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灯》檀汐

44、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黎阳瞬间明白了苏维所有的吞吞吐吐与言不由衷。
　　他突然感到有点难过。他想起那个狭小的面馆，正午时分大好春光穿过玻璃窗，铺满在对坐的两个人中间。透过这满目的春光，黎阳听到对面的男孩理直气壮又斩钉截铁的说：“你说的这些，和我喜欢你又有什么关系。”
　　彼时春日正好，而今已是秋凉。
　　黎阳闭了闭眼，他不愿看到苏维这样。傻孩子现在一定特别纠结和憋屈吧，他想。
　　和自己在一起，他真的变得更好了吗？他真的更开心了吗？
　　黎阳突然就笑了，他仰头靠在墙上，轻轻的说：“你是想问网上那张照片的事情吧。”
　　电话那头突然就没了声，黎阳耐心的等了一会儿，仿佛是听见略显粗重的呼吸声，通过电波传来，即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
　　黎阳摇摇头，声线是说不出的温柔：“苏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另一边苏维像是终于酝酿好了情绪：“是，那些照片，视频，我想知道，不，我觉得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他顿了顿，“对吗？”
　　最后两个字，他说的几近哀求。
　　黎阳沉默不过两秒，就飞快的接了话：“没有。”
　　他说出这两个字的瞬间居然有了一种解脱而放纵的异样快意，仿佛是拿刀子迅速的划开溃烂的伤口，剜去皮肉，痛彻心扉，但是爽。
　　“没有什么误会。”黎阳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波无澜，一字一顿清清楚楚，“照片是真的，视频也是真的。”
　　“你说什么？”苏维听起来好像在发抖。
　　“我说，”黎阳微微的提高了一点声量，他一边说一边从地上爬起来，“照片和视频里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如果这么说你可以明白的话。”
　　“为什么？”苏维的颤抖已经完全不加掩饰，横冲直撞的摔进黎阳耳朵里，“黎阳？是黎阳吗？”
　　黎阳笔直的站着，有同事进来打咖啡，他侧过身让开通道一点：“是我。你没有听清我刚才的话吗？我说——”
　　“别说了。”苏维突兀的打断他，“别说了，我听见了。”黎阳听见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黎阳轻笑了一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这个人，一向坦坦荡荡，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你知道我的。”
　　是啊，他的坦荡，苏维知道，苏维太知道了。
　　但苏维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做“识趣”，他只是执着的在问，一遍又一遍：“为什么？”
　　他紧紧的握住两人间绑着的那根绳索，尽管已经感受到了另一侧隐隐的卸力，他还是不愿撒手。
　　好像只要他不撒手，这条绳索就能永远的系着他们俩似的。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为什么即使到了现在也不解释？为什么不再努力一下？
　　他心里如同有一本十万个为什么百科全书，书页被他翻的哗哗响。但翻来覆去，说出口的也只有“为什么”这三个字而已。
　　黎阳听起来平静的几近冷酷：“都说了没有为什么了。”他用中文讲电话，身旁同在茶水间的外国同事并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看他神色如常，离开时还和他挥手打招呼，黎阳甚至能迅速的回以标志性的笑容。
　　于是他就这样带着不减分毫的笑意，对电话那一头的苏维说：“苏维，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放弃我？

　　那天茶水间的电话，到底是没有得到一个结果。
　　苏维还没有从绳索那一端骤然脱力的错愕中回过神来，黎阳就被老板叫走，匆匆的结束了通话。
　　这也许是他俩认识以来最仓促的一场通话了。开始的猝不及防，结束的戛然而止。
　　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再见。
　　苏维走出包间，朱芸在外面等他。见他出来也没问什么，只是将手里的外套递给他：“走了，回家吧，很晚了。”
　　苏维有点机械的接过外套，一声不吭的往电梯走。
　　一直到上了车他也没说话，外套胡乱的裹在身上。明明个子很高的一个人，就这么蜷缩着窝在座位上，头靠着玻璃，任凭窗外环路上一盏又一盏昏黄路灯肆无忌惮的抚过他的脸。看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北京十一月的深夜已经有了寒冷的踪迹，虽然车窗紧闭，甚至开了点微微的暖风，但苏维看着路边的树在萧瑟的风里不住的抖落下枯叶，就觉得止不住的冷，忍不住要和它们一起颤抖。
　　他知道黎阳去工作就不会再接电话。他甚至都不能确定在黎阳说出“分手”那句话之后，即使他不工作的时候还会不会再接自己的电话。但苏维不死心，他给黎阳发了一条又一条微信，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语言中枢已经不受大脑的控制。
　　他心中仿佛有一只困兽，低低的咆哮着，不停撞击他的心房——疼痛是难免的，但更多的是难忍。
　　他恨不得现在就去机场，跳上一架即刻起飞的航班，飞奔到黎阳家门口哐哐砸门——虽然他是路痴，但是他有黎阳的地址。然后他要把黎阳拍在墙上，让他逃无可逃，从而可以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为什么？
　　黎阳仿佛是能猜到他的心思似的，在他排山倒海的信息轰炸间隙居然插了一条进来：“下班后打给你。”过了一会儿又补了一条，“会晚，你先睡。”
　　苏维的眼泪那一刻突然就忍不住了。
　　看到照片的时候他只是愕然，听到黎阳说“是真的”的时候他是难以置信，即使是被“分手”的时候他也是费解与着急更多。
　　而现在，当黎阳像从前那样回了两条简短的讯息时，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到了难过。
　　黎阳还是很好很好的。可是这样很好很好的黎阳，却要离开他了。不明缘由，无处求助。
　　苏维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知道自己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坚持挽留，但他好像也知道自己的坚持并不会有什么结果。就好像一部早早被剧透的悲剧电影，带着结局看，往前的每一帧都是徒劳，都是悲凉。

　　黎阳的电话在日上三竿的时候终于打来，苏维几乎是秒接：“喂。”
　　他声音沙哑，混合着焦虑与一点点难以抑制的期待，明显是一直都没睡在等电话。
　　黎阳叹口气，虽然他也早就能猜到自己之前发那条就多余。毕竟没多久前那个炸弹也是自己扔下的，他现在没理由要求被炸的那一位还能安之若素的在一片爆土狼烟里睡觉。
　　“苏维。咱俩昨天本来在说什么来着的？”黎阳这一天接收到的巨大信息量冲的他都快要宕机了，伸手按了按已经突突突跳了一天的眼皮。
　　苏维没料到黎阳会突然说这个，愣了一下才回答：“在说感恩节去西海岸……过生日的事儿。”说着说着他又有点心酸，闷闷的低声道，“机票酒店行程全都定好了……”
　　“嗯。”黎阳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才觉得自己清醒了些，“我今天……好像说了挺欠揍的话。啊不对，应该是，我做了挺欠揍的事儿。”他似是在那头浅笑了一下，“苏维，我就是这样啊。如果犯了原则性的错误，我一定会认。所以我没什么可否认的，照片不是ps的，视频不是剪辑的。事实就是这样。”
　　苏维原本听他提之前谈论感恩节行程的事情，还以为他终于肯跟自己好好的把话说清楚了。没想到这人随口一问之后反手又是一记扣球，重重的打在他的心口，整个胸骨都仿佛被震碎一般的疼。
　　而且这位凶残的选手还并不打算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你一直在问我为什么。不是我不想回答，不是我故意逃避你的问题，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你问我事情真实发生了吗，我回答你，是的，它发生了。就是这么简单。”
　　一股荒唐感在苏维心底油然而生，甚至有点莫名其妙。就仿佛是，他小心翼翼的抱着他俩那仿佛玻璃制品一样的感情，而黎阳却拼命的想从他手里把它抢过来砸掉。
　　那他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而较劲呢？
　　苏维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心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这一身孤勇，他曾经觉得即使黎阳总忍不住想往后退但只要他努力不放手就可以，他曾经那样信誓旦旦的要给对方一盏月亮。
　　都没有用的。
　　他曾想如果黎阳一步都不愿走都没关系，他可以过去。
　　他可以不顾一切的往前冲，他不怕疼也不怕苦，脚下无论踩的是荆棘还是泥沼他都不在乎。黎阳是不是与他并肩也不在乎。
　　只是他过去以为他奔向的是黎阳，现在他才发现他奔向的好像只是一片虚空。
　　那边黎阳已经灭掉了烟，眼皮这一整天都跳的厉害，甚至带着太阳穴也一阵阵的抽痛，他直接去冰箱里拿了一听啤酒按在了脑侧。刺骨的冰凉贴上皮肤，压下了疼痛，黎阳眼眨都不眨，始终平静的等待着苏维的回复。
　　“我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苏维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点陌生的，百无聊赖的，和贴着黎阳皮肤的啤酒罐一样冰冷。
　　黎阳一下子就知道，苏维终于生气了。
　　这还是他俩认识以来苏维第一次生气，之前一些闹脾气其实还是耍赖任性更多。黎阳竟然一瞬间也有了些许心慌，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只听苏维又接着说：“你就是不肯跟我说为什么。我知道我哪怕再问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你也还是不会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想想都觉得有点好笑，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做，你说不，我就是这么做了。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说。怎么问你都不说。黎阳，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没意思。”黎阳接的飞快。
　　苏维被他气笑了：“你不告诉我，我就不会去问谢宇？”
　　“当然，去吧。”黎阳语气不变。
　　苏维的眼眶都被气的通红：“黎阳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你以前对我不是这样的。”
　　“苏维，你有没有想过，你所以为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黎阳淡淡的说，“人，可能是会被骗的。”
　　“你说你之前都是在骗我？”苏维的声音已经哑的不成样子，几个字被他说的咬牙切齿，“你图什么？”
　　黎阳笑了一下，那笑声听着清清浅浅的，仿佛不带一丝情绪：“不图什么。苏维，真不是什么事情背后都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原因。你向我表白，我觉得OK还不错，就接受了。这也是一种可能性。一定要有什么理由吗？”
　　苏维那最初的虚无感终于过去，心底的愤怒一点点的有了实体，慢慢的占据了上风：“黎阳你别拿你那一套鬼话来绕我。我不想听，也不会听。”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努力的压住心底的怒火，几个字说的斩钉截铁，“我要见你。”
　　黎阳毫不意外：“见我也不会改变什么。”
　　“我他妈要见你，黎阳。”苏维不加掩饰的愤怒如同长出双翼的猛虎，咆哮着越过时差与海洋，直直的扑向黎阳。
　　“会见的，本来不就是要见吗？”黎阳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只是在闲话家常，“这个生日，我还是陪你过完吧。”
　　“什么？”这下轮到苏维愣了。
　　“我说，这个生日，我陪你过完。”黎阳静静的说道，“我虽然很讨厌做承诺，不过承诺过的事情，能不反悔的我还是想尽量不反悔。而且，”他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你这个样子，我也觉得有些话当面说会更好一些。”
　　苏维回过神来，原本渐渐在眼前聚拢的浓雾仿佛又重新拨云见日般变得清明，他心下忍不住又变得昂扬起来：“你说真的？”
　　“真的啊。”黎阳听起来是那么的理所当然，“更何况都这个时候了，机票酒店都退不了了，我假也批了，干嘛不去。”
　　苏维好像隐隐的又看到了希望的火光。星星之火尚可燎原呢，他心想。和黎阳这场稀奇古怪而又没头没脑的误会，一定是因为两人隔得太远太忙碌了。只要能让他见到黎阳，只要能让他站在黎阳面前，他一定可以重新把掉落的绳索那一端塞回黎阳手上。
　　他们之间不会断，苏维咬紧了下嘴唇，这样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