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灯》檀汐

4、【欢迎来到我的私藏宝地】

　　直到跟着黎阳走到地下，苏维才明白他之前说的“做好心理准备”是什么意思。
　　扑面而来的风裹挟着某种不明意味的陈旧与杂乱无章，直直的冲了苏维一个满怀。
　　“毕竟一百多年了，资本主义的地铁，aka下水道里开车。爹不疼妈不爱的，没人修没人管，从来不准时，开到一半还能翻脸说停就停，管进不管出，你爱在里面呆一辈子都行。总之，就是大写的不靠谱。”黎阳转身把地铁卡递给苏维，嘴里叨叨不停，“乱七八糟，习惯就好。”
　　苏维微微笑了一下，初始的冲击过去，他倒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觉得很新鲜。如煤气灯般暗色昏黄的光线下斑驳的砖墙，无遮无拦的陈旧锈色轨道，摇摇晃晃行驶来的铁皮车，有种老电影里时光倒退的错觉。
　　可能是过了下班高峰的缘故，车厢里意外的挺空，冷色的灯光白泠泠的，配上无处不在的丝丝冷气，苏维觉得自己活像进了个移动冷冻库。列车行驶发出机械的哐当声，单调的重复着，不知疲倦。窗外是浓郁的黑，玻璃上的倒影分外的清晰，却又像隔了些什么。苏维和黎阳并肩坐着，一整条长椅上就他们两人。对面的倒影遥遥的随着车厢晃动，不知为何，苏维竟然生出了一点世界只剩他俩的荒唐错觉。
　　“你运气好，咱赶上快车了呢。”黎阳的声音响起，把苏维拽回现实。他很随意的靠在椅子上，懒洋洋的。“估计再有十几分钟就能到了。”
　　苏维“嗯”一声，心里隐隐的生出些莫名的遗憾，也不知道在遗憾什么。
　　“不过说起来，”苏维从车窗倒影里看见黎阳转头看他，“虽然这里是国外，但你不带口罩真的没关系的么？这里华人还挺多的。”
　　苏维不以为然，“不用。被看见了就说不是，你认错了。”
　　“那上回你认了，真给我面子啊。”黎阳作惊讶状。
　　苏维忍不住笑了一下，“嗯，看你帅。”
　　这话对于刚见过两面的人来说仿佛是过于亲密了一些。苏维话音刚落就有些后悔，耳朵渐渐的有点发红，两人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微微烧起来一些，驱散了点儿无孔不入的冷气。
　　黎阳对空气中暗自游走的局促仿若视而不见似的，仰头哈哈一笑，得意的歪了歪头，“那是。”

　　重新回到地面时已是夜色纯粹。周遭的街景从之前张牙舞爪的摩天大厦变成了正常的公寓楼，街边的商店门口簇拥着大捧大捧的鲜花，等待着被哪个路过的有缘人带回家。就连环绕周身的空气也仿佛被染上了春色，撩的行人忍不住顿一顿匆忙的脚步。
　　苏维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夜风稀释过后，扑鼻时只余沁人的花香。一旁的黎阳却皱起了眉，忙不迭从兜里掏出口罩戴上，却还是忍不住扭过头一连串的打了好几个喷嚏。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花粉过敏。”黎阳说话时的鼻音立竿见影的浓重起来，瓮声瓮气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脚下这条街的尽头，目及之处是丛生的高大树木，适才喧闹的车声人声不知何时都悄悄的消失了，四周安静的只剩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
　　黎阳往前走了几步，转头对着苏维招招手，“来这儿。”
　　苏维走到他身边，发现路边围栏处竟然藏了一段入口极不明显的台阶，拐着弯的往下，隐在郁郁葱葱的行道树中。而台阶的尽头别有一番天地——大片大片的草坪，间或穿插着一些通幽的曲径，掩映在墨绿色的树林中，有夜跑的人们零零散散的跑过。草坪的角落里掩映着一些小小的草地灯，给那碧色的草本地毯覆盖上一层柔柔的光。草坪的另一边仿佛是一条高速路，呼啸而过的车辆交织成条条光带，延伸往远方。
　　“小心点脚下。”黎阳出声提醒。两人顺着石阶而下，仿佛走进另一个安静而与世隔绝的次元。
　　“别急，还没到呢。”黎阳语调里带了点淡淡的昂扬。

　　苏维本来也有点路痴属性，被黎阳带着七拐八拐的，竟然有点恍惚，就只能下意识的跟着他走。穿过草坪和树林，走过几个小型棒球和足球场，又穿过一个桥洞，他们最后来到了河边。
　　河不是很宽，一眼望过去，对面星星点点的零碎灯火映在墨蓝色的夜空里。河水静静的流淌着，今晚极好的月色洒在微漾的水波里，仿佛一轮被揉碎的月亮。河边一条不宽的沥青路上慢跑和骑车的人来来往往的，往这静谧的河畔夜景里注入了不少鲜活。
　　黎阳脚步没停，沿着河畔继续往北走。越走沥青路越窄，人迹也越来越稀少，连路灯也渐次消失，最后甚至只余了远远从高速路上匀过来的灯光，与明朗的月光交杂着，当真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人迹罕至的河边也是乱石杂草丛生的，黎阳直接走过去坐下，“这下真到了。”他回头冲着苏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怎么样，是不是还算能满足您的需求呢。”
　　苏维没做声，径直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情不自禁的伸直了腿，好像从没有过这般的放松。
　　“其实这里傍晚的夕阳最好看。”黎阳显然更放松，直接躺下了，也不管石块是不是硌人。河滩很浅，河水就在脚边不远处悄悄的拍打着岸边，掀起迷你而俏皮的浪花。“不过夜景也很不错。是不是完全没想到，在这样繁华的城市里还能看到星星。”
　　苏维循着他的话抬起头，果然，无云的夜空里，繁星如碎钻般璀璨。
　　放松到了极致，苏维反而更不想说话了。他跟着黎阳一起躺下来，长长的出了口气。
　　“欢迎来到我的私藏宝地，一般人真的不告诉他。来的人多了我还怎么藏私。”在这样的静谧中，黎阳的声音也仿佛缓缓的低下去，带了些许朦胧的睡意，不知是在和苏维说话还是在喃喃自语，“这城市太挤了，要给自己一个喘口气的地方。唔，虽然不知道你还会在这里呆多久，不过强烈推荐你有空的时候来看看夕阳，不然你会遗憾的。”
　　苏维低低的应了一声。
　　黎阳也没有再说话，两人像是有默契似的的不愿再打破这如水的静谧，谁也没有再开口。

　　那晚最终的结束，还是苏维先开了口。明天并不是一个周末，黎阳显而易见的还要上班。
　　回程的路总是要比带着些未知与期待的去程快很多，仿佛一眨眼两人便回到了那个不显眼的台阶入口。
　　“你叫辆车吧。”黎阳看了一眼时间，时针堪堪指向十一点。“呃，你有这边的叫车软件吗？要不我替你叫吧。”话说一半他又赶紧补充，“哦当然，你要是不方便被人知道你住哪儿的话就算了……”
　　“没事。”苏维朝他扬一扬手机，“我联系过团队了，有人来接我，不用担心。”他想了想，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抬眼直视黎阳，“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可以加一下你的微信吗？”他的语速突然加快，仿佛想掩藏一点点的不确定和犹疑，“就，你刚才说其实这里最好看的是夕阳。我……这里路太难找了，下次来我可能还是不认路。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麻烦你带我来看……可以吗？”
　　他语调诚恳，说到最后甚至有意无意间带了点恳求的意味，黎阳心下一动，一个“好”字仿佛挣脱什么似的，先于思考的蹦了出来。
　　然后黎阳看见了他初遇苏维以来，对方最不加掩饰的一个笑容。

　　黎阳的公寓不过几个街区外，他没花几分钟就走到了楼下，正打算抽支烟再上去，沉默了半路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震的他的心也随之被拎了起来。
　　结果拿起来一看，信息来自于“住你对面的祖宗”。于是刚蹦跶到一半高度的心又垂头丧气的落回去。他漫不经心的点开语音，忘了切换成听筒模式，于是一个高昂的女声倏然在半夜安静的街道上炸起：“老黎！来锻炼吗！”
　　黎阳也被这猝不及防的高分贝吓得一哆嗦，险些把手机摔了。另一只手烟也没夹稳，刚点燃就piaji掉到了地上。他无奈的碾灭了烟头，重新点了一支，直接把语音电话拨了回去：“大小姐，几点了？”
　　“几点？这不还没十二点吗。”电话那头仿佛是在运动，呼哧呼哧的，“来吗？”
　　黎阳差不多就犹豫了半秒钟，“来。”
　　“祖宗”大名舒晴，这个微信备注名是她自己抢过黎阳的手机加的。和黎阳住的隔街相望，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黎阳住的六层小楼老旧不堪，年久失修的电梯还是上个世纪的产物，时不时的罢工在两层楼之间，撒气似的敞开门，黎阳因此也“幸运”的得见了很多次楼层之间的地有多厚。舒晴住的则是新崭崭的高级公寓，24/7会有门童给来客拉门的那种。
　　高级公寓自然是自带健身房的，免费给楼里的住户使用，黎阳也堂而皇之的蹭的挺开心——不花钱，还比学校里的“大通铺”安静卫生。
　　舒晴其人，是个极其低调又神奇的大小姐，据说他们庞大的家族里远亲近戚的全是男孩，只有她一个姑娘，反过来被宠的天上地下的，可谓全家人的掌上明珠。不过按她自己的说法是，她那些表兄弟们一个个的小时候就会惹事，长大了就只会赚钱，一身的铜臭味，全家就出了她这么一个打娘胎里就自带书香气的，从小一路学霸到大，所以“家庭地位高贵”。
　　舒晴比黎阳大两岁，两人是同学院的同学，刚来第一天就认识了——大小姐直到到了公寓楼下才发现自己来早了一天领不到钥匙，一边对着七八个行李箱大眼瞪小眼一边打电话控诉毫无人道的资本主义之时，黎阳“不幸”路过，于是“顺理成章”的收留了那七八个大箱子一晚——大小姐本人当然不用他收留，自己一身轻松的住酒店去了。
　　虽然当晚黎阳差不多是睡在了一堆箱子中间差点没给睡出密闭恐惧症来，不过他也因此荣登舒晴“这辈子一定要报恩”名单的Top 3。别问大小姐为什么还有这么奇葩的名单，问就是江湖儿女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不过认真的说，舒晴这人，虽然表面性格稍微咋呼了一点，但确确实实是受过良好家庭教育的体面范儿，待人接物如春风化雨面面俱到。黎阳自认为已经算是非常会察言观色的人了，在舒晴的八面玲珑下还是败下阵来。
　　两人在虚与委蛇巧言令色上可谓是棋逢对手，偏巧又都是不要脸的相当光风霁月，惺惺相惜之余成了损友——聚在一起损别人的那种损友。
　　在黎阳苦哈哈的异国求学生涯里，和舒晴唠嗑打屁几乎成了他唯一的乐子。
　　更让两人一拍即合的，是他们异常同步的奇葩生物钟。在黎阳眼里，舒晴就跟个违反自然规律的永动机似的，活在一个没有能量损耗的次元里，只要在人前出现，永远精神奕奕，妆容精致，从头发丝儿全副武装到脚指甲。睡觉这种事对她来说仿佛是个陶冶情操的乐趣，一时兴起就去睡一会儿，不睡的话仿佛也没事。
　　而黎阳则是被迫的——他从几年前就开始的失眠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严重。睡不着干躺着的煎熬程度常人难以想象。所以黎阳没有困意的时候也绝对不逼自己躺着，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于是每每半夜舒晴有什么奇思妙想，黎阳还总能凑巧被她找到。
　　黎阳走进健身房的时候舒晴正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黎阳不喜欢跑步机，他膝盖不太好，当年和家里闹掰的时候，他爸让他跪在爷爷的遗像前思过——小时候父母被外派，是爷爷把他带大。他没有一句反驳，也就真的腰杆笔直一动不动的跪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坐在地上缓了一个小时，能走路之后第一时间推开了家门。
　　黎阳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从那以后每逢阴雨天膝盖都会有点隐隐作痛。
　　他选了舒晴旁边的一台椭圆仪跨上去，若无其事的把手机摆在面前仪表盘上的架子上。
　　舒晴看他一眼，“哟，看你有点面泛桃花啊。”
　　黎阳怔了一下，也没否认：“哦？这么明显？”
　　“呵呵。”舒晴把配速降了下来，“你就差没把‘我今天好开心’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我开心怎么就不能因为点别的事。”黎阳倒是没打算瞒舒晴什么，他就是本能的想抬杠一下。
　　“从走进来到现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你眼睛往手机上瞟了得有不下十次了。”舒晴指指他状若无意架在面前的手机，“喏，说什么来什么。”
　　黎阳的手机突然亮了一下，一条微信迫不及待的跳了出来。
　　--我到了。今天谢谢你。
　　“看看看看，哎哟，你自己照照镜子，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舒晴一脸眼不见为净的扭过头，“你这什么情况啊。”
　　黎阳没有像往常一样下意识的反驳舒晴过分夸张的修辞。收到微信的那一刻，他心里就好像是被一阵春日的夜风拂过，安静了一秒后，又不由自主的昂扬了起来。
　　“唔……捡到了一个小孩儿，可能是万人迷的那种。”黎阳从健身房无处不在的镜子里看见自己，嘴角久违的挂着一点不伪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