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灯》檀汐

19、我相信你

　　小店的门脸看着破破落落的挺不显眼，内里却是别有洞天。整个空间内饰都做成一个巨大树洞的样子，天花板上盘踞着交错的枯树枝，间或有一些仿佛蛛丝般的银线垂下来，上面挂着形形色色的仿真昆虫。四周枯木做成的高矮不一的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装饰品，有骷髅、鬼面雕塑、巨型水晶球一类的摆件，也有做成小骨头或是枯枝形状的首饰或小挂件。墙边的角落里散落着一些颜色晦暗的南瓜灯，仿佛积了很久的灰。
　　店主是个看起来仿佛有些爱尔兰裔血统的老太太，一头红发，有着尖尖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正坐在一把黑木摇椅里带着老花镜看书，听见门响她也只是掀起眼皮看了看，和蔼的对两人点点头，说了句“Welcome”就继续低下头去。柜台里站了一个画着哥特妆的女孩，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一顶大而破旧的尖顶巫师帽下垂着长长的金发，热情洋溢的冲他俩挥挥手。
　　这一日阳光很好，从唯一的一扇窗子里斜射进来，空气里浮动的灰尘粒子都看的分明。
　　店里很安静，只有他们推门进来时带起了一阵轻微的空气流动，几串窗棂上挂着的仿佛风铃一般的挂件微微摇晃彼此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仔细一看，原来是几串小骨头。
　　这本是黎阳不知该如何起话头随手一指的店，没想到苏维进来后还挺新鲜，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拿手指戳一戳小玩意儿们，很有兴致。
　　“有什么喜欢的么？”黎阳看他在窗边一排陈列柜前站了挺久，就走过去问。
　　苏维往前指了指：“这些是什么？”
　　他面前是一排排圆形的挂件，中间织着花瓣一般交叠的网，圆环下坠着彩珠和羽毛。这些挂件大小、颜色、材质各不一，有大片洁白的真羽毛配着毛线圆环，也有金属或木质的，刻成羽毛的样子。
　　“这是捕梦网。”黎阳轻轻托起了一片羽毛，也许是不想破坏周遭的安静，他的声音也很低，“是印第安人的东西。他们觉得到了晚上四周空气里都会漂浮着各种梦境，有好的，有坏的。只有这个捕梦网能困住噩梦，这样就只剩下好梦伴人入眠了。”
　　苏维心里一动，也伸出手去触碰那些羽毛，若有所思。
　　“喜欢的话，可以买一个带回去挂着。”黎阳觉得他应该挺喜欢的，“这种大羽毛的你带回去可能不方便，不如买一个小巧一点的吧，回头也好挂。”他在一堆五彩缤纷的捕梦网里翻找了一会儿，挑出了一个小小的纯银质捕梦网，不过一个徽章的大小，圆环的边缘写着“Always have a dream to believe in”.
　　“这个怎么样？”黎阳拿过来给苏维看。
　　苏维点点头，“就它吧。”
　　黎阳伸手摘下那只捕梦网，刚回头打算去付钱，却被苏维一把拦住，“我来。”黎阳也没坚持，默默退到一边，看苏维走过去，跟金发姑娘边说边比划。
　　“You two make a cute couple.”摇椅里正在看书的老太太突然开口。黎阳闻言愣了愣，有些意外的看着她，她还是那样和蔼又善解人意的微笑着。
　　黎阳突然想起了在他去世的奶奶。
　　于是他也没否认，对老太太回报以同样温柔的笑容，轻轻的说了句“Thank you.”
　　苏维付好钱，把纸袋子小心的叠起来放进包里，这才走过来：“我买好了，走吧。”
　　黎阳刚准备转身，老太太的声音又一次响起：“It might not be that hard, kid.”他脚步一顿，只听老太太接着说，“Hope you both can always have a dream to believe in.”
　　黎阳礼貌的冲老太太和不远处的金发姑娘点了点头：“Have a nice day。”随即推开门走进了正午铺天盖地的明晃晃艳阳里。

　　黎阳原本有些担心如果苏维问老太太和他说了什么他该如何回复，没想到苏维却并未表现出任何的好奇心，两人就这么缓缓的沿着小路一直溜达到了海边。
　　地图上虽显示是海岸线，不过直到真的走到实地才发现，这一带算是一片人迹罕至的野沙滩——或者说沙滩也实在是有些过分美化了，东北部地区的海岸线总是要比阳光灿烂的西海岸锋利与嶙峋许多，这里也不例外。一小片敷衍的沙滩懒散散的摊在那里，更多是砖与水泥堆砌的石壁，突兀的横亘于水中。末端有一个小而旧的灯塔，经年失修，沉默而孤独的立在那里。塔壁在阳光下泛起淡淡的黄，塔下是一轮又一轮海浪，不知疲倦的拍打着石堤。
　　“不好意思啊，”黎阳有些无奈的笑笑，“我们之前也没来过这片的海边，没想到是这样的，让你失望了。”
　　“没有。”苏维飞快的说，“什么样的海我都还挺喜欢的。我喜欢的是海本身。”他往前走到石堤边缘，直接坐了下来，“你能不能别老假想我会喜欢什么样的，又会不喜欢什么样的啊？”
　　黎阳总能成功的被他说到无言以对，只好默默的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也没挨着，两人之间大概隔了半米的距离。
　　海边的风总是很大，吹的不远处插着的几面旗子猎猎作响，在喧嚣的风声里黎阳听见苏维用一种非常委屈的声音说：“黎阳，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特别傻，什么也不懂，所以干脆什么都不和我说？”
　　黎阳叹了口气：“没有，我真没有。”
　　苏维不依不饶的：“你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可是我想要了解你更多一点。而你甚至之前连不接受我的原因都不肯直接告诉我。”他侧着脸，非常认真的看着黎阳道：“我知道你这个人，说起话来喜欢留余地，可是我……我不需要余地。我难道不值得你一句直接的话吗？”
　　黎阳不敢看他，觉得自己被他注视着的那半边侧脸越来越烫：“我不是不愿意被你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也不是不肯直接告诉你原因，只是……”
　　他话音未落，猝不及防的又是一阵海上风起，行至岸边时已是格外强劲——强劲到黎阳随意放在手边的一件牛仔外套直接被吹的就地打了个滚，在主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就无声无息的坠了崖。
　　黎阳有点哭笑不得的看着飘在海面的外套，石堤离水面足有三四米高，伸手下去捞是绝对不可能了。他摇摇头，“啧”了一声：“还挺喜欢这件外套的呢……”
　　他话才说了半句，只见苏维“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把斜跨在胸前的包解下来和手机一起往黎阳怀里一塞，转身直接就要往下跳。
　　黎阳差点被他吓掉半条命，反应极快的伸手一把死死拽住他，仿佛只听得到自己如鼓点般猛烈的心跳声在一下下的撞击着耳膜与胸口，于是他用了比那撞击声还要更大的声音朝着苏维吼了出来：“你干什么？！”
　　虽然上次暴饮暴食那次黎阳也生过气，但他如此失态苏维还是第一回见。黎阳本来皮肤就异于常人的白，此刻整张脸都白的甚至有些发青，抓住苏维胳膊的手微微颤抖，但手劲却非常之大，手指都仿佛深深的勒进了皮肉里。
　　苏维心里没来的由的有些瑟缩，但他外表却还是梗着嘴硬：“我会游泳，我下去给你捡回来。”
　　黎阳气的眼角都在跳：“你下去？你知道这里有多高吗你就下去？你知道下面的水是深是浅？你知道有可能你跳下去碰到的不是深水直接你就触了礁？你……”他眼睛有点发红，声音也在抖：“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都当放屁是吧？你他妈能不能理智点做事前过过脑子？”
　　苏维低着头没有说话。
　　黎阳缓过劲来，觉得自己话说的有点重，心里也有些后悔。他手缓缓松开，才发现苏维的胳膊在他无意识间几乎要被掐出淤青。
　　风还在没完没了的吹，黎阳碎而长的额发屡屡被吹的在额间胡乱的扎，有几根甚至扎进了他的眼睛里，恼人的刺刺的疼。
　　那件牛仔外套倒也没飘远，就在两人脚下两三米开外随着海浪一下又一下的蹭着石壁。
　　“疼吗？”黎阳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伸手想拉过苏维的胳膊来看看，手还未及触到就被苏维挣开了。
　　黎阳也没再尝试，他抱着苏维塞进他怀里的包和手机重新坐了下来：“对不起啊，不是故意吼你的，刚才有点生气。”他顿了顿，“只是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没有要指责你的意思，正因为你总是这样……你如果一直都是这样，冲动、不计后果，那我是不是应该稍微考虑的多一些？”
　　苏维动了动，因为黎阳此刻听起来无比的真诚与恳切。他还是保持站在那里的姿势，只是身体已经不那么僵了。
　　“有些话我本不想说的这么明白。”黎阳目视前方，远处海天相接，地平线模糊在一片白茫茫深处，仿佛没有尽头，“我那天让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然后你说你想过了。苏维，你是不是第一次喜欢人？你知道你如果想要走现在的这条路，选择我。”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往后会有多难么？你真的做好一切的觉悟了吗？”
　　苏维没回答。
　　黎阳叹了口气：“我是真不好为人师，我也没那为人师的能耐。只是我知道你从没想过，我们俩如果往下走会遇到些什么，会经历些什么。我不是什么预言家，但我知道一定会有很多很多东西会像那件外套一样被风吹到你无法去到的地方，那到时候怎么办呢？由着你的性子，不管下面是什么都循着第一反应跳下去么？你年轻，无畏，初生牛犊不怕虎，这都可以，但有些代价你付出之后才会明白不值得。所以何必呢？太累了。”他说着说着突然笑了，“与其你到时候再后悔，怎么看怎么觉得我讨人厌，何不让感情留在它最好的时候，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想到我，都是美好的。”
　　苏维突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你呢？”
　　刚进行完长篇大论“爱的教育”的黎阳又双叒叕的没有反应过来：“我什么？”
　　“你是不是第一次喜欢人？”
　　黎阳表情没什么变化：“不是。”他转过头好整以暇的看着苏维：“不然我怎么因为喜欢男人被扫地出门？”
　　苏维眼神有点复杂的看着黎阳，嘴唇抿的紧紧的。
　　黎阳看他的样子突然就笑了，忍不住伸出手去捋了一把他的头发：“拜托，我都马上25岁了，还不能喜欢过人吗？”
　　“是什么人啊？”苏维闷闷的问。
　　“我大学时的同学。”
　　“那你们……”
　　“没在一起过，他不知道，他也不喜欢男生。”黎阳答的很平静，平静的他自己都有些惊讶。曾经他总尽力避免回忆起过去种种，将一切都掩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而苏维的问题突如其来，仿佛闪电一下破开云层，于是世界被迫骤然亮了一下。然后他发现，曾在心底扎根的种种妄念与不可言说，好像如过季的落叶乔木一般，枯萎着落入尘土。
　　“他现在在哪儿呢？”
　　“……也在美国。”黎阳突然有点没来由的心虚。
　　一向反应不按常理出牌的苏维却突然像被点了窍似的，眼睛瞪的大大的看着黎阳：“他就是你说的B市的那个朋友吧？”
　　“……是。”黎阳想多解释几句，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带点无奈的跟苏维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
　　“算了。”苏维像个河豚似的鼓了没一会儿就泄了气，他像是自我安慰似的嘟囔了两句，“因为你那时候还不认识我。”
　　黎阳被他逗笑了，笑了没一会儿又有点无奈：“所以，我刚才唠唠叨叨那一大堆，你是不是又什么都没听进去？”
　　苏维用力的摇了摇头：“我听进去了，上一次在教堂门口，还有昨天晚上……你说的我也都听进去了。你可能觉得我屡教不改……”他的头慢慢的低下去，“是，我没喜欢过人，不会谈恋爱，我就是，就是想把我觉得好的东西，还有你喜欢的东西，都给你。我也没想过以后，不是我不愿意想，是我本来也想不出来——没经历过的事情怎么能想的出来？”
　　他说着说着，又仿佛找到了自信似的，理直气壮的抬起头来直视黎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我们将来见不着面，还有时差，彼此生活也完全不同，我还有个累赘的不自由的身份在这里，你对我没信心是不是？”他问完，又不等黎阳回答，自己飞快的接了话，“你对我没信心也正常，我年纪小，也没经验，以前拍戏的时候也是这样，很多人都对我没信心。不过没关系，你不用对我有信心，我对我自己有信心就行。我现在跟你拍胸脯瞎保证也没什么用，我会让时间证明给你看的。”
　　“我也不是……”黎阳觉得自己反驳的有点无力，他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我主要是对我自己没信心。”
　　“我对你有。”苏维很认真的看着黎阳，眼神坚定，“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