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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别人的豆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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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暖,风舒云淡。梅府里,杏花蓬蓬勃勃地开了一树,浅粉淡青,装点着豪门宅第的红墙灰瓦。时有黄雀成对飞来停在枝头,啁啾欢叫,互相梳理羽毛,交颈缠绵,好不恩爱。
梅府气派的花园里,芍药、海棠、山茶、牡丹,还有各色叫不出名的名花异草竞相开放,争奇斗妍,热热闹闹地拥抱着融融的春色。花间小道上,两个少女追逐着蝴蝶,彼此捉弄呵痒,嘻嘻哈哈笑个不停。这两个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着华丽锦织锻,但却一个面色黑黄,一个蓬头深目,样貌叫人不敢恭维。
不远处的花圃外,一个素衣淡衫的少女长身玉立,静静地看着两个嬉戏的少女。少女脸上蒙着一块白纱,只露出光洁额头下的一双秀目。这对眸子虽然波光潋滟,顾盼生辉,但偶然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总有一点古井般的幽深一闪而过,教人看不透喜怒哀乐,猜不到心中所想。
两个少女玩得累了,携手来到院中一小亭坐下。其中面黄肌瘦的那一个,对着亭下的少女叫道:“喂,繁霜!过来,替我们扇扇子!”
那蒙面的少女正是梅繁霜。她微一颔首,走到亭里,执起桌上的一柄湖色团扇,轻轻地为两个少女扇着凉风。
两个少女说着闲话,那个头发枯黄、深目如鹰的少女突然扭过头,吒道:“你没吃饭么?这等没气力!又想偷懒是不是?”
繁霜低下头,默不作声,只是更用力地扇动凉风。
“姐姐,别管她,仔细她力气用大了,扯落了面纱,吓你我一跳!”面黄少女扮了个鬼脸,二人一起大笑起来。
繁霜两道浓密的睫毛一垂,眼睛盯着地下,对两人的揶揄取笑似乎完全没听到。
“好了,别扇了!笨手笨脚的,看了就叫人生厌!”深目少女突然不耐烦起来,一把夺走繁霜手中的扇子,站起身来,对面黄少女说:“这里没意思,咱们到别处玩儿去。”回头对繁霜道:“你别再跟着我们了,碍手碍脚的,哪里会服侍人?回去洗你的衣服去吧!”说罢,扯了另一个少女,迈着鸭子步,一摇一摆地走了。
等两人走远了,繁霜才把头抬起来。眼神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那两个少女,一个叫梅柳蹊,一个叫梅莺萱,是郭氏所生的女儿,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比繁霜略小些。自从梅候棠叫繁霜改为照顾两姐妹之后,繁霜就俨然成了她们的贴身丫鬟。这两姐妹没有遗传到郭氏的美貌,反而遗传了其母的全部缺点,刁钻刻薄,寡恩善妒,每日里少不了对繁霜冷言冷语,挖苦讥讽,呼来喝去,颐指气使。梅候棠偶然的天良发现,反倒让繁霜的日子过得更加苦不堪言。
两姐妹不让繁霜跟着,对她倒是解脱。她向后院的杂役房走去,步子明显轻松了不少。没想到刚踏进后院的门,突然“啪”的一声,肩膀被从身后重重打了一下。繁霜吃痛,惊叫一声,回头一看,一个十二三岁、肥头胖脑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嘻嘻地瞧着她笑。
这男孩名叫梅松蒲,也是郭氏为梅候棠所生,是最小的孩子,自小受溺爱长大,渐渐长成一个混世魔王,精力充沛,无法无天,上房揭瓦,下地抄家,目无尊长,胡作非为,除了梅候棠,家中上下谁也不怕,所到之处众人无不望风而逃。
梅松蒲长到十二岁,对男女之事已经渐渐懵懂,平时骚扰府中婢女丫鬟不在话下。繁霜更是他的重点关注对象,一有机会就毛手毛脚,每次都要繁霜花光心思才能得以免遭毒手。
繁霜捂着肩膀,还来不及反应,梅松蒲伸手一拉,扯下了繁霜脸上的面纱,赫然露出了繁霜左边脸颊上的三道长长的血痕,在繁霜莹白如玉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繁霜惊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左脸。可是梅松蒲已经指着她的脸,吐着舌头怪叫道:“刀疤脸,丑八怪,一辈子嫁不出去的丑姑娘!”
繁霜的大眼睛上蒙上了一层水雾,但她忍着不让泪水滴落下来。
梅松蒲用言语将繁霜好一番折辱,见繁霜木头人一般没有任何反应,心里生气,把火撒到了杂役房中的其他人头上,拖着一根竹竿见人就打,闹得鸡飞狗跳,个个头脸带伤,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他走后,繁霜的眼泪才一下子滚落下来。她扶起帮厨的柳大娘,帮她掸去身上的尘土,含泪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大家。”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也是苦命的孩子。”柳大娘安慰道。
“是啊是啊,不是你的错。”
“我们都习惯了。”
“咱们当下人的,可不就得受着主人的气么?”
众人纷纷过来安慰她,反倒让繁霜更内疚。
“你不陪着两位小姐,跑来这里干什么?”柳大娘问繁霜。
“你今天不出门采买吗?”繁霜问。
“哦,对,”柳大娘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真是老糊涂了。”转身取了一只竹筐,“快,走吧。”挽着繁霜的手,从后门离了梅府。
两人走到街上,柳大娘推一推繁霜:“赶紧去见你娘和姐姐吧,快去快回,小心晚了又要被责罚!”
繁霜感激地看了柳大娘一眼,点了点头,转过身,快步向北边走去。
柳大娘看着繁霜的背影,不住摇头叹气。
自从黎夫人和繁霜的姐姐梅雪岚十年前被逐出梅府以来,繁霜一直在想办法与母亲和姐姐见面,但苦于当时年纪太小,实在无计可施。等她稍长一些,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借柳大娘出门买菜的机会,与她一同离府,然后直奔城北黎夫人和雪岚的家,短暂相聚,以解思念亲人之苦。柳大娘见她可怜,甘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每次只要繁霜提出要求,总会带她一起出门。等繁霜结束了探亲,两个人再一起回府。如此这般,居然太平无事地过了好几年,没被任何人发现繁霜偷偷私自与黎夫人和姐姐见面。
离了梅府,繁霜觉得自己就像离了笼的小鸟,脱了监的囚犯,心情无比愉悦,连脚步也轻快起来。如果说在梅府的日子,每一天都过得像噩梦,那么与娘亲和姐姐相处的每一刻,都珍贵得像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
繁霜匆匆赶路,心无旁骛,只想尽快与娘亲和姐姐共叙天伦。向北穿过一条条街巷,离热闹的城区越来越远,路边人烟渐渐稀少,只零星立着几座破败的草屋。
她在其中一个犹为粗陋的草屋前停下,叫了一声:“娘!姐姐!我来了!”
“繁霜!”屋内马上响起一声清脆的欢呼声。摇摇晃晃的门被一下子推开,一个少女飞扑而出,紧紧与繁霜抱在一起。
“好妹妹,想死你了!”
抱住繁霜的是她的姐姐梅雪岚。虽然衣衫破旧,但却掩不住冰肌玉骨,明艳动人。两姐妹站在一起,艳光四射,倾国倾城,宛如一对夜明珠将黑夜照亮,大乔小乔见了只怕也要自惭不如。
梅雪岚拉着妹妹的手,埋怨道:“这次怎么这么久才过来看我们?”
繁霜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有人要照顾,不容易脱身。”
梅雪岚脸色突然一沉:“那两个丫头有没有欺负你?”
繁霜目光闪烁:“没有,大家都对我很好。我现在日子比从前好过了。”
梅雪岚冷哼一声:“我是你亲姐姐,你以为骗得了我?看你表情,就知道你吃了不少苦……”突然眼圈一红,不说话了。
“你们两姐妹在外面嘀嘀咕咕做什么?还不快进来,在外面晒太阳吃尘土好玩么?”
一个中年妇人出现在草屋门口,笑吟吟地说道。虽然上了些年纪,却风韵犹存,年轻时显然是个大美人,一望便知两姐妹的美貌遗传自哪里。
“娘!”繁霜扑上去,一把抱住妇人。
“哎哟,轻着点儿!繁霜啊,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似的!”黎夫人慈爱抚着她的头,笑着说道。
“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个小女孩儿。”繁霜依靠在黎夫人胸前,轻轻说道。
“好啦!刚才是谁说,不要在外面晒太阳吃尘土啊?”梅雪岚在一旁笑道。
母女三人说笑着进到草屋里,执手相坐,说不完的相思,道不尽的离愁,清不数的天伦之乐。草屋虽然简陋寒酸,不过一床一榻,一桌一灶,在母女三人的笑语盈盈中,倒比天国仙乡更加快乐逍遥。
母女三人说着笑着,黎夫人的目光掠过繁霜的脸,看到那三道长长的血痕,眼神好像被烫伤一样,难过地垂下了眼。繁霜看到娘亲的神情,知道她为自己难过。繁霜怕提起这件事徒增娘亲伤心,只得顾左右而言他,转移话题道:“娘,你还是每天织布到深夜吗?”
黎夫人点点头。
繁霜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子,塞到黎夫人手里:“这是我攒下的一点零用钱,给你们贴补一些家用。你熬夜织布,太伤眼睛了。”
黎夫人没有接过那些钱,推回了繁霜的手:“娘不缺钱,你也苦,留着自己用吧。再说,娘不多织几匹布,多赚一点钱,怎么为你姐姐攒嫁妆呢?”
“嫁妆?”繁霜惊奇地瞪大了眼,“姐姐要嫁人了?”
梅雪岚没有答话,却娇羞地低下了头,就算是默认了。
黎夫人笑着说道:“那个人你也认得。”
繁霜头脑飞速一转,突然想到一个人,惊讶道:“难道是炳顺哥?”
黎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梅雪岚的头几乎埋到了胸口,连雪白的脖颈也羞红了。
繁霜一把抱住梅雪岚:“姐姐!恭喜你!”
她由衷地为姐姐感到高兴。
李炳顺,是猎人家的儿子,每天跟着父亲上山打猎,再把猎到的野鸡、狍子、山猪拉到市场上卖。一次,黎夫人和梅雪岚正在市场摆摊卖布,突然来了几个小混混,见梅雪岚生得美貌,遂起了歹心,意图不轨。眼看梅雪岚的清白要被玷污,恰好李炳顺路过,见义勇为,拔刀相助,凭借一身好武艺,将梅雪岚从危难中救了出来,两人也因此结识。这两个人,梅雪岚貌美如花,李炳顺雄壮英武,二人又年纪相仿,很快就坠入爱河。黎夫人见李炳顺虽然是个猎户,家境贫寒,不识大字,又有些木讷,但为人忠厚,诚实正直,有些谋生手段,是个值得女儿托付终身的人,也就放心地接受了他。
这一切,繁霜都知情。只不过,她没想到自己的姐姐这么快就要嫁为人妇,不由得感慨万千。
繁霜故意逗弄梅雪岚:“姐姐被炳顺哥娶过门的那一天,我一定要来,好好看看,姐姐穿新娘子的衣服有多好看!”
“哎呀,你快别说了!”梅雪岚上来捂住繁霜的嘴,姐妹两个倒在榻上,嬉笑一团。黎夫人微笑地看着两个女儿,既欣慰又心酸,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眨眼的功夫,繁霜就得回去了。虽然不舍,但也不敢久留。母女三人依依话别,梅雪岚陪着繁霜走了很远,姐妹两个有着说不完的话。
回去的路上,走过一条热闹的大街时,繁霜见到很多百姓围在一起,不知在看什么,人群中还不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繁霜只当是街头杂耍表演,全没在意,只一心赶路,免得误了与柳大娘碰头的时间。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孩声音:“各位父老乡亲看好了,小女子给大伙儿亮个绝活儿!”
繁霜一怔,不由自主地望过去。只见人群围出一小片空地,中间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儿,穿着一身褪了色的红夹衫,脚蹬布鞋,梳一根亮油油的麻花大辫,一双大眼睛明亮有神,虽然瘦弱,却格外精神。还有一个老人端着碗向围观众人讨要赏钱。
那女孩儿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对着众人示意一圈,确认是把锋利无比的真家伙,然后作了个揖,冷不丁的把大刀高高地直扔上天,跟着原地一蹬,身子轻飘飘地上了天,在空中用脚点了一下刀尖,在众中的欢呼惊叫声中张开双臂,摆了一个大鹏展翅的造型。
那刀在空中被她这么一点,笔直地掉落地上。说来也奇,不知那女孩儿用了什么巧劲儿,那刀落在地上,竟然是刀尖朝上!更惊人的还在后头,女孩儿身体下落,正对着地上明晃晃的刀尖,在一片惊呼声中,女孩金鸡独立,足尖轻轻点了一下刀尖,身体竟然如一只纸鸢般轻轻地荡开了,没有伤到分毫。女孩儿借着刀尖的那一点力,在空中又翻了个跟头,才稳稳落地,向观众们鞠躬致意。
这一手出神入化的轻身功夫,叫所有人大开眼界,连繁霜也不例外,也跟着鼓起掌来。
女孩儿的表演折服了所有观众,纷纷往老头的碗里扔钱,老人笑得合不拢嘴,连连弯腰道谢。
“再来一个!”
“对!给大伙儿来个更厉害的!”
看到观众们反应如此热烈,女孩显然也很高兴,眼睛亮晶晶的,双手一拱,正待继续表演,突然人群哗地一声散开,十几个黑衣蒙面的男人骑在马上,马背上驮着沉甸甸的包袱,口中大叫“滚开!”“别挡老子的路!”,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这些男人个个手里挥舞着一把大刀,沿途见人就砍,不少百姓避让不及而被砍伤,更有人因此身首异处成为刀下冤魂。这些人来时如风,去如闪电,转眼就消失在远处的官道上,只留下一地狼藉血污和挣扎呻吟的伤者。
这伙人一看就是近来全国上下到处流窜的土匪,明抢豪夺,杀人无数。从刚刚他们马背上高高鼓起的包袱来看,果然又不知在哪里抢了一笔大钱。只不过,这些人向来只在地方上活动,这还是头一次出现在都城昭化。都城守卫森严,这些人如此胆大包天,着实令人不解。
那拿碗要钱的老人也受了伤,倒在地上痛苦呻吟。一道长长的刀伤从肩膀直划到腰间,鲜血汨汨而出,染红了一大片地面。
那女孩扑到老人身上,哭喊道:“爷爷!”
老人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勉强睁开眼,气若游丝地说道:“小奇,爷爷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你自己……”
女孩呜咽着:“不,爷爷,你会没事的!”
老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可怜的孩子……”话没说完,手臂一软,掉在地上,睁着不瞑目的眼,停止了呼吸。
“爷爷!”女孩伏在老人身上,失声痛哭。
此情此景虽然堪怜,但无一人上前帮忙。经历了刚刚的变故,所有人都心有余悸,远远地躲开了,热闹的街头突然变得格外空旷。
繁霜刚才躲到了一辆马车后,侥幸没有受伤。目睹这一切,从藏身处走出来,走到女孩面前,温言安慰道:“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
女孩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泪痕:“我和爷爷相依为命,除了他,再没别的亲人了。今后我不知道要去哪里……”说着又哭起来。
繁霜略一沉吟,从怀中掏出几两碎银子。那是她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钱,本打算给黎夫人和梅雪岚,但是她们坚决不收。她把那钱塞到女孩手里,说道:“这点钱给你拿去,把你爷爷好生安葬了吧!”
女孩看着手里的钱,怔住了。
“你多保重。”繁霜拍拍女孩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没走多远,女孩从身后追了上来,挡在繁霜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姐,你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如今我孤身一人,只求小姐能收留我,我愿为小姐当牛作马,为奴为婢,忠心侍奉小姐!”
繁霜扶起女孩,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道:“我叫方亦奇。”
繁霜说道:“我不是什么小姐,也不过是个下人罢了。你先安葬了你爷爷,若是无处可去,便来梅尚书府,我想办法为你在府中寻觅个差事。可好?”
名叫方亦奇的女孩点点头,感动得说不出话。
繁霜温柔地说道:“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事,要先走了。你多保重。”
方亦奇点点头,不舍地看着繁霜离开,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