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灯》檀汐

39、世界上最浪漫的地方

　　秋天在黎阳心里向来都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也许是因为他出生在某个凛凛的深秋，于是从睁眼的那一刻起便与秋日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或者是，他人生至此，每一个新篇章都始于秋季。
　　于是秋天之于他，就好像意味着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黎阳对于新工作适应的很快。工作环境和之前在沈舟那儿差不多，同事们基本都是毕业于兄弟院校，年龄和背景也相仿，合作起来也挺顺心，工作内容也是飞快的上了手。
　　黎阳最近颇有一些想要“借工作消愁”的意思，每天的日程都安排的满满当当。要不是为了赶每晚的最后一班城际，他几乎可以在公司能呆多晚呆多晚。他不想让自己闲下来，也不想有大块的时间可以面对苏维——他根本还没有收拾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也完全没有状态来面对这一切。
　　他的烧是很快退了，但自那天从酒店回来之后，他就没有再睡成过一个完整的觉，甚至连基本的进食都变得困难，每天照镜子都能看到自己肉眼可见的日益消瘦与憔悴。他知道自己状态很差，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去看医生。
　　解决问题的第一步需要直面问题，但他不愿意。他只能让自己完全不去想，学鸵鸟把头深深的埋进沙子里。
　　黎阳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内里破落而空洞的稻草人，强行自行披上了一件华丽的外衣。遮住了一切，就可以当什么都不存在。

　　幸好苏维从欧洲回来之后几乎无缝衔接的进了组，拍摄地点还在偏远的山区。他这次这部戏由于前期多方扯皮，剧本几经波折被改的与最初的版本大相径庭，而他本人的戏份也被砍的厉害。苏维原本是不介意戏份多少的——只要角色够好，哪怕十八番他也接。只是这次的删减不仅角色被削的既无趣又平面，就连原定的拍摄时间也被大幅压缩，每天都在赶进度，顶多也就能睡三四个小时，真真是无暇顾及找黎阳——虽然他非常非常非常想要看一眼黎阳现在的样子。
　　这阴差阳错、歪打正着的倒是合了黎阳的心意。
　　他们的相处表面上看起来与两个月前刚分离之际并没有什么不同——虽然两边都没什么时间聊天说话，但对方发过来的信息无论过了多久都会回复，以及每晚入睡前不管几点都会给对方道一声“晚安”。
　　只是上一次是客观所迫，而现在是有意为之。
　　不同的只有黎阳的心态而已，不过他选择性的忽视了这一点。
　　日子规律而重复的缓缓往前，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十月，夜晚的风里也带上了丝丝凉意，是夜行时必须要添一件外套的时节了。
　　这天黎阳惯常的下班回到公寓，习惯性的路过大堂时往信箱里拿了信和杂志，一边翻看着一边按下了电梯按钮。就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一张长方形的卡片从他手里一大摞广告单页和信封里掉出来，轻轻落在他的脚边。
　　他低头去捡，然后就停下了正准备迈进电梯的脚步。
　　那是一张明信片，盖着来自欧洲的邮戳，背面是那座古老城市河畔的日出，天空幽蓝，河水静谧，正是慢慢醒来的黎明时分。翻过来，上面是熟悉的笔迹，龙飞凤舞的。

　　“给黎阳，
　　我现在正坐在河边（就是你在背面看到的这条河）的一个露天咖啡馆里，给你写这张明信片。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给人写明信片呢！有点激动，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就随便写写现在在想什么吧！
　　我在这里的工作今天就结束了，明天就要飞去另外一个城市。
　　他们都说这里是世界上最浪漫的地方。的确是风景很美，咖啡很香，好吃的也很多。
　　但我觉得吧，你在的地方才是世界上最浪漫的地方。
　　对了，那天读到一句诗，立刻就想改写给你：
　　「若你想要一盏灯，我给你月亮」

　　苏维，在塞纳河畔，想念你。”

　　黎阳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见字如晤”。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觉得眼眶开始不由自主的微微发热。
　　苏维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了写明信片这么文艺的行为了？
　　面前的电梯门已经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不知多少次。黎阳回过神来赶紧走进去，按下楼层。之后飞快的奔到家门口，拿钥匙开门，闪身进去，“砰”的一声把门在身后甩上。
　　他没有开灯，屋里是一片无边静谧的黑暗。窗外有些许月光透过纱帘照进来，给屋里的家具镀上一层柔和的微光，于是它们的轮廓在暗夜里隐隐绰绰。
　　黑暗与熟悉构成让他安心的环境，他终于不再忍耐，背抵着门，无声的让眼泪痛快的流了出来。
　　黎阳人生中99%的时间都在与自我拉扯，维持着他心中对所有的事情那股莫名而诡异的“平衡感”与“距离感”。而在剩下的1%里他会诚实的面对自己，就像站在瀑布下的修行者，张开双臂迎接那从天而降的冰冷试炼——艰难、痛苦、真实，而又赤诚、恣意。
　　此刻就是他放任自己的那1%。
　　苏维之于他，远比他自以为的要重要的多。这个发现让他既欣喜，又痛苦。
　　而苏维又是那样真诚透明的一个人——即便他过早经历过人间种种，在滚滚红尘里踉跄一路。那些浮华与阴影，仿佛沾不了他分毫一般。
　　一念及此，黎阳对于谢宇的行为更是不可原谅。他每每想起苏维对他说起谢宇时不遮不掩的开心，再想起那日谢宇意味深长的笑容，就一阵阵的从心底往外泛着恶寒。
　　有一点谢宇倒是说的很对，那天发生的事，他的确是一个字也不会告诉苏维。
　　但他没有办法再逃避，他太想念苏维了，以至于哪怕是现在这样脆弱无助的自己被苏维看到他也不在乎。
　　过去他总想太多，比如担心对方有没有在忙，会不会不方便，自己的电话突如其来的打过去会不会给他造成困扰，自己状态不好会不会让他操心，诸如此类种种。现在他都不想了。
　　黎阳头一次没有打任何招呼的直接把电话给苏维打了过去。

　　电话响了约莫两三秒钟后就被接起，那边是苏维有点疑惑又满是担忧的声音：“黎阳？”
　　也许真是耳畔太久太久没有这样响起苏维的声音，黎阳只觉自己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千愁万绪又开始拼命往外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听起来不至于太失态：“你方便么？”
　　“方便。”苏维飞快的回答，随后那一头传来叮呤咣啷仿佛是桌椅碰撞的声音，应该是他出门找了个私密的地方。“你怎么了？”他的声音里仿佛紧绷着一根弦。
　　也确实是黎阳从未这么“不请自来”，有点吓着他了。
　　黎阳一张口还是觉得难以抑制的鼻酸，忍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了一下，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沙哑：“挺会写啊，以前怎么没发现呢，我的小诗人。”
　　苏维在那边脸红了个彻底，还好他找了个偏僻地儿没人看见：“明信片你收到啦？还挺快！他们都说要走好久呢。”
　　“走了半个多月，还不算久么？”
　　苏维摇摇头，虽然知道对方也看不见：“毕竟漂洋过海来着。而且只要最后能到达你那里，多久都不算久。”
　　黎阳再一次被窝心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最近是越来越会说话了，都哪儿学的这一套一套的。”
　　苏维有点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两声，这倒是很像他一贯的作风了。不过他笑了没两下就又开始紧张：“你真的没事吗？”
　　“怎么，没事就不能打给你吗？”黎阳浅笑道。
　　“哦不不。”苏维赶紧否认，“我只是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毕竟……毕竟你一般不这样……”
　　黎阳走到窗前拉开了纱帘，原本还是朦朦胧胧的月光一下如水般泻了满地。
　　“我没事。”他有点出神的看着月亮，“我就是，就是也想你了。”
　　他的话音缓缓的落在地上。想象中苏维激动的回应并未出现，一阵沉默之后，另一边传来苏维轻而关切的声音：“黎阳，真的没有出什么事吗？”
　　黎阳的心像是浮在这片月光之海上的一页小舟，在银色波浪里轻轻的晃了一下。
　　“真的没什么事。唔，非要说的话，可能是最近工作有点累吧。”
　　苏维听着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我确实是看你最近回家都好晚啊。新工作这么忙吗？”
　　“嗯。”黎阳应了一声，“我刚去嘛，初来乍到的总是要适应一阵子的。”他在窗边席地而坐，头靠着阳台的推拉门，“毕竟我要赶紧赚钱还债的。”
　　“我可以替你还啊！”苏维听起来有点着急，“我现在钱都是自己管了，平时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存一段时间就能替你还了，真的。”
　　“看不起你哥我是不是。”黎阳淡淡道，“其实吧，陆芷心一直都在偷偷给我打钱，这么多年下来早就够我赎好几次身了。”
　　苏维有点愣：“啊？那你没有用吗？”
　　“嗯，没有。这次回家，全转给于萧让她想办法还给陆芷心了。”
　　“为什么？”
　　黎阳轻笑了一下：“我要不靠自己，我当年的决绝还有什么意义。”
　　苏维没说话。
　　黎阳怕他多想，赶紧安慰他：“我刚才说加班还债什么是开玩笑的，我那贷款摊到每月都没多少，哪至于的。我就是新工作要稍微适应一阵子，之后就好了。”他话锋一转，“倒是你，你最近也连轴转的很厉害啊。”
　　“我没事，我习惯了。”
　　“嗯。”黎阳伸手捞了一把垂在身边的纱帘，“我知道你习惯了，不过，就像你会担心我一样，我也是会担心你的。”
　　苏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次情况确实复杂一些，时间被压缩的很紧。”说到这里他又像转念想到什么，重新又兴致高昂了起来，“不过这样也好，这下我铁定11月就闲下来了，可以有很充足的时间陪你去西海岸了。”
　　黎阳察觉到他先前提到拍戏时的意兴阑珊，也没多问，就顺着他新起的话头说：“好，你回头看看机票，选个你合适的时间，咱们可以到时候直接那边见。酒店和行程什么的就交给我吧。”
　　“嗯！”
　　“苏维——”
　　电话那头隐隐传来有人叫他的声音。
　　“是有人叫你回去了吧，也该开工了。去吧，快去工作吧。”黎阳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温柔。
　　“那你要有空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就像现在这样，直接打。”苏维有点不依不饶的。
　　黎阳笑了，满心都是宠溺的意味：“好。给你打。直接打。”
　　苏维心愿达成，正心满意足的打算说再见。
　　黎阳突然又喊了他一声：“苏维。”
　　“嗯？”
　　“今天月色特别好。”
　　“嗯？”
　　“谢谢你。”黎阳眯着眼看着半空中那轮银白色发光体，它今晚好像要格外耀眼一些。微凉的秋夜里那月光仿佛是有温度的，温润而轻柔的抚在他身上。
　　月光里他听到自己温柔的不像话的声音，“谢谢你给我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