇后站起来,看也不看梅候棠一眼,“宝筝,我们走。”
“是!娘娘!”宝筝走过来,扶着冯皇后的手,带着一股子威风,扬长而去了,留下大气都不敢喘的梅候棠,目送两人离去。
完了!看着皇后离去的背影,梅候棠心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反复盘旋。
虽然惨成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但梅候棠也不得不佩服冯皇后过人的智慧。
冯皇后的父亲冯贺远是前朝相国,先王临终之时,如今的厉王年纪尚幼,因此委任他为顾命大臣,辅佐厉王。随着厉王长大成人,开始亲政,冯贺远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厉王,也就成了当今的冯皇后。冯皇后容姿婉约,深受厉王宠爱,冯贺远更是高居相国之位,父女在朝中可谓权倾一时。冯皇后还有一个哥哥,也就是当今的国舅冯宝彰,靠着父亲和妹妹,官封柱国将军。冯宝彰是个典型的志大才疏的纨绔子弟,横行霸道,谁也不放在眼里。黎民安身经百战,战功卓绝,他却总不服气,两人多有龃龉,渐渐势同水火。此次鄂罗国来犯,厉王本想让黎民安单独带兵御敌,没想到冯宝彰却把这当成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主动请缨上战场。一山不容二虎,一军二将乃是兵家大忌,厉王却架不住冯皇后的枕边风,竟然答应了冯宝彰的请求。
果然,冯宝彰在前线作战指挥上与黎民安处处作对,御敌方略朝令夕改,主帅营内鸡飞狗跳,三军将士莫衷一是,结果明明兵力占优的徐邗国,却吃了几场败仗。但哪怕是这样,冯宝彰依然全无悔改之意,反倒变本加厉,与黎民安斗得更加厉害,完全把社稷庶民抛诸脑后。结果便是,冯皇后的枕边风再度发威,一辈子忠心为国的黎民安莫名其妙成了通敌叛国的罪人,可怜一世英烈惨成刀下冤魂,国失栋梁民生涂炭。
如果说冯宝彰图的是自己的名利,那么冯皇后为的便是自己的儿子。冯皇后生有两个儿子,分别是太子盛和太子瀛。按照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太子盛作为皇后亲生的嫡长子,立为储君天经地义。但偏偏储君之位还有一个有力竞争对手,那便是冯皇后的死对头,萧淑妃所生之子太子乾。
冯皇后与厉王虽然恩爱,但人总有老的一天。色衰爱弛,人之常情,何况拥有三宫六院的一国之君?很快,厉王便宠幸起了更为年轻貌美的萧淑妃,很快萧淑妃就为厉王生下了一个小王子,也就是太子乾。太子乾年幼时即显示出不凡之处,过目不忘,沉稳机敏,慢慢长大后又练就一身高超武艺,真真的文武双全,人中龙凤。
本来,太子乾再优秀,毕竟不是皇后所生,储君之位轮也轮不到他,冯皇后虽然心中嫉恨,但也没把他当成一个大威胁。没想到的是,厉王居然对这个儿子格外青眼相加,时常对他考文校武,喜爱和关注远胜其他两位王子。这么一来,宫中就有流言传开了:厉王准备立太子乾为储君!
这样的话传到冯皇后耳朵里,她自然坐不住了。眼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太子盛年纪渐长,厉王却迟迟不肯宣布立他为储君,冯皇后更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难安。可巧,冯宝彰那边与黎民安不和,让她发现了机会。串通杨检,捏造莫须有的罪名除掉黎民安,保自己的亲哥哥冯国彰坐拥兵权;回头再给黎民安的女婿梅候棠一个下马威,明面上要让他与黎氏断绝关系,实际上逼他站队到自己这边来。要知道,身为太子教师的太子傅,他对几位王子的考语,不管在厉王面前,还是在百官面前,都是极有份量的。梅候棠过往走中间路线,对几位王子平等对待,一碗水端平,早就让冯皇后看着不顺眼了。如今这么一治他,梅候棠自然知道,以后应该站在谁那一边了。
如此一石二鸟的锦囊妙计,梅候棠如今才看透,让他不得不摇头叹息,自己真是白活这么多年,竟然连选边站队这个官场最基本的生存法则都没搞懂。好在,“朝闻道,夕死可矣。”现在站在冯皇后和太子盛这一边还不晚。今后该怎么办,他已经想好了。
突然,天空里一声惊雷,把梅候棠从回忆中拉了回来。看着地上那两具尸体,想着天下百姓对冯皇后一党专权祸国的痛恨,他不得不承认,今晚的刺杀一事,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是在情理之中。
正在唏嘘感慨,郭氏却在一旁发话了:“繁霜,你深夜不在自己房内,为何跑到院中?”
刚才是繁霜的叫声喊醒了卫士,当时所有人都看到繁霜在院里。三更半夜,确实令人奇怪。
繁霜低头不语。
“你倒是说话呀!难不成瞒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郭氏叫道:“卫士,你们当时赶到院中的时候,除了繁霜,还有什么人?”
卫士一齐答道:“回夫人,当时院中除了繁霜,没有其他人。”
“当真没有?你们看清楚了吗?”郭氏皱起了眉,紧紧盯着卫士长的眼睛。
“这……”卫士长不忍帮着郭氏陷害繁霜,又担心自己被郭氏报复,犹豫着不敢开口。
“夫人,当时我在院中采集露水和花瓣。”一直沉默不语的繁霜突然开口说道。
“采集露水和花瓣?”这下连梅候棠也感到了惊讶。
“是的。我听说,将桅子花瓣研碎,混以子时的露水,晒干后可用来清洗衣服,不但洗得干净,还留有花香。今日不小心弄脏了夫人的衣裙,因此想着晚上出来,采集花瓣和露水,以便明日帮夫人把衣裙洗净。”说完,伸出右手,掌心里赫然躺着几片洁白晶莹的桅子花瓣。
“……”郭氏一时语塞,答不上话。
梅候棠看着繁霜,突然感到一阵心疼。听她刚才说的话,平日里显然也是没少受苦,自己虽然故意听之任之,但此刻她就站在自己跟前,衣衫单薄、楚楚可怜,脸上又被花盆碎片划了三道血痕,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怎么能够视而不见?况且,刚才要不是她那一声叫惊醒了卫士,今晚自己的老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想到此处,他开口吩咐道:“来人,拿些药来给小姐医治脸上的伤。从明天起,她不要再干粗重的体力活了,专门照顾弟弟妹妹们便是了!”
“老爷,”郭氏急了,“她可是待罪之人……”
“好了,我自有分寸!”梅候棠大手一挥,头也不回地回房了。
郭氏无奈,气得直跺脚,狠狠地瞪了繁霜一眼。
繁霜低着头,没人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