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灯》檀汐

9、我就想要你

　　【我就想要你】
　　黎阳一恍神，不远处那个仿佛虚幻的人影动了动，朝他走过来。
　　“Hi.”苏维有些局促的笑着伸手打了个招呼，看起来有点僵硬：“好巧。”
　　巧？黎阳挑了挑眉毛，心下觉得有些好笑。苏维就差没把守株待兔四个字写在脸上了。不过以黎阳的性格，即使对方用了再蹩脚的托辞他也不会当面直截了当的戳穿，他就带了点好整以暇的笑容那么看着苏维。
　　苏维被他看的局促又重了几分，情不自禁的又伸手去抓头发，“我就是……就是想来瞻仰一下百年名校的图书馆。嗯，就是这样。”他说着说着仿佛自己给自己打了气似的，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板。
　　黎阳也不戳穿他，顺势点点头，“那怎么着，来都来了，要进去看看吗？”
　　“可以吗？”苏维感觉自己有点屏住了呼吸，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果然见到面是不一样的，苏维想。之前微信聊天时那些隐形却又仿佛无处不在的玻璃墙在看到黎阳站在他面前的一瞬间，仿佛都无声的碎了。
　　“唔，不过说起来，确实你得需要学生卡才能进去。”黎阳想了想，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等我给你借一张。”
　　电话是打给舒晴的，表面是为了借卡，其实黎阳心里是希望舒晴能带着卡来拯救他——这样他就可以把苏维顺理成章的推给舒晴带着了，想来舒晴这个颜狗也绝对不会有什么意见。
　　人都站到自己面前了，黎阳实在做不出扔下他转身就走这种事，得找个冠冕堂皇的解决方式。
　　可惜老天并没有听见他深埋内心的小九九，舒晴这个几乎24小时手机不离身的居然没有接电话。他难以置信的确认了一下自己并没有打错号码，又不死心的再试了一次，还是一样。
　　黎阳认命的放下手机，他本想寻思着怎么委婉的表示自己需要去查资料从而两人可以自然而然的分开，然后他一抬头，对上苏维那双大型犬般湿漉漉的眼睛，顿时什么漂亮委婉的场面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有点无奈的叹口气，“好像借不到卡。”
　　苏维的眼角稍稍有些下垂，失望的时候尤为明显，显得委屈极了。
　　然而黎阳本质也是个颜狗，看见漂亮的东西就没原则的那种，更何况是这么我见犹怜的一双眼睛，他瞬时心里柔软的一塌糊涂。
　　他想了想，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对苏维说：“图书馆是参观不了了……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十分钟。”说完转身就往图书馆里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从书包里翻出一个未拆封的口罩递过去，“这里华人学生很多，巨多，你多少还是带上吧。如果实在懒得带的话，那边有个小侧门，人少，你可以去那里等我。”
　　苏维接过口罩“嗯”了一声，却没打算带，反而珍而重之的放进了随身的包里，“我去那边等你。”

　　黎阳十分钟之后抱着一大摞厚厚的书出现在了小侧门，远远望过去，苏维果然还是没带口罩，斜靠在墙角根的背阴处低头默默的抽烟，看起来的确就和来来往往的那些学生们没什么两样。
　　黎阳想起第一次见他，在中城那家中餐厅的雨棚下，他好像也是这样松垮垮的站着，无端的让黎阳想起每次去机场路上都会看到的那些在野外田边疯长的野草，张扬、锋利，透着股野蛮恣意而又毫无章法的天真。这股“野孩子”的劲儿被他极具欺骗性的长相和这些年在名利场门口徘徊所训练出的公式化所掩盖，只有在独处发呆的时候会不经意的流露出些端倪来。
　　这股劲儿仿佛对黎阳有着谜之吸引力。虽然黎阳自认为是个对什么都不太容易上瘾的性格，哪怕是尼古丁。这边买烟极贵，他一度为了省钱而戒了烟，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对着苏维的时候，他好像很多的“自认为”都丢盔弃甲了，黎阳如同重新认识了一遍自己似的。

　　“走吧。”黎阳勉强把自己从放飞的想象里拉回现实，走到苏维面前。
　　苏维立刻下意识的伸手去接他手里的书，“我帮你拿。”书到手里发现意外的沉，“怎么这么多？”
　　“着急出来，没时间细细翻找了，就把看着相关的都拿了。”黎阳笑笑，“这些学术的书就这样，又大又厚，还总喜欢弄这种硬的要命的封皮，做作。”他极力的阻止了苏维想要全部拿过去的意思，拼命的抢了两本回来自己抱着。
　　“去哪儿。”苏维定定的看着他，眼神里有点藏不住的期待和欣喜。
　　“今天是真不方便去河滨公园，我有个due。”黎阳难得的诚恳而直接，“我请你喝咖啡吧，我们学校旁边这家咖啡厅可是上了全市最好喝咖啡排行榜前五名的，连我老板都心心念念的总让我给她买豆子。不过之后你可能得自己玩儿了，我得赶点东西。”
　　苏维先是听到不方便去河边，眼神暗了暗，随后又听见请他喝咖啡，立刻又雀跃了起来，“我可以，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学校旁的这家咖啡店不大，临着街，半开放的区域，天气好又温度合适的时候，最惬意是坐在室外的位置。校园周边即使是大道上车也不会特别多，更多是三五成群说笑着走过的学生们，一路走一路洒下大笑声。
　　苏维少有这样什么也不用想不用干的完全闲散时刻，他兴致勃勃的竖着耳朵试图听一点行人们的对话，虽然语言不通并不太能听懂，但语气和心情他是听得出来的，再配上说话人的表情和动作，他仿佛也能脑补出一出大戏来。
　　黎阳坐在苏维对面噼里啪啦的打字，他罕见的带了一副框架眼镜，并不是苏维腹诽过的斯文败类标配金丝边眼镜，是中规中矩的玳瑁框，镜片很厚，酒瓶底一般，不过即使是如此“书呆子”的眼镜也没能挡住他那双优越的眼睛的光彩。苏维看着他，终于觉得他有点儿刻板印象里“学霸”的样子了。黎阳做起事来很投入，如同有一种自我屏蔽的功能，苏维难得有这样可以放肆看他的机会，就借着墨镜的遮挡，仔仔细细的看了个够。
　　这家店的咖啡确实出众，香味馥郁，沁人心脾，苏维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懂如何品鉴咖啡，平时他也只被允许喝冰美式。不过他也觉着今天的咖啡格外的有滋味，不知道是不是有对面这位帅哥的滤镜加持——苏维觉得自己这会儿可能喝中药都觉得香。
　　这个上午的阳光极好，鲜活又温暖，周围絮絮的人声被醇厚的咖啡香气包裹着，舒缓了每一寸神经末梢。而黎阳神情专注的做着事，阳光洒在他翻动书页的手指上，衬的他肤白如玉。
　　苏维就这么饶有兴味的一会儿眯着眼观察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做着人间观察，给他们编排着一个又一个的小故事，一会儿偷偷打量黎阳，竟然也不知不觉就到了正午。

　　黎阳再一次抬起头是被胃里难忍的烧灼感唤醒。他大学高年级时由于太忙，经常不按时吃饭。他一做事就没时间概念这个毛病也导致他常常错过饭点——直到饿的受不了才想起来仿佛应该要吃饭——从那时开始他便落下了肠胃的毛病。严重的那阵子，动不动就上吐下泻简直是家常便饭。最夸张的一次，他由于腹泻到几近虚脱，之后还非常没有生活常识的去淋浴，于是冲着冲着就直接失去了意识，过了不知多久他自己醒过来，发现自己倒在地上，花洒还在不停往外冲水——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活生生被水给浇醒的。
　　不过那时到底年轻，即使是上一秒虚脱到头晕眼花，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很快就能缓过来继续生龙活虎。可能也是过去太过于依赖身体的自我复原能力，当黎阳发现随着年岁渐长他开始逐渐无法很快的自主恢复时，也被迫开始注意起了一些他认为特别没必要的所谓“规律生活”。
　　好在在国外这几年他碰上了舒晴，虽然这位大小姐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其实相当有烹饪天赋，黎阳也得以跟着饱享口福，慢慢的将肠胃养回来一些。不过冰冻三尺到底非一日之寒，落下的病根是免不了的——黎阳现在虽不至于动不动就犯胃病，但他不太经饿，长时间不进食胃里就会火烧火燎的。
　　此刻黎阳就觉得有点难熬，他昨晚睡得不好，不到四点就醒的双目炯炯的，只好爬起来吃早饭。现在距离上一次进食已经过去快9个小时，过度的用脑更是加重了饥饿感。
　　于是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罕见的带了一些烦躁感，眉心稍蹙，平时被彬彬有礼的外表压的死死的冷淡感又趁机偷跑出来一些。
　　苏维一直在偷偷看他，所以也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的反常，几乎在黎阳抬头的瞬间就不自觉的出了声：“你怎么了？”
　　黎阳那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几乎是飞快的不见了踪影，快的苏维差点以为刚才只是自己的错觉。下一秒的黎阳眉头平平整整，镜片也挡不住他眼含笑意，声音听起来也是不露一点端倪，“你饿吗？叫服务生过来点些吃的吧。”

　　苏维虽然出国快一个月了，但基本都是跟着剧组，不拍戏的时候也有助理替他打理衣食住行，所以之前他最多就是觉得城市景观和周围的人们看起来有些不同，并没有觉得生活有什么不便。直到此刻他拿着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才第一次真切的有了异乡感——他几乎一点也看不明白，于是窘迫一点点的沿着后脖颈爬上了耳根。
　　黎阳过人的察言观色能力此刻也依然没有掉线，他几乎是在苏维接过菜单的瞬间就意识到了，抬头对服务生微笑，“可以给我们一些时间吗？”
　　“当然。”服务生是个很阳光的白人小哥哥，非常理解的摆了一下手，“我去给你们拿些水，你们慢慢看。”
　　黎阳礼貌的道了谢，转过头微微探出一点身，手指点上苏维面前的菜单，“这部分是沙拉，这部分是披萨，一人份的；这部分是肉类，这部分是饮料。你有什么想要吃的品类？”
　　苏维没料到他会突然凑近，黎阳的气息倏然闯入他的安全空间里，刺激的他呼吸一滞，目光仿佛是粘在了黎阳修长的手指上，挪不开。
　　他感觉自己的耳根又烧起了一点，“都、都行。”
　　他此刻思维有点不受自己控制，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来了一个最不受人待见的回答，赶紧补充道，“肉吧。”
　　黎阳继续耐心的对着菜单给他介绍，“嗯我刚也想建议你吃肉，他家披萨分量不大，你可能吃不饱，沙拉就更不用说了。肉类的话有鱼排、牛排、猪排和鸡肉，你有什么忌口吗？”
　　苏维摇摇头，“没有，我什么都吃。”
　　“挺好的，不挑食，难怪长得高。”黎阳笑起来，“那我推荐你点这个牛排吧，要几分熟？”
　　“七分就好。”苏维赶紧答。
　　“喝的要来点什么吗？我要气泡水，你想喝什么？还是白水就好？”
　　“可乐吧。”
　　“健怡还是常规？要不要加冰？”
　　“健怡。要冰。”苏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回答机器。
　　黎阳点点头，招手叫来服务生，把两人的菜都给点了。
　　苏维小小声的说了句“谢谢。”黎阳听见了笑笑，“没什么的。菜单是最难看懂的，因为很多其实都不是英文，是意大利文、西语、法语什么的。我也没法一上来就完全看懂。无非是这家我来的多，尝过的东西多所以知道罢了，平时也基本是靠一两个看得明白的英文单词连蒙带猜。”他一边说一边揪下来一块餐前面包吃，食物让胃里的烧灼感减轻了不少。
　　苏维摇摇头，“我是真看不懂，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没正经上过几年学，那时学的英文基本也都还给老师了。”他当然知道黎阳是在替他排解难堪，不过他一来确实不在乎，他也不觉得这对他是难堪；二来，他打心眼儿里就不希望黎阳像对待别人那样的对他，哪怕黎阳待人接物如春风般温暖。

　　黎阳点点头，表示理解的“嗯”了一声，不出苏维所料的并没有继续追问什么。但苏维还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拍这部戏之前他们给我请过英语老师，因为我在剧里确实有一些英文台词，不过我好像没什么天赋，一直说不好，也没什么兴致学，他们就放弃了，说可以之后配音。”他说到这里眉宇间显出了一点郁结，“我以前演戏都是自己配音的。我总觉得，让别人帮我配音，就像是考试做了一半就弃考了一样。唉我也说不好，反正我心里对这事儿就很别扭。”
　　黎阳慢条斯理的嚼着面包，听的很认真，他听人说话的时候习惯偏一点点的头，目光放在对方身侧的一点，会在恰到好处的地方给一点回应，或是点头或是应声，神色专注而温柔。
　　“下雨的那天，在碰见你之前，我被配音的事情搞得特别烦，所以出去散散心。出门的时候还只是小雨，没想到中间突然变大了，所以才去躲雨。”苏维垂着眼，“其实是我的问题，是我学不好，还自己乱生闷气。”
　　说话间服务生端着食物走过来，黎阳帮着把盘子一一摆开，向服务生道了谢，才接起了苏维的话，“我理解你的意思，这没什么不好的。你有你想要坚持的东西，我觉得是件很好的事情。”
　　“可是我感觉自己很难做到。”苏维不自觉的又皱起了眉，“他们也都叫我算了。”他看起来有些沮丧。
　　黎阳摇摇头，”语言说白了是一种很机械的东西，好比你如果重复不停地发一个音，就连你的肌肉都会有记忆，所以不存在做不到。当然了，如果能理解并记忆肯定是更行之有效的方法。诚然作为第二语言习得谁都会有口音，这很正常，或者不如说这样才自然吧。他们打算让外国人来给你配音吗？那确实会有点出戏。”他一边说话一边认真的切着盘子里的鸡肉。
　　苏维愣了愣，突然一个念头跑进他的脑海，他想也不想就直接说了出来，”你英文说的很好，你可以教我么？“
　　“啊？”黎阳也跟着一愣，他完全没有意料到对话的发展变成了这样的走向，一向伶牙俐齿的他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反应。
　　苏维急忙说，“当然是有报酬的，我回去跟他们说，哦，就是我的经纪人还有团队那些人。他们一定不会反对的，之前就说要给我找个外教。”
　　黎阳有点犹豫，他本质上并不想和钱过不去，哪怕只是暂时的收入，但另一方面，他又想避免和苏维走得太近——以免他进一步加深自己不切实际的期待。“可我并不是专业学TESOL的，就是指专门教英语非母语的人说英文的那些。而且我也不是从小在国外长大，多少也是有些口音的。你如果要找的话，你的团队应该可以给你找到很好很专业的老师。”
　　苏维满不在乎的耸耸肩，“之前他们给我找的难道不专业么？可是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坐在那儿一个小时真的像要了命似的，煎熬的我都快怀疑自己得了多动症。而且总学不会我也有挫败感。”他定定的看着黎阳，“我就想听你讲，我发现我也听的进去你讲，就刚才你跟服务生说那几句话，我就觉得你说的好听——之前那些老师说起话来我只觉得他们聒噪，什么鸟语。”他越说越滔滔不绝，黎阳还是头一次见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着说着甚至带了点儿任性的情绪起来，把原本搭在膝上的口布团一团扔上桌，“我就想要你。”

　　这话说的过于直白，以至于即便两人都知道并不是字面的意思，也还是有一股难以控制的暧昧气氛缓缓的蔓延开来。苏维一时冲动，说完才回过味来，自知失言，脸一下烧起来。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也只能咬着嘴唇梗着，和两人之间挣扎的尴尬气氛死扛到底。
　　黎阳也被这带着点儿歧义的直给发言砸了个猝不及防，如簧的巧舌一时也短暂的哑了炮。
　　最后竟然还是苏维先心一横，不管不顾的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你最近特别忙，如果没时间的话就算了。”他这话说的硬邦邦的，仿佛是在强行让自己打消念头。
　　其实他之前那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黎阳很忙，忙到好像都不怎么睡觉他是知道的，虽然他完全没有概念黎阳在做什么事情，虽然黎阳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也几乎不露疲态。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头一热，心里想什么就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还越说越离谱。所以最后哪怕再尴尬他也得自己找补回来。
　　黎阳看着苏维，觉得自己要再不说话，这孩子可能会窘迫的头低到面前的盘子里了，说不定还会受不住的转身就走。他突然笑了，笑的不带一点儿虚情假意。
　　“好。”苏维听见他说，“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