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灯》檀汐

10、仿佛一汪清澈的泉水

　　黎阳很快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逞能一时爽”。
　　这些年来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不理智的人，哪怕是当年深陷无望的暗恋中日夜煎熬之时，他也从未于言行上有过任何的不合时宜和区别对待，以至于身边人每每提起黎阳，都会觉得他寡淡到了一种近乎薄情的地步——好像永远无法知道他不待见谁，也永远无法看出他属意于谁。
　　而他明明和苏维认识还不到一个月，面更是才见了屈指可数的几次，他却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做出回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挺匪夷所思的事情了。这其中包括但不限于一大早跑去和一群追星族小姑娘一起围观拍摄还不止一次，放弃去图书馆查资料而抱着一大摞书陪他去咖啡厅坐了大半天，以及完全没考虑合理性的情况下就一口答应下了他的请求。
　　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在想着要和苏维保持距离，把反季的种子掐死在萌芽时刻。不过几个小时过去，他就稀里糊涂的不仅把种子一锄头给种下了，甚至还给它浇了点儿水。
　　他感到一丝不受控的预感，这感受很新鲜，但他并不讨厌。
　　不过眼下的困境依然存在，黎阳盘算了很久也没想出来要如何在目前日程的夹缝里找时间出来给苏维“上课”，除非他能把自己劈成两半。然而相比让他食言，他还是宁可被劈成两半。
　　黎阳不是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一番思索后，他很快给自己找到了解决方案，尤其在他反思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的状态之后，也觉得自己在求职这事情上稍微有点走火入魔，可能缓一缓也不是一件坏事。
　　黎阳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特别善于放过自己。
　　他决定接受沈舟提出的将实习期延长的选项，于是这样一来留给他的时间就宽松了许多。论文如无意外这次应该也算是改的差不多了，他可以利用下班以后的时间去给苏维“上课”——苏维住的酒店正好在他的下班回家路上，地铁都不用换乘。
　　心安理得的说服了自己之后，黎阳的心情一下又豁然开朗了。然而接下来很快他又开始犯愁该如何去“上课”，虽然他本科时在国内做过家教，教的也确实是英文，但苏维明显是个“非典型”学生，目的也不是为了去参加什么考试。既然是有偿的工作，黎阳也没打算打马虎眼儿。
　　黎阳久违的尝到了什么叫做一筹莫展。想了好久，最后他决定第一次先去“摸个底”，了解一下苏维的具体情况再说。

　　酒店在城中心，挺老牌的五星，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装潢透着股年代感，看着颇老旧却别有一番韵味。苏维住的套房在主楼旁的一座塔楼里，楼层挺高，电梯有门禁，需要人接才能上去。走廊里铺着厚厚的花纹繁复的暗色地毯，踩上去无声无息。墙上的雕花铸铁壁灯颜色有些晦暗不明，显得走廊越发幽长静谧。
　　下来接黎阳的是苏维的助理小刘，挺年轻的一个男孩儿，个子不高，瘦瘦的，眼下有几颗小雀斑，看着比苏维大不了几岁，笑眯眯的管他叫“黎先生”。黎阳连忙摆手，“别别，叫我黎阳就好，咱也差不了几岁。”
　　小刘好像对黎阳挺好奇，等电梯的功夫已经几乎把黎阳的背景问了个遍，当听说黎阳是C大研究生的时候忍不住瞪大了眼，“学霸啊！”
　　黎阳礼貌的笑一笑，“没有没有，申请时运气好一些罢了。”
　　小刘早就被黎阳如春风般温暖的笑容治愈的妥妥帖帖的，只觉得这位黎先生既年轻有为又和善可亲，颜值还高。难怪小老板不打一声招呼的就自作主张坚持要让他来，小刘心想。

　　黎阳一进门苏维就站了起来：“你来了。”顺带附赠了一个明明很高兴却又偏要强行压下去一些的别扭笑容，看起来略带了些傻气。
　　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看着约莫快四十岁的样子，清瘦干练，脸上画着职业化的淡妆，带着金属框眼镜，眼神带着些犀利的审视意味看着黎阳。黎阳礼貌的朝她微微一颔首：“您好。”
　　苏维介绍：“这是我的经纪人，朱芸姐。”
　　朱芸也朝黎阳点点头，“你好。”她又多看了黎阳几眼，眼神有点意味深长，“你是……上热搜那个男粉吧？”
　　黎阳一愣，还没回答就被苏维抢了先，“芸姐，热搜不是人家要上的，他也不是什么男粉。”
　　朱芸笑笑，“说起这个我可能还得向你道个歉。当时见到你的照片觉得可能会有些梗，就顺手小推了一下，没想到还受到了挺大的关注。”她顿了顿，“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的话，挺抱歉。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没有，不至于。”黎阳也客气的摆摆手。“可以理解的。这也是您的工作。”
　　朱芸饶有兴味的看着黎阳：“你和苏维是怎么认识的？”
　　黎阳的回答再一次被苏维截断，“姐？我不是和你说过么？就是路上碰上的。碰，上，的。”他最后三个字说的语气挺重，听得出来压着一点隐隐的火气。
　　朱芸好像并不是很在意他的反应，看也没看他一眼，听了他的话也不气恼，只是看着黎阳：“如果冒犯了黎先生那不好意思。现在私生饭的问题比较严重，艺人的私人信息和人身安全我们也都是要保护的，所以难免多问几句。”
　　黎阳点点头，微笑像是钉在了嘴角似的，“没问题，我理解，就像刚才说的，这是您的工作。”他看了一旁快要炸毛的苏维一眼，像是安慰的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确实像他说的，是路上碰上的。当然了，您也可以选择不相信。如果您觉得我来路不明，或者觉得我是别有用心，您也可以把我赶走，这是您的自由。”他这话说的坦荡而直白，挺不像他平时的风格，苏维有点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怎么会。”朱芸也摆上礼貌而客套的笑容，“我不过随口一问。C大的高材生，我怎么会不信呢。”她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那你们聊吧，我就先不打扰了。苏维跟我说每次一小时，那一小时后我再来，咱们可以谈谈后续和酬劳的问题。”

　　看着朱芸带着小刘走出房间关上门，苏维才像松了口气似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了起来，“可算走了……”
　　黎阳忍不住笑了，“你现在的样子，和我之前给那些小孩儿们上课的时候，他们终于等到家长出门了的表情一样。”
　　苏维耸耸肩，“她非要看你一眼才肯走。”他走到冰箱前，转头问黎阳，“要酒吗？”
　　黎阳有点无奈，“我是来给你补英语的，喝什么酒。”他把包放下，坐在了沙发上抬头看着苏维，“过来坐着。还有，你知道你这个年纪在这儿还属于未成年不能喝酒么？”
　　“啊？”苏维伸出去的手愣在半空中，“我不知道。”
　　“21岁才可以喝，小孩儿。”黎阳稍稍歪一点头，笑着看着他，“看在你是我客户的份上，我当不知道，你也别想着喝酒了。”
　　“哦。”苏维低低的应了一声就走了过去，他犹疑了一下，还是没直接挨着坐在黎阳旁边，而是坐在他侧面的沙发椅上。
　　黎阳想了想才开口，“今天第一天，其实我坦白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你，我没教过你这样的学生。所以我想先和你聊聊，看看你的目的性和目前的状态，然后我们一起看看怎么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方式。”
　　黎阳神色认真，说的话也一本正经的，带的苏维也忍不住坐直了一点。他本是带点私心，单纯想能找个借口多见见黎阳罢了，对“骗来”之后的事一概没想过，见对方很严肃，还是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目的……就是能自己配英文的音，最好是现场的时候也能直接说英文，尽量不出现嘴型对不上的问题。至于我的状态……你就当我完全没学过吧。”
　　黎阳听了之后若有所思，“嗯”了一声之后便没有再说话，房间内沉默了下来。他手指虚扣着桌上的一杯冰水，无意识的微微敲击着杯壁，杯中水面漾出一圈圈微小的波纹。苏维就这么愣愣的盯着那水面看，一时看出了神。
　　过了不知多久，黎阳才端起那杯水喝了一口。他一动，苏维就像是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方才好像一错不错的盯着黎阳手指看了很久，耳根突然有点发热起来，于是不太自在的轻咳了一声，欲盖弥彰似的飞快扭开了头。
　　“那这样吧，我先把你要说的那几句台词都找出来看一下，看看难度再说。”黎阳终于开口，“我猜不会很难，毕竟你要演也应该是演个华人角色对吧，这到底还是个华语片的吧？”
　　苏维点点头，“我演的是一个留学生，很偶然的被卷进了一个案子里。”他转身把搁在一旁斗柜上的剧本拿过来，翻到折着页脚的一处递给黎阳，“这是其中的一场，我要说上大概三四句的样子，总共有六七场我需要说。句子……我看着好像不算特别长。”
　　黎阳接过来看了看，那是一场被警察审问的戏，苏维扮演的角色只是在回答问题，要说的的确不多。
　　“嗯。”黎阳思忖了一会儿，“我先都找出来看一下，给我一支记号笔。”
　　苏维忙从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递过去。房间里复又恢复安静，只有黎阳翻动纸页的哗哗声，还有老旧空调出风的嗡嗡声。
　　苏维又一次陷入了无事可干于是“只好”偷看黎阳的境地。他坐在黎阳侧面，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黎阳低着头专注的看着剧本，双肘撑在膝上，羽扇一般的睫毛垂下来，微微的颤动，宛若蝉翼。
　　苏维克制了很久才忍住自己想要伸出去触一触那睫毛的手。
　　然后他突然没来由的觉得，他好像可以这样于无声中一直看着黎阳，就这样一刻不停的看下去。

　　黎阳看的很细，他阅读速度极快，没花多久就已经基本翻完了所有苏维需要说英文的场景，并进行了标注。在他自己看来那些台词确实都不是什么长难句，不过他虽然没细问，也能想象得到苏维是个什么状态。
　　他来之前先是自己上网搜了搜，后来发现网上信息太过鱼龙混杂，且很多所谓的“爆料”、“深扒”都充斥着不负责任的信口开河以及不加掩饰的恶意揣测，他没看几个帖子就倍感糟心的关掉了——这些所谓“信息”不仅对他了解苏维毫无帮助，还无意识间给他添了不少堵。
　　于是他只能去找舒晴，舒晴在网络八卦中迅速甄别并提炼有效信息这点本事是黎阳望尘莫及的。大致了解下来，比较客观合理的一个版本是，苏维八岁那年父母因车祸丧生，他便跟着舅舅一家生活。他舅舅是个司机，他们老家正好又离某著名的影视基地很近，所以舅舅时不常的会被雇去给不同的剧组开车。
　　苏维十岁那年，舅舅打工的剧组因为之前谈好的一个儿童演员临时发了水痘来不了了，正着急找备选，他舅舅福至心灵，把自己外甥给推了出去，自此苏维的人生早早的走向了一条不同的轨迹。
　　虽然出道很早，但苏维红的并不容易，直到四五年前基本还是查无此人。舒晴翻了一些苏维早期的剧照出来给黎阳看，黎阳发现这孩子确实是发育的异常的晚。在同样的年纪，别的男孩儿可能早就抽条拔个了，他还个头矮小面黄肌瘦的。要是早生几十年，那形象可以直接去演《三毛流浪记》，适配度高的都不需要妆造。
　　所以16岁那年，苏维在那部小成本网剧里一炮而红的时候，关于他整容的传闻也跟着一起甚嚣尘上。随后，他之前寂寂无名时的各种鸡毛蒜皮都被扒出来，当然也包括他那并不算特别幸福的童年。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并不美好的故事被曝晒在阳光下被许多人一遍遍的反复咀嚼，即使当事人原本并不避讳提起，那感觉就如同穿了一件料子粗糙的贴身衣服，一举一动都能感受到皮肤上钝钝的细微摩擦感，如影随形，反复拉扯。
　　黎阳想起苏维在某个访谈节目里眼神诚恳的说起那些过去，彼时他坦诚的仿佛一汪清澈的泉水，一眼就能望到泉底嶙峋锋利的怪石，毫无遮掩。
　　本来应该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一个“非典型”的过去却依然造就了这样坦荡的一个少年。
　　不过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也并不需要任何原因，没有空穴风亦能平地起。在那之后的种种传言里，有说他编故事卖惨卖人设的，有说他其实是个星二代的，有说他早认了sugar daddy的，人类从不缺乏自我脑补的想象力。相比之下，最开始说他整容的言论竟然都显得异常温和。
　　而传言满天飞之时，又恰好有一段苏维在学校和同学打架的视频流出。视频里他眼神凶狠，与人挥拳相向毫不犹豫。随着视频一同兴起的，还有他一直以来都是问题学生，且对同学长期进行校园霸凌的传言——视频即为实锤铁证。
　　很快，苏维便主动退学了。
　　那段视频黎阳也看了，他只觉得那时的苏维仿佛一只被激怒的小兽，浑身上下竖起了所有的刺来抵御外界的伤害——他只是在自卫而已。而黎阳也深知，掐头去尾后对任何事物的诠释都不足以信，就好比别人看他自己过去的二十年，只会觉得他原生家庭和睦又美满，满满都是爱，而他一待成年就迫不及待的选择与家人决裂，是个彻头彻尾的不懂珍惜也不知侥幸的白眼狼。
　　黎阳向来对无关人等针对自己的任何言论都免疫，他不在乎。但他把苏维的这一通经历囫囵听下来，竟然有点没来由的心疼。
　　于是他带着这种对他来说算是有些陌生的情绪见到了苏维本人之后，也不由自主的变得更温柔了一些。就好比黎阳从开始看剧本就一直在反复字斟句酌，他不想对苏维流露出哪怕一点点“你基础很差”的意思，哪怕苏维本人并不在意。
　　“我都看过一遍了。我觉得可以这样，以你最初的诉求为目的，我们先把所有这些台词都拆解开，帮你理解清楚每一句的意思，让你可以不用死记硬背发音的方式正常的说出来。在这个过程当中，如果你产生了想要学习更多的兴趣，我们再看怎么补充和强化。你觉得怎样？”黎阳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一屋子如水的安静。
　　苏维的“偷窥”又一次被打断，反应有点跟不上，愣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我都听你的。”
　　黎阳转头看他，笑盈盈的，“可能会有些枯燥。我本来也是个无趣的人，也没法给你讲的天花乱坠的，更何况语法本就一板一眼的很无聊。你做好心理准备，不要临阵脱逃。”
　　“我不会的！”苏维坐直了腰板直视黎阳，认真的回应。
　　黎阳对上他的眼睛，恍惚觉得自己又看到了那汪汩汩流动着的，清可见底的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