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灯》檀汐

12、苏维不要这样的结局

　　黎阳这个“临时英文老师”，虽然开始的莫名其妙，但不知不觉的还真顺利的做了下来。他每周去两次，时间机动，随苏维的通告时间来。过程也比他想象的顺利，苏维虽然的确基础非常不好，但他意外的还算有天赋，理解能力也挺强，加上黎阳讲起来又极有耐心，一遍讲不懂就讲两遍三遍，不厌其烦，于是他们的“课程”竟然进度喜人。苏维现学现用，把其中一个一遍过的现场录了小视频，在某次上课的时候拿给黎阳看。黎阳看了挺满意，还真的挺像那么回事儿。
　　“所以说，别老觉得自己不行，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黎阳翻着手上的剧本，估算着之后的进度，“你这一场结束，剩下的就只有一场了，这场看起来像是所谓的……大结局？”
　　“嗯。”苏维点点头，心里突然升起一点不情不愿来。他想起过去的几个夜晚，客厅顶灯的暖色光轻柔的洒下来，他和黎阳分别坐在书桌的两侧，黎阳会拿着笔轻轻的点在纸上慢慢的给他讲，声音轻缓而温柔。而他大多数时候被黎阳影响，都很专注，偶尔有一些出神的瞬间，他会忍不住盯着黎阳手腕内侧一个小小的纹身看，虽然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是什么。
　　那气氛太好了，好到他说话也都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而现在他有种好像快要曲终人散场的莫名惆怅，像团棉絮似的一股脑儿塞在他胸口，闷闷的。
　　黎阳能感受到苏维情绪明显有点低落，还以为他是觉得自己表现的不够好，赶紧继续送上鼓励：“我认真评价的，你说的真挺好的，口音的问题免不了的，大家都有，我也有。”
　　“你是不是快毕业了？”苏维没理会黎阳的鸡汤，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好在黎阳已经差不多习惯了苏维这种随机的说话方式，几乎也没什么停顿的就跟着他转到了新的话题，“是啊，月底答辩，下个月中毕业典礼。”他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啊”了一声，轻拍了一下脑门，“你提醒我了，我硕士服还没买。”
　　“是毕业的时候要穿的衣服吗？衣服不是学校发的吗？”苏维愣愣的问。
　　“国内的大学是，这里不是。资本主义总是要换着法儿的捞你一点钱。”黎阳懒洋洋的斜靠在书桌椅子上，顺手转着笔，“不过也可以穿完转手卖给下一届，基本也没什么损失。”
　　“那你卖吗？”
　　黎阳想了想，摇摇头：“我不卖。好歹是个纪念，就留着吧。”
　　苏维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毕业时的衣服……好看吗？”
　　黎阳看他一眼，拿出手机来翻了几个学长学姐朋友圈往年毕业典礼的照片给他看，“喏，就这样，谈不上什么好看不好看吧。主要是毕业典礼那几天整个学校都会装饰起来，会很有气氛，就是讲一个仪式感。”
　　苏维好奇的探过头来看，黎阳他们学校的标志色是水蓝色，照片里从学生的衣服到整片校园都是一水儿的浅蓝，好像天空。
　　“我觉得很好看。”苏维把手机递还给黎阳。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直接问出了一个在他心底盘旋很久的问题，“那你毕业之后……什么打算？”
　　黎阳手里的笔转的飞快，答的有些漫不经心，“找工作啊，我不是一直在找着么。”许是因为关系近了一些，苏维感觉黎阳现在对他的态度要散漫许多，比最初相识时的那种永远得体要“不客气”点。
　　这样的黎阳让苏维更欣喜一些，他总觉得他现在正在渐渐看到的，才是一点一点变得更真实的黎阳。
　　“我的意思是，你会考虑回国吗？”
　　黎阳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一瞬间眼底仿佛有无数碎冰浮动。
　　“不会。”苏维听到黎阳这样说，语气中仿佛夹杂着无数霜花般冷漠而斩钉截铁。他下意识的想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黎阳又迅速恢复了一贯的泰然自若，“不过我还在找工作的阶段呢，现在还没谱。”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房间里气氛变得有些诡异的沉默。
　　黎阳向来不会让这样不自然的气氛维持太久，他很快就重新起了个话头，生生又将话题扭转到苏维这边，“说起来，你们的拍摄也快结束了吧？”
　　“快了。原本是到四月下旬，已经拖了一些进度，不过五月初也是一定会收尾的了。”苏维答的有点机械。
　　黎阳点点头，有点感慨，“春天也快结束了。这里的春天总是非常短暂的。”
　　苏维没有再说话，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将他占据。
　　他没来由的想起某年在一个并不算主流但场面还搞挺大的电影节，他躲过经纪人让他去找人社交的无尽唠叨，从衣香鬓影的会场里一个人偷偷溜出来喘口气。电影节的举办地在一座美丽的热带海滨城市，会场临着海，四周人声鼎沸的，他一直沿着海岸线走了很久才找到一段僻静的野沙滩。椰林摇曳，他躺在细软的砂砾上，任凭海浪在脚边翻卷，远离了城市灯火的夜空星罗棋布。
　　他出生在内陆城市，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夜晚的海，静谧而黑暗，空洞而深远，海浪声似是从遥远的天边踏浪而来，跋涉到岸边，与粼粼的水波交织在夜色里。
　　那天他在海边躺了一整晚，直到远方的天边慢慢泛起了浮光，海鸥开始在他的头顶盘旋，他知道自己将与这美好宁静的海滨夜晚告别，与白日的天光一起，回到他日复一日喧嚣浮华的现实里去。
　　就好像此刻，他知道自己很快将与这座城市告别一样。
　　或者说直接点，将与黎阳告别。
　　苏维突然意识到他不想就此与黎阳告别，这种抗拒的情绪强烈到足以让他从一个不善言辞的愣头青变得心思活泛起来。
　　他记得自己看过的许多文艺片里，故事里的人们总在云淡风轻的回忆，点到即止的遗憾。在某个因缘际会的场合他们遇上，然后随时运转他们分开，一切顺理成章，好像稍稍挽留一下，那结局就不唯美了似的。
　　苏维不要这样的结局。

　　那晚直到黎阳上完课离开，苏维心里那股绞着的劲儿还在愈演愈烈，并未随着“罪魁祸首”的消失而减弱分毫。
　　这座城市的春天就要过去，但是苏维觉得他自己的春天还没有。他明明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怎么就能这样结束呢？
　　他想去河滨公园看夕阳，想去某个神秘之地看黎阳口中“最赞的夜景”，想亲眼见一见那座古朴而厚重的校园披上蓝色的帷幔，更想看看穿上硕士服以及酒可以再喝多一点的黎阳。
　　他自己的学生生涯短暂而荒唐，他毫无留恋。但他却好像在黎阳这儿找到了可能深埋于记忆中的，那曾有过的对于象牙塔生活神圣的向往。

　　虽然苏维心里百般渴望拍摄进度能再拖一点，但最后的几场进程竟然意外的顺利，他感觉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在大家的掌声和鲜花里杀青了。
　　还不到五月，这座港口城市的空气里已经迫不及待的带上了些许燥热的因子，日照一天天变得愈发丰盈灿烂，黄昏像是舍不得分离的恋人，将暧昧的光线拉得无限绵长。
　　黎阳完成自己最后的“教学任务”之后他给苏维的“补习”就停止了，加上他忙着四月底的结业答辩和论文的最后修订，基本驻扎在了学校。两人的沟通又重新恢复到最开始那种零零散散的微信模式。
　　苏维的信息也总是发的有一搭没一搭的，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黎阳发现他还真的是一个思维跳跃至极，想到哪说到哪的超龄儿童。常常是黎阳还在打字回复他上一个问题，他已经翻篇去说别的了。黎阳逐渐习惯他的说话模式，回复的也有一搭没一搭的。两人的聊天记录从最开始简明扼要的有事说事很快演变成了漫无目的的扯闲篇，就像此时暮春的傍晚一样拖沓里带着慵懒。
　　所以当黎阳看到苏维那条“杀青了”的微信时，向来特别擅长推断和联想的黎阳居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很随意的回了个“恭喜啊”过去。
　　彼时他正走在从学院回家的路上，慢悠悠的一边走路一边刷手机，然后他就看到了苏维的下一条，“我要走了。”
　　他不知不觉的停下了脚步。
　　耳机里的红心电台正好切换到一首钢琴小品，明明是轻快的旋律，却好像一下下敲击着黎阳的心，不轻不重的，有点恼人。
　　太阳下山以后的气温降的很快，黎阳此刻微微的觉得有一点冷。他走到墙角边，掏出烟来点上，却没有抽，端着烟在袅袅的灰雾里出了一会儿神。
　　等到那支烟完全燃尽，他才拿出手机来，打了半天字又删掉，最后还是直接点了语音通话。
　　电话被接起的很快，苏维像是等着他打过来似的，一声等待音都没让它唱完。
　　“喂。”苏维声音低低的响起，黎阳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什么时候走？”黎阳淡淡的问，他语气平静，手无意识的一下下摁着自己的指关节。
　　“这周六，晚上八点的航班。”苏维回答。
　　黎阳点点头，反应过来苏维并看不到，就“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一路平安啊。对不住，之前提到的好几件事，好像暂时也只能食言了。”他换上了一幅轻松的口气，尤其是想到之前苏维“怼”他总是“信口开河”的随便许诺，决定还是自己先提前认错。
　　苏维意外的没有接他这个话茬，“这周六你有空吗？”
　　“嗯？”黎阳一时没反应过来。
　　“如果有空的话，来送送我吧。”苏维像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口。
　　黎阳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好。”
　　挂了电话，黎阳继续往家走，仿佛刚才的停顿并未发生。然后他突然想起来，刚刚的那首钢琴小品叫做《The Truth that You Leave》。

　　N市的国际机场可能是世界上最忙碌的地方之一，每天数不清的飞机起起落落，载着厚重的离愁别绪冲上万米的云霄。黎阳喜欢抬头看夜空里夜航航班闪烁的尾灯，他总觉得那是一种疲惫的希望。但他不喜欢机场，他本能的排斥和回避着所有被摊到眼前的实质性的离别。而N市这样庞大的机场更是会将此放大到极致。
　　但他还是来了。和苏维约好的时间是五点半，他午饭后就出了门。从他的公寓到机场需要换两次地铁，行至城外的时候列车慢慢爬出地面，午后阳光突如其来的洒进车厢，刺的黎阳微微的眯起了眼，他最近的睡眠时好时坏，所谓好也不过是能睡着而已，昨晚更是几乎睁眼到天明。此刻被日光晒着，他本就短少的精神愈发飘渺恍惚了起来。
　　黎阳到机场的时间比约定整整早了三个小时，他走到航站楼边缘远离行色匆匆的人群，就那么看着一架架飞机在跑道上起落，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响，仿佛是在预演心情。
　　收到苏维的信息时已经快六点，欲落不落的夕阳遥遥的挂在西边的天空，染出一片绚丽。
　　--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黎阳走进大厅，按着收到的定位，在VIP通道口远远的就看到了苏维，身边还站着一个稍矮一些、看着也仿佛有些脸熟的男人。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苏维也抬头看到了他，一下子笑起来，冲他还挺大幅度的挥了挥手。
　　黎阳走过去，脸上是苏维熟悉的、标准化的笑容，语气如常：“这就准备走了。”
　　苏维没接他的话茬，转而给黎阳介绍身边的男人：“许天舒，我大哥。”
　　黎阳礼貌的朝许天舒笑笑：“您好。”
　　许天舒倒是并不意外黎阳没认出他，他只是颇玩味的看了看黎阳，又看了看苏维，露出了一副了然的神情：“这就是你那个神秘的朋友吧。”
　　苏维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眼神有点不知道往哪儿放，过了一会儿才微微的点了点头。
　　许天舒不以为意，“那你好好的，注意安全，回去了记得找我。”
　　苏维又点点头，把手边的登机箱推过去。许天舒一手拉着箱子，一手在苏维的肩上拍了拍，转身走进了通道。苏维站在原地没有动，甚至朝许天舒的背影挥了挥手。
　　黎阳完全的愣住了，直到许天舒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才回过神来，有点不明所以的转头看苏维：“你……不走？”
　　“不走。”苏维转身和黎阳面对面站着，他比黎阳要高出一点，看黎阳的时候微微的垂一点眼，眸子亮亮的灿若繁星，“我本来这次拍摄结束之后就该有个假的，我留下来等看完你的毕业典礼再走。”他见黎阳还是愕然，也不由自主的有些紧张，“我上网搜过了，你们毕业典礼可以去看的。”顿了顿，最后小心翼翼的补了一句，“行吗？”
　　苏维每每说“行吗？”的时候都仿佛带着点儿无辜的哀求意味，次次都能正好从黎阳铁石心肠的夹缝中戳进去，正中红心。
　　黎阳有点怔怔的看着苏维，他稍稍显得有些局促，眼神飘忽四处看，嘴角有点紧张的绷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重要结果的揭晓似的。
　　他俩这样面对面站着的场合不多，黎阳突然想起来那天在中心花园的紫藤花下，比他高出一点的少年微微红了脸。
　　黎阳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摇摇头笑了：“倒也没什么不行的。”
　　“真的吗？”苏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我还看网上说，你们的典礼是邀请制的……如果你的名额已经用完了的话……”
　　黎阳轻笑了一下，“那倒没有，富余着呢。我有三个名额，目前就是我表妹会来。就是那天咱俩碰上的时候，拽着你要合影的那个。”
　　苏维颇感意外，“你父母不来吗？”
　　“不来。”黎阳语调平静，答的飞快。
　　即使苏维并不是个特别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他也感受到了黎阳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心情，便也没有再追问。
　　两人之间突然沉默下来。苏维多少有点“做贼”的心虚感，他本就不擅长玩此类先斩后奏、除当事人外谁也说不好是惊喜还是惊吓的游戏，也无从猜测黎阳此刻的心情，心里七上八下的，表面还只能故作镇定，两只手在身后悄悄的绞在了一起，手心有点微微的出汗。
　　黎阳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轻轻地在他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只是虚晃几乎没有用力，但苏维却仿佛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你大哥也送走了，还愣着干什么？走吧。”
　　苏维一下子又喜上眉梢，笑嘻嘻的跟了上来。黎阳恍惚觉得他背后有条尾巴也跟着竖了起来。
　　“你接下来住哪儿？”走到出发大厅的门口，黎阳突然问。
　　“还住原来的酒店。”
　　“哦。”黎阳点点头。“那儿倒也方便。”他一边说一边像是在思考什么。
　　苏维虽然挺开心，不过心里到底还是存着点儿对于“欺骗”黎阳的愧疚感，黎阳全程一直都目不斜视的往前走，他也没好意思主动开口说什么，总还有点惴惴不安的走在黎阳身边。
　　直到他们站定在轻轨的月台上，黎阳才终于看了他一眼，“一会儿有事吗？”
　　苏维一愣，赶忙说，“我没事，我现在就是闲散达人了。”
　　“那就正好顺道去看看最赞的城市夜景，”黎阳微笑着看着苏维，“证明一下我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