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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Iris, 鸢尾,意味着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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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可能是黎阳继机场以外第二不喜欢的地方了。
小学的时候他发过一次很严重的高烧,怎么也不退。爷爷背着他急急忙忙赶到医院打针,他烧的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棉花人,四肢都软绵绵的无法自主移动。爷爷去挂号交费的时候奶奶抱着他站在儿科门诊大厅里等着,他视线都被烧的有些模糊,只能听到四周此起彼伏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在他变得格外敏锐的耳朵里一刀一刀的割。
后来黎阳就开始有些排斥去医院,好在他身体挺争气,基本没遇上什么需要再去医院的大病,他也就幸运的远离了医院挺多年。
直到爷爷奶奶的相继去世。
在黎阳的心里,医院和机场性质一样,不过一个生离一个死别罢了。
而今又走在医院长长的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他不禁有些恍惚,仿佛耳畔又传来爷爷去世那晚姑姑他们格外压抑又悲恸的哭声。
于萧站在病房门口等他,这片是高级病房区,都是单人间,人少而安静。
黎阳走到她面前:“早。”
“进去吧,我已经跟舅妈说了,她知道你会来。”于萧说着侧身让开门。
黎阳没接话,直接推开了门。
病床上的女人闻声转过头。她看起来非常消瘦,瘦的两颊和眼窝都深深的凹下去,那双与黎阳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依稀还能让人想见从前的美丽,此刻就只剩空洞的骇人了。
她斜靠在枕头上,手上拿着一本书,看见黎阳的瞬间仿佛眼眶红了一下,然而声音是空洞的轻柔:“你回来了。”
黎阳走过去,自顾自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拿起床头果篮里的一个苹果,问陆芷心:“你能吃吗?”
陆芷心摇摇头:“只能吃流食。”
黎阳“哦”了一声就开始削皮:“那我吃。”
他专心致志的低头削着手中的苹果,致力于果皮不断。陆芷心也不打断他,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削。直到他削完,有点得意的举起那一长串果皮:“看,是不是很完美。”
陆芷心眼里隐约浮起了一丝温柔,牵起嘴角笑了一下。
“你感觉怎么样?”黎阳咬了一口苹果,格外的甜。
“已经没什么感觉了。”陆芷心转过头去看窗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
“哦。那什么时候走?”
“没定。尽快吧。”
陆芷心没有再继续问,她从窗外收回目光,把黎阳从头到脚端详了一番:“你瘦了。”
“哪儿能。我天天吃垃圾食品。”黎阳吃完苹果,做投篮状把果核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垃圾食品要少吃。对胃不好。”
黎阳从床头柜上拽一张纸来擦手,满不在乎的说:“知道啦。”
“阳阳。”陆芷心叫了一声他的小名,语气听起来有点悲伤,“我真的以为我这辈子可能也不会再见到你了。”
黎阳飞快的笑了一下,伸手在她的被子边拍了拍,语气依旧淡淡的:“别瞎说了,这不是见着了吗。”
陆芷心往后靠回枕头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没多少日子了。”她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死前能看到你现在这样好好的,我也算能放心的走了。”
黎阳没说话,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睛,看不清情绪。
陆芷心并没期待他的回复似的,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的轻声呢喃:“我知道,你心里是看不起我的。我人生这后几十年,都不知道在为了什么活着。”她自嘲的笑了一下,眼里仿佛有闪烁的泪光。
“阳阳。”她伸出手来握住黎阳的手,黎阳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挣开,“对不起。妈妈只是担心你往后的路太难了。妈妈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她说着说着有些哽咽,手微微的颤抖着,话说的语无伦次,到最后只是翻来覆去的说“对不起”。
黎阳没有动,只是慢慢的闭上了眼。他的眼眶干涸,但心里有浩荡的悲伤,如汹涌的洪水一般席卷而来,将他淹没。
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最后是陆芷心自己平静下来,她轻轻的放开了黎阳的手:“你最近……还是一个人吗?”
“不是了。”黎阳抿了抿嘴。这时候想起苏维,就好像漫天厚厚的乌云边缘终于逐渐变得浅淡,背后透出的阳光给云朵镀上了金边。黎阳上大学时在精读课上学过,这叫silver lining。
陆芷心看起来并不意外,黎阳甚至隐隐觉得她有松一口气:“是……当年你说的那个……”
黎阳摇摇头:“不是。他是……”他停下来想了想,“是一个很可爱又很认真的人。”
陆芷心笑了,这是黎阳见到她今天露出的最舒心的一个笑容:“那就好。”她又转头去看窗外,树上有只不知疲倦嘶鸣着的蝉,“可惜妈妈见不到了。”
黎阳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了手机。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有冲动直接给苏维打视频电话过去,但最后还是切到了相册。
他挑了一张苏维站在郁金香花丛中的照片,陆芷心看着若有所思:“这孩子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黎阳并没有过多解释:“他长的面善。”
“双色郁金香。”陆芷心微笑着抬头看黎阳,“喜相逢。”她叹了一口气,“能碰到让你庆幸相遇是喜的人不容易,我很高兴你能遇到这样的人。”
黎阳移开目光不和她对视:“没想那么多,凑巧罢了。”
陆芷心笑了一下,也不反驳他,低下头端详照片里的苏维,问黎阳:“比你小吧?”
“嗯。小六岁。”
“呀,那还不到20岁呢,还是个小孩子。”陆芷心有点惊讶,她拍拍黎阳的手背,“你好好对人家。”
黎阳有点哭笑不得,舒晴也就算了,连自己妈都这么说。好像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达成某种默契,这段感情如果有人先说放弃,那一定是黎阳。
他一边又从手边的果篮里拿了一个橘子剥着吃:“对我有点信心行吗?”
陆芷心就那么看着他默默的在那儿剥橘子,很快空气里都被橘子的汁水染上清香。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淡淡的开口:“吃完橘子就走吧,一会儿他该回来了。”
黎阳原本一直挂在嘴角的微笑僵了一下:“好。”
他不急不慢的吃完了橘子,站起身:“那我就先走了。”
陆芷心点点头:“嗯。”
黎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我应该明天就走了。”
陆芷心表情没什么变化,再一次点点头:“照顾好自己。”说罢又补了一句,“还有那位小同学。”
黎阳朝她点点头:“你也是。”
陆芷心看着黎阳转身往外走,突然出声:“黎阳,妈妈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黎阳停住了脚步但没回头。
“将来,妈妈希望,你能帮妈妈把名字写在墓碑上。”陆芷心声音还是轻轻柔柔的。
黎阳一怔,转过身看着她。陆芷心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个格外动人的笑容:“记住了,妈妈叫陆小芳。”
病房很大很空旷,窗框上挂着白色纱帘,过滤的阳光漏在地板上,变得冷冷的。
窗外是盛夏正午热辣白亮的日头,还有那一声高过一声的,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蝉鸣。
黎阳突然想起,约莫是他四五岁时,也是这样一个炎热而蝉鸣单调的夏日午后,爷爷家门铃响起他去开门,那是他第一次有记忆的时候见到陆芷心。
陆芷心穿着一条深色的碎花长裙和红色漆皮高跟鞋,长长的波浪卷发瀑布一样披下来,微微的弯下腰来叫他“阳阳”,黎阳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气。
爷爷让他叫“妈妈”,可在他眼里那只是个陌生的女人。虽然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他一直站在爷爷身边拽着爷爷的衣角,始终不肯叫。
陆芷心那次在家停留了几天,爷爷可能是希望他们母子能更熟络一些,让陆芷心带黎阳出去转转,于是陆芷心带他去了植物园。
夏天的植物园室外的区域并不令人愉悦,尤其是在还未出梅雨季的南方城市。黎阳没走两步就热的浑身冒汗,背上湿了一大片。陆芷心却像是完全不受影响似的,撑着一把阳伞牵着他,一边走一边随意的跟他介绍着:“每一种植物,无论是一棵树,还是一朵花,其实都有他们各自的意义。比如这个茉莉,代表忠贞;那边的铃兰,意思是幸福到来;还有这个栀子花,代表一生守候。”
黎阳听的似懂非懂,他只是抬头看着这个应该被他称为“妈妈”的人,好奇的想为什么她都不会出汗呢。
“你有喜欢的花吗?”黎阳听见她这样问,他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想起了爷爷家过年的时候总是会摆在桌上的水仙:“水仙?”
“啊。水仙,”陆芷心听了莞尔一笑,“水仙挺有意思的。在咱们这儿水仙花是很吉祥如意的东西,不过在希腊神话的意境里,水仙是自恋的意思哦。”
黎阳来了点儿兴趣,开始满脑子搜刮自己认识的花:“向日葵呢?”
“向日葵代表沉默的爱。”
黎阳再一次仰头看她:“你很喜欢花吗?”
“喜欢呀,花是天底下最美丽而多情的东西。”陆芷心回答,“他们各不相同,又各有各的美。而且,”她蹲下身来微笑着平视黎阳,“万物有灵,人们也赋予了它们美好的意义。这很有意思不是吗?”
“那你最喜欢的是什么?”黎阳问。
“Iris。鸢尾。意味着希望。”
黎阳也从没问过她到底在对什么“希望”。她为别人活了一辈子,为了早逝的父亲,为了贫苦的母亲,为了少不更事的弟弟和妹妹,为了不可忤逆的丈夫,甚至也为了不安其分的儿子——黎阳知道她一直在通过各种方式瞒着黎振晖给自己偷偷打钱,只不过他一分都没有花而已。
她甚至连名字都不配拥有自己的。
但他现在知道,起码在人生的最后,她希望能做自己。
“我答应你。”黎阳轻轻的回答她,然后他向病床上的人稍稍的欠了欠身,转身离开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