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灯》檀汐

45、靛蓝色月亮

　　西海岸属于地中海气候，十一月末的天气还是温和而湿润的。黎阳的航班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晚点了近五个小时，落地时天色已晚。苏维倒是到的准点，但也没地方可去，就坐在航站楼外的路沿上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看着天空慢慢堆积起厚厚的积雨云，宣泄一般的下了个痛快，最后又拨云见日的亮堂起来。
　　黎阳走出机场时迎接他的是一个带着浓烈烟草气息的拥抱，久违又上头，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你抽了多少烟？”
　　“不知道。”苏维答的干脆，他迟迟不愿松开手，小三个月不见，黎阳消瘦的吓人，抱起来都硌手。“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他把头埋进黎阳的肩窝，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忙。”黎阳言简意赅，苏维不撒手他也不动弹，就那么任他抱着，想想又补一句，“你自己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苏维没说话，他的鼻尖充盈着熟悉的淡淡香气，微不可闻却又无处不在，是黎阳爱用的蔚蓝，柳橙、柠檬、雪松与生姜。想念黎阳的时候他会用蔚蓝喷枕头，就仿佛每个夜晚都能拥他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黎阳才拍拍苏维的胳膊，轻声道：“好了，该去取车了，今晚还有一段路要开呢。”
　　苏维这才顺从的放开他。
　　西海岸的秋冬多雨水，他们刚把车开出停车场就碰上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阵雨。雨点滴答砸落在前挡风玻璃上又缓缓的滚落，留下泪痕一样的轨迹，之后再被雨刷器不带任何感情的飞快划掉。周而复始。
　　黎阳放缓了车速，开上高速之后便没有了路灯，只剩下两盏车前灯努力的在昏暗的雨夜里晃出一小片混沌的光明。透过光线交织的雾气能看清条条斜而细密的雨丝，落的冷漠而不近人情。
　　苏维有种错觉，好像天地之间填满了风雨，唯有他俩身处的这辆小车可让人偏安一隅，密闭的空间里流动着温暖的空气，凌乱和飘摇都被挡在外面。而身边坐着这世上最令自己牵挂的人，他在控制着这方安然而隐秘的小世界穿破这雨夜的迷雾，带着自己往前去。
　　前路未知，再怎么瞪大眼睛也是看不清。但不会停止往前。
　　只有这里是安全的，只有这里会永远安全。
　　雨点敲打着玻璃，雨刮器单调而枯燥的来来回回，世界充满着令他安心的声音。
　　于是即使苏维有千头万绪的心思想要拽着黎阳说个痛快，却还是很快被困意占领，不知不觉的进入了沉沉的睡眠。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车停在海边，不远处传来一阵阵海浪声。夜晚的海还是一如既往的空灵而幽远，目及之处仿佛全世界的光线都被吞没，只有一片浓郁到化不开的黑，静静的回望。
　　雨过天晴的夜空是墨蓝色丝绒一般的清朗，繁星璀璨如碎钻点缀于其间，与下方浓稠的海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一晚没有月亮。
　　苏维睡眼惺忪的望向窗外，不远处黎阳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大片奇形怪状的乱石中央，微微仰头不知在看什么。夜晚的气温骤降，苏维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盖上了一件棒球服外套，车里在呼呼吹着暖风，难怪即使是梦中他都仿佛被熟悉的蔚蓝气息环绕。
　　苏维默默的走过去坐在了黎阳身边，一如之前那个在河畔听着《Stay the Night》的夜晚。一瞬间仿佛déjàvu。
　　黎阳没转头，也没对他的到来表示任何的惊讶，只淡淡说了句：“外面冷，你再披件衣服。”
　　苏维确实觉得有点冷飕飕，他只穿了一件长袖卫衣，不过嘴上还是硬撑：“我不冷。”
　　黎阳依旧没看他，却好像是太阳穴长了眼睛：“你刚睡醒容易着凉，回去穿一件吧。”他顿了顿，“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
　　苏维这才放心的回去披上了那件原本盖在他身上的棒球外套，之后三步并作两步的飞奔回黎阳身边。
　　黎阳终于舍得分一点眼神给他：“你小心摔了，都说了我不会跑。”
　　苏维飞快的笑了一下，不过那轻微的笑容很快就被一阵凛冽的海风吹得七零八落，他忍不住裹紧了外套：“怎么停在这里了？我们今晚住哪儿。”
　　“往后看。”
　　苏维回头，这才发现身后不远处是一座两层小楼，影影绰绰的隐在黑暗里。夜已深，只有一层看似是门厅处亮了两盏微弱的灯。更远一些朝着公路的方向倒是立着一块醒目的写着“Motel”字样的霓虹灯牌，在一片静谧里闪的格外喧嚣。
　　楼后似是连绵起伏的远山，黑夜里只能看清暗色的轮廓。
　　“本来没想在这里吹风的，不过看你睡得熟，就没叫你。”黎阳今晚第一次完全转过头看他，“好久没睡好了吧。”
　　苏维的嘴角紧紧绷着，没说话。
　　黎阳叹口气：“是我不好。原来你那么没心没肺的，多开心。”
　　苏维用力的摇摇头：“跟你没关系。”他盯紧了黎阳的侧脸，不想放过这人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只要你能好好跟我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马上就能好。”
　　黎阳半边侧脸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却依旧蜡像般毫无表情：“该说的我都说了。”
　　“我求求你了黎阳。”苏维几乎要带上了哭腔。
　　黎阳眉头终于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他垂下眼，羽扇一样的睫毛掩住所有眼里的情绪，半晌他低声道：“我也求求你了。”
　　苏维从来没听过黎阳这样的语气，愣住了。
　　不过黎阳很快就重新抬起眼，恢复了一贯淡淡的神情，他站起身来，轻轻扯了扯衣服下摆：“先回去吧。冷了。”
　　苏维看着他没有一丝犹豫离去的背影，过了几秒钟也默默的爬起来，不远不近的跟着他走。
　　反正还有时间。苏维想，这几日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一起，他会找到合适机会的。

　　这条沿海公路很著名，经常出现在各种自驾游攻略的热门地榜首，苏维来之前也看过不少。蓝天白云阳光沙滩充斥着他的脑海。
　　不过他们在的这几日阴雨绵绵，从北向南的公路，时而右侧是怪石嶙峋的悬崖峭壁，下面是凶猛的灰蓝色海，猎猎风声里大张旗鼓的翻卷起大片大片白色的泡沫，不知疲倦的冲刷着山脚下的岩石。时而路过一些平坦的海滩，亦是堆满着炭黑色的石块，围绕着一座不高的老旧灯塔，孤零零的立在灰蒙蒙的天色里，空气中弥漫着苍茫的水雾气，脚边有疯长的野草。
　　蜿蜒的山路上黎阳开的并不算快，伴着轻缓的爵士乐声，一路穿行在山林间。11月并非旅游旺季，加之连日阴雨，连本地游客都稀少。路途中大部分时间都只有他们自己。放眼望去，仿佛与他们同在这片天地间的只有偶尔掠过的海鸥。
　　世界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无止境的，孤单的灰。
　　黎阳一路都在专心的开车，山路崎岖且路面湿滑，他开的挺小心。只在路过一些著名观景处时会停下来下车拍照，和苏维简单的介绍几句风土人情。苏维的话连带着也少了不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望着窗外出神，
　　傍晚时分他们开进了一座彩色的小镇，镇子很迷你，在所谓的downtown转一圈可能都花不了一分钟。还不到七点，冬令时的天已经黑的彻底，镇上大部分店都已经打烊。店里都留着一盏灯，从玻璃窗外看进去依旧琳琅。
　　唯一还开着的店是一家餐厅，小巧的一间屋子，蓝瓦配白墙，门廊处挂着一串发光的星星灯，看起来简单又温馨。
　　苏维站在标牌下抬头看，读的犹犹豫豫：“Indi……”
　　“Indigo Moon。”黎阳走到他旁边，“靛蓝色的月亮。”
　　餐厅就是普通的家庭餐厅，内里和外观一样温馨，暖暖的光线，木质的桌椅，碎花墙纸，壁炉里噼噼啪啪的烧着柴火。因为临着海各式海鲜吃食都挺多。黎阳难得的因为不用开车，点了一杯香槟。
　　“感觉怎么样？”黎阳问，苏维知道他是在说白天一路的景色。
　　“怎么说呢，我语言储备不太够，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苏维想了想，“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黎阳挑挑眉：“你想象什么样？海南或者东南亚那样么？”
　　“嗯……差不多吧。而且我之前短暂的去过L市，我们这次也会去L市的对吧？”
　　“对。L市在南边，我们现在在北边。南北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气候、地貌、文化都很不一样。等我们之后慢慢往南，你就能觉出差别来了。”
　　“于萧在L市吧，这次会见到她吗？”苏维现在迫切需要友军，虽然他也不确定于萧能不能算做他的友军。之前他在国内找过舒晴，但舒晴明显和他一样懵，甚至比他还要懵——她连黎阳为什么和谢宇会有交集都不知道。
　　黎阳喝了一口酒：“她现在不在，回家了。”
　　“回国？是因为感恩节的假期吗？”苏维愣了一下。
　　“也不是。陆芷心去世了。”黎阳放下杯子。
　　苏维猛的抬头，他想起离开北京前的那天，夏末的余温还是猛烈。呼呼吹着冷气的空调房里，昏沉沉睡了一天的黎阳坐在雪白的被子里，皮肤看起来比那被单甚至要更苍白一些。他歪头看着自己，声音里带点细微的颤抖说：“她让我好好对你。”
　　桌上点了一盏小小的蜡烛，黎阳透过这微微摇曳的烛光看过来，目光悲伤又平静。
　　“你不回去么？”苏维还是忍不住问，虽然他几乎能猜到黎阳的回答。
　　黎阳明显也是懒得再重复显而易见的事实，只是笑一笑：“你觉得呢。”
　　苏维沉默一会儿：“节哀。”
　　黎阳转过头去看窗外：“哀必然是节不了的。不过我始终觉得，这对她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所以，我也为她松一口气。”他又看向桌上的烛火，火苗跳动在他墨玉一般的瞳孔里，看起来亮晶晶的，“等我有能力替她完成她改写墓碑的夙愿时，我再回去。毕竟我答应过她的。”
　　“是因为这个么？”苏维再一次的没头没脑的开口。
　　黎阳却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起来：“当然不是。和这个没关系。”
　　“那你到底为什么就是不能告诉我原因？”苏维低着头，僵直的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逼到极限，“我对你无计可施，无论我哀求也好，愤怒也好，怎样都好，你不为所动，你就是不肯说。”
　　“我也不明白你钻牛角尖较的到底是什么劲。”黎阳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说你对我无计可施，那我对你又何尝不是呢？我都承认了，照片是真的，视频是真的，什么都是真的，没有ps，没有伪造，没人胁迫，你还要我说什么？”
　　苏维一时语塞：“那、那你说你想和我分手，我总有权利知道为什么吧？”
　　黎阳再一次叹气：“苏维，你扪心自问，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咱俩还能像以前那样往前走吗？一切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时一样吗？你不会心存芥蒂，猜忌和纠结吗？”他抬头将杯中的余酒一饮而尽，“苏维，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从一开始，我就裹足不前思前想后，后来又发生这些事，我不想否认。伤害了你，我知道，我道歉——虽然道歉并没有什么用。往后还会发生什么，我不能保证。但有一点我知道，就是咱俩再往后走，都会很难开心了。所以何必呢。在一起，非要排除这些时间空间的障碍在一起，为什么啊，不就为了点开心吗？那如果连开心都不会再有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
　　苏维紧紧咬住下唇，一言不发。
　　“说这话也许伤人，但，如果你觉得很难理解的话，你可以认为，我其实没那么喜欢你吧。”黎阳的声音从桌子对面飘过来，轻飘飘的，像是一片薄云钻进他的耳朵，迅速化成水气，洇上了他的眼角。
　　“我们都在这世界上最拥挤和忙碌的地方每天疲于奔命的。”黎阳再一次看向窗外，虽然除了一片浓到化不开的黑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难得来一趟这样僻静的地方，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贵，早晚都是要回到现实生活里去继续挣扎的。就不要再浪费这么美好的时间去较这些无谓的劲了吧，好吗？”
　　苏维的下唇仿佛被他咬出了血，他尝到了一点腥味，闭了闭眼睛，眼角有什么东西飞快的划过脸颊，那速度太快以至于他差点以为是错觉。他说，“好。”
　　苏维事后想起那顿晚餐，应该就是人们惯常所说的分手饭了吧。不过吃到最后两人都很平静，太过平静以至于他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他甚至都有点记不太清他是怎样就突然间放弃较劲不再坚持，接受了黎阳提出的分手。
　　他只记得，那晚走出餐厅，穿过空无一人的小镇回旅馆的途中，他明明觉得内心毫无波澜，眼泪却像是挣脱了大脑的指控般，迅速的蓄满了眼眶，视线里所有街边商铺的灯光都化作一片片的光晕。
　　他抬头望向夜空，想强行逆向使用地心引力把这不听话的眼泪倒灌回去。
　　那瞬间他好像真的看到，片片黑云交错的间隙，露出一盏靛蓝色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