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灯》檀汐

11、下回一定要让他多喝几杯

　　遵循“幸福的时光总是格外短暂”真理，一个小时很快过去。等朱芸来敲门的时候，苏维竟然莫名的带上了点儿“起床气”的情绪，有点赌气似的开了门就转身。
　　朱芸见他这样，好像完全不意外似的笑笑，跟着他走进来：“时间到了。”
　　苏维没接话，绷着脸坐下，自顾自的把剧本翻的哗哗响。
　　黎阳朝朱芸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他察言观色能力极强，从走进这房间的第一刻起就感觉到朱芸对他那股冷淡的客气，还带着点儿提防和拒人千里。他没有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习惯，但凡是他察觉到对他并不算善意的人，他也就仅仅愿意维持表面的和平与客套而已。
　　“黎先生，今天时间到了，我们来聊聊之后的打算吧。”朱芸在一旁的书桌边坐下，略隔了一点距离的看向黎阳，“之前也说了，今天第一次，主要也是让你感受一下可能性，我们也是需要谈定一个带有目的性的结果来的。”她说话声音不大，听着温温柔柔的，却莫名带着一股压迫感，眼神依旧是审视的锐利。
　　“嗯我知道。”黎阳也很平静的看着她，“我刚才也简单的和苏维聊了一下，从让他没有障碍的说这些英文台词这个目标来看的话，要达到不难。”他看了一眼苏维，眼神柔和了一点，“今天正式讲内容的时间不多，不过我觉得苏维可以，他很认真，也听的进去，所以我觉得您不用担心他是在浪费时间。”
　　最后这句话明显带刺，扎的朱芸稍稍怔了一下，连苏维也抬起头，他觉得今天的黎阳说起话来比平素要格外“不客气”一些。不过黎阳外表看起来还是和平时殊无二致，嘴角挂着淡淡的并不刻意的微笑，眼角弯到恰好的弧度，看起来和善又友好，以至于会让人错觉刚才他说的那句话只是捎带手开个小玩笑。
　　朱芸显然不会有这种错觉，她眯了眯眼，也继续保持着她旗鼓相当的那恰到好处的笑容：“怎么会呢，我看过黎先生的简历，我对您有信心。当然了，我对我们苏维也很有信心。”她话锋一转，“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来谈谈酬劳的问题。我了解了一下市场价，如果找C大的学生补课，时薪是150刀。因为苏维对你印象比较好，所以我们提高一点价格，给你175刀，你觉得怎么样？按次结算。”
　　“我没问题。”黎阳余光看到苏维正想向朱芸表达不满，抢先发了声，“就转到我的paypal账户里吧。我回头把账户发给苏维。”他站起身来，朝朱芸微微一颔首，“今天时间也到了，酬劳也谈妥了，我就先不打扰了。”
　　苏维几乎是和他同一时间站起来，“我送你下去。”
　　朱芸看了他一会儿，只是说，“帽子和眼镜带好。”

　　房门刚在身后掩上，苏维就立刻开口，“去喝一杯吗？”他眼睛亮亮的，在灯光昏暗的长廊上一闪一闪，带着不加掩饰的期待，和刚才在房间里时判若两人。
　　黎阳叹口气，“之前跟你说什么来着？你年纪不够，在这儿不能喝酒，也没有人会卖酒给你——你去bar都是要查ID的。”他看着苏维有点失望的低下头去又觉得有点于心不忍，带着点安抚性质的往回找补了一句，“除非，你愿意看着我喝。”
　　结果苏维完全不假思索，“我愿意。我可以喝水。”
　　黎阳哑然失笑，“你是心里早就想好了吧。说吧，去哪。”
　　苏维“嘿嘿”一笑，伸手在后脖颈上抓了抓，竟然显露出了点“憨态可掬”的气质来：“这家酒店自己有个酒吧，在主楼的顶层，他们都说上面看夜景特别特别漂亮。”
　　“那走吧。”黎阳笑着摇摇头，“说好了啊，我喝的酒也都记你账上。”
　　“没问题。”苏维的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笑意。

　　这家酒店的顶层酒吧确实出名，黎阳早前也听过，经常上各种“本市最值得探店的XX家精品酒吧”榜单，最出名的卖点就是它那能俯瞰大半个城市的景观座。
　　可惜这天他们去的太临时，临窗早就没有座位了，他们只能在吧台坐下。
　　苏维显然有点失望，“失策了。”
　　“这家很红的，”黎阳反倒挺意料之中的样子，“能有位置我已经觉得挺好了。这种地方的靠窗座位都是要预定的，而且一般都得提前好几天吧。”他伸手拿过酒单漫不经心的看着。黎阳喝酒之后的反应也和大多数人有点不一样，别人喝多了可能会犯困，可以助眠，而他会越喝越精神，活脱脱是一朵不一样的烟火。虽然他这几天可能因为想开了，精神状态稍微调整的好一些，但睡眠问题毕竟算是他的痼疾，没那么容易好，还是不能太挑战。
　　“给我来一杯龙舌兰日出谢谢。”黎阳伸手招来bartender，一边拿出驾照递给他看，然后指指苏维，“给他一杯冰可乐，健怡的。”
　　说完转头看见苏维还在低着头郁闷，忍不住笑了：“还在难过没坐到窗边？”
　　苏维出来带了一顶棒球帽和黑框眼镜，帽檐低低的压着，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确实一下子就变得没那么惹眼。“我就是觉得明明就在眼前了……还是什么也看不到。”他小声嘀咕着。
　　黎阳听得一清二楚，他托着腮侧过脸去看苏维：“其实你要看这座城市的夜景，也不是只有这里。这附近就有好几个观景台，高度比这里要高不少，露天的室内的都有，看天际线一览无余。”
　　“我知道，”苏维声音还是闷闷的，“我也想去那些地方，但是那里游人好多，芸姐他们不会让我去的。”
　　“我说这话不是为了安慰你啊，那些观景台看下去的，壮观是壮观，不过就算你爬上这里最高的观景台，看到的也并不是最赞的风景。”苏维听见黎阳这样说。
　　他愣了愣，抬起了头，“为什么？”
　　“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黎阳的酒来了，他谢过bartender，拿搅拌棒轻轻地搅动着玻璃杯里朝霞一样绚丽的颜色：“有机会带你去个地方，那里能看到这座钢铁森林的全貌，那才是真正的震撼。”
　　一道亮光在苏维的眼里闪过，又很快的消散，他复又低下头去：“你总说有机会怎样、有机会怎样……”他突然转头盯着黎阳的眼睛，“是不是你们这些精英，都是这么喜欢说这些场面话，用言语随便糊弄人的？”
　　黎阳正好在看他，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手一滑，亚克力制的搅拌棒“叮”的一声磕上玻璃杯壁。他飞快的回头，欲盖弥彰的喝了一口酒。
　　苏维最开始不太熟的时候和黎阳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后来熟了一些之后虽然变得直接很多，但从来也都是顺着黎阳，甚至黎阳还能自我感觉良好的察觉到对方一丝丝讨好的意味——这样不加掩饰的“杠”还是第一次，闹的黎阳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
　　苏维本人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他也没想到自己怎么就把心里藏着的一点怨怼就如此直截了当的说了出来。好像每次碰到黎阳，他那本就不太高的智商就更加掉链子。
　　然而心里仿佛一直在蒸腾着什么，有一股不知来处的推力推着他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那些不过脑子的话。
　　“咳。”黎阳清了清喉咙。他那过分礼尚往来的人生里也不太常遇见苏维这样直来直去拆台的对手，不过此刻的他本能的想要抛开之前那些惯用的套路，想要坦白的告诉苏维他的想法：“我没有那个意思……那些用词也只是，之前说习惯了，就像口头禅一样，不加注意就说出来了，并没有跟你打哈哈的意思。之前跟你说有机会一起看河滨公园的日落，也不是什么客套话，毕竟我没必要仅仅为了客套就把人带去那儿，对吧？我前段时间真的有点忙，顾不上——这不是托辞。”黎阳开始说的艰难，因为他好像从没有过这样认真的和别人解释过什么，他素来都是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什么误会不误会的，他才懒得辩解。不过说着说着他就仿佛无师自通了一般，说的顺畅起来：“我并不想糊弄你，只是有时候对于真没法保证的事情，我只能用‘有机会’这样的措辞，可能你听起来就不是很舒服。不过事实也只能是这样，不仅我时间不受控，你也一样，你的时间甚至还要更不受控一些，不是吗？所以我才说‘有机会’，你可以理解成这是我的一种期望，我希望我们可以有这样的机会，大家的时间都允许，可以成行的机会。”
　　苏维没想到黎阳会这么认认真真的回答，对自己的莽撞更加懊恼了一分，听了他的解释心里又不住的窃喜，各种纷乱的情绪搅合在一起，脸又忍不住的烧了起来，好在酒吧的灯光昏暗所以看不太出来。他低低的“嗯”了一声，咕嘟嘟的端起面前的可乐来喝，一口气喝完大半杯才说：“我知道的。”
　　黎阳看他原先稍显紧绷的肩膀慢慢松下来一些，才放心的转回去继续喝酒，喝了一口又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把杯子“啪嗒”一放：“还有，苏维，纠正一下，我不是什么精英，千万别对精英两个字有什么误解。”他转过头，又是熟悉的笑眯眯的模样，“我就是个异乡求学、苦逼求职的应届毕业生而已。”

　　临走时苏维把黎阳送到酒店正门口，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如牛毛的雨丝，细密而轻柔的拍在脸上，留下微凉的触感。
　　苏维在门边站定，打算抽一支烟再上楼，刚掏出烟盒来就动作一顿，“下雨了？”他想了一下就转身要进去，“我去给你拿把伞。”
　　“哎哎，”黎阳赶忙伸手拉住他，“就这么点儿毛毛雨，不用。”
　　苏维被这猝不及防的触碰惊的僵了一下，黎阳的手直接扣在他的手腕上，又很快松开。微凉的触感只停留了一瞬，之后苏维感觉手腕的皮肤灼灼的烧起来，伴着脉搏鼓点般的跳动声，循着血管飞快的流向每一处神经末梢，在他的身体里奏起了一首恢弘的交响乐。
　　黎阳拉扯完就很自然的松了手，顺势从苏维手里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抽了两口之后才出声：“放心，这雨最多也就是这样了，不太可能变大的。”
　　“你还懂天气呢。”苏维没头没脑的愣愣来一句。
　　黎阳缓缓的吐出一口烟，“我家那边多雨水，一年四季都是下不完的雨，从小看到大了，所以稍微能分辨一些吧。”
　　苏维还是第一次听黎阳提起自己的事，忍不住追问：“你是南方人？”他也没好意思问的太直白，直觉告诉他黎阳对于述说自己的过去没有太大的兴趣。
　　“嗯。”黎阳应了一声，声音隐在袅袅的灰色烟雾里，不甚清晰，“也没有很南，不过冬天没暖气，所以还是算南方。”他斜靠在墙上，有点出神的看着濛濛的雨雾。不知是不是因为摄入了酒精的缘故，黎阳感觉自己有了些想要多说几句的欲望，他声音不大，像是喃喃自语，“所有的雨里我最不喜欢就是这种了，拖泥带水，腻的要死。”
　　他说到最后带了点方言的腔调出来，比平时字正腔圆的说普通话要软很多，懒洋洋的。
　　“那你最喜欢的呢？”苏维觉得此刻的黎阳和往常有点不太一样，仿佛精美的华盖终于被风吹的稍稍掀动了一角，让他忍不住想要进一步的一探究竟。
　　“雷阵雨，电闪雷鸣的那种。”黎阳答的不假思索，“下之前会比较闷，会有点喘不过气来。但是你看着天上那滚滚的乌云，你就知道它要来了。”他说着微微的眯起眼睛，仿佛是在回忆，“然后毫无准备的，闪电、雷声、大雨，全部都一起来了。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浇天地一个痛快，白天也可能暗的像黑夜，末日一样的感觉。这样才好，来就来，去就去，爽快。”
　　说话间他手中的烟已经几乎燃到底，他转手将烟屁股摁灭在一旁的垃圾桶上方，回头看向苏维：“走了。”
　　他那双永远水光潋滟的眼睛也许是因为酒精的缘故，微微染上了一点红，看的苏维忍不住舔了舔唇角：“你确定你不用雨伞么？”他听到自己这么问。
　　黎阳看着他笑了，还真的顺着他的话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倏的伸手拿走苏维戴着的棒球帽，反手扣到了自己头上，“伞就不用了，这个借我吧。确实不喜欢头发沾上雨，湿哒哒的很讨厌。下次还你哦。”
　　苏维看着他不紧不慢的走进雨雾里，回味了好久方才黎阳凑上来摘帽子的动作，心想，下回一定要让他再多喝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