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灯》檀汐

46、祝你，前途无量，一路平安

　　随着一路往南的轨迹，天空的颜色也渐渐从灰白过渡成蔚蓝，海水渐次清澈，地貌逐渐平坦。
　　苏维记忆和幻想中摇曳的棕榈树，金色细软的沙滩，咸湿而清冽的海风，还有那灿烂的仿佛不顾一切的阳光，都来了。
　　世界慢慢变得热情，甚至在白日里还可以穿着短袖，完全感受不到季节已经走到十一月的尾巴。
　　只是随之而来的还有告别。
　　苏维一度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与黎阳告别，毕竟同样的场景——无论是你送我还是我送你——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已经循环发生了太多次。如果分离的场景被无数次彩排，那也许到了正式演出的场合也就能被不动声色的当成一场顺其自然。
　　但当他看着日历上的日期一天天流逝，手机上各种出行的app已经开始给他推送返程提醒时，他还是有种想把手机扔进海里不管不顾的冲动。
　　黎阳生日那天，他们来到了一座距离L市不到一个小时车程，依山傍海的美丽小城。站在半山腰的观景台俯瞰，整座小城的低矮建筑清一色的红顶白墙，掩映在层峦叠嶂的绿荫里。遥远的天边是略微有些阴沉的滚动的云，亲吻着微微起雾的海面。今晚无月亦无星。
　　半夜的山林里只有他们两人，黎阳很出神的看着山下城里零星的灯火，苏维在他身旁坐立不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心一横开了口：“黎阳，生日快乐。”
　　黎阳转过头，发现苏维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方形丝绒盒子，直直的伸过来，心脏突然剧烈的跳动了一下。
　　苏维的表情略微有些僵硬，但他还是坚持举着盒子：“我知道，之前你话都说的那么明白了。我本不该送你这么……意味不明的东西。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收下它，就当我作为一个、一个朋友，给你的生日祝福。”“朋友”二字被他说的有些咬牙切齿。
　　黎阳接过来打开，毫不意外的，一枚造型别致的铂金戒指静静的嵌在盒里。
　　“这是我之前参加品牌活动的时候带的。”苏维解释，“他们告诉我，这个螺旋的形状象征着永远。我当时就立刻买下来，想好了要送给你。”他笑了笑，“虽然，虽然和我没什么关系了但是，还是希望你可以拥有幸福的永远。”
　　黎阳轻轻的从盒子里取出戒指，也许是他最近瘦的太多，带无名指明显大了，反而是中指最合适。
　　“谢谢。”黎阳举起手，“很好看，我很喜欢。”
　　苏维自嘲的笑了一下：“可惜，后来我才发现，它不圆满。“
　　黎阳愣了一下，举着手端详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苏维的意思是指戒指首尾并没有相接，没有连成一个完整的圆。他有点哭笑不得：“你还挺迷信。”
　　苏维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很轻：“因为……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留住你，不知道为什么拼了命还是留不住你。那，何不如把一切都怪罪于冥冥中一些超自然的力量，怪罪于我无法控制的命运。
　　山下小城里遥遥的传来钟声，一共敲了12下。
　　在黑夜的正中央，今明交替，日子跳向新的一天。
　　“生日快乐。”黎阳侧身轻轻的抱住苏维，“19岁了，你会有越来越好的未来在前面等着你，一切都还是刚刚开始。”
　　苏维咬紧了下唇，没有说话。
　　黎阳只松松的抱了一下就放开，走到车后方打开后备箱，背着身捣鼓了一会儿，转头朝苏维招招手：“过来。”
　　苏维走过去，才发现黎阳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蛋糕，蛋糕不大，不过巴掌大小，上面插了一个小小的数字蜡烛9。半山处夜风不小，吹的那豆大的火苗颤巍巍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支撑不住。
　　黎阳拍他：“快，趁着还没被风吹灭，赶紧许愿吹蜡烛。我先替你护着。”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虚虚的拢住烛火，温暖的微光跳跃在他的手心。
　　苏维赶紧闭上眼双手合十，细碎的额发被风吹的四散开来，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黎阳手心护着的9的圆环都被烧掉了一半，才突然醒过来似的睁开眼，握住黎阳的手，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黎阳没有挣脱，任他拉着：“你是许了一千零一个愿望么？要用这么久。”
　　苏维没解释，他看着黎阳，瞳孔里的火苗吹不灭。
　　“你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是没法礼尚往来了。”黎阳顺势坐在了车沿，“不过这个蛋糕，是我自己做的，人生第一次，丑是丑了点吧，不过味道应该不错，你尝尝？”
　　苏维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他看看蛋糕，又看看黎阳：“你做的？全部？”
　　“对啊。”黎阳点点头，“全部，从无到有。”
　　“你什么时候做的啊？”
　　“昨天夜里。”黎阳笑了一下，“你睡得熟不知道，我中途出去了一下。我有个之前的同学在这里读书，我就借用了一下她家的厨房。”
　　苏维二话不说就抱起蛋糕来吃，大口大口的，一边吃一边点头：“好吃。真没想到你还能做这个，你平时连饭都懒得做。”
　　黎阳懒洋洋的靠着车门：“所以说是懒得啊，并不是做不到。”他笑眯眯的看着苏维大快朵颐，“很简单的，youtube上好多视频，跟着做就可以了。啊不过，”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果然平时蛋糕这类的东西还是要少吃，我放了好多好多糖，但是你吃起来是不是还好，并不算甜？”
　　苏维点头：“不甜。”
　　“可是我已经放了很多糖了。”黎阳摇摇头，一脸感慨，“平时在外面买的那些齁甜的蛋糕，得放了多少糖啊。”
　　苏维已经三口两口的把蛋糕全部吃完，舔了舔嘴唇：“蛋糕不甜，心里甜。“
　　黎阳忍不住笑了：“有多甜？”
　　苏维一手扶住他的脸，深深的吻下去，唇齿相依间充斥着奶油的香甜。
　　黎阳没有推开他。这个略带寒意和露水的夜晚让他想起了仲春时分他们的第一个吻。
　　以一个充满酒意的吻开始，以一个奶香四溢的吻结束。
　　犹记当时满目琳琅月光，只可惜今夜云沉，无星亦无月。

　　他们此行的最后一站，是一座离南端国境线不过半个小时车程的海滨城市。和N市、L市这样的大都会比起来它安宁的可怕，从市中心随便散散步就能走到海边。海如同一面硕大的碧色明镜，天光云影映于其中，是说不出的慵懒与自由。
　　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午后，他们沿着绵长又美丽的海岸线，漫无目的的走着。走过几片略有名气的旅游胜地沙滩，人烟渐次稀少。耳畔遥遥传来吹奏萨克斯的声音，苏维不知道那是什么歌，只是那乐声在他听起来颇有种颓废的苍凉。
　　黎阳却听的有点失了神，听着听着渐渐的跟着哼了起来。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face.
　　苏维又偷偷的掏出手机开始听歌识曲，红圈转了两下就跳出歌名：《Hotel California》
　　还真是应景。苏维想。
　　最后他俩随便找了处僻静的沙滩，坐下来等日落。老天似乎也是终于卖了个情面，给了他们一个绚烂到极致的海边黄昏。
　　“我曾经喝过一杯酒，叫Sunset at Beach。”黎阳望着远方渐渐被海平面吞噬的夕阳，“就像现在的天色一样，混乱而美丽。”
　　“嗯。”苏维应了一声。
　　“说起来，咱俩好像常常这样并肩坐着——在河畔，在山腰，在海边。”黎阳嘴角浮上些许微笑。
　　苏维也笑了：“是啊，从东坐到西。”他低下头，“我还挺喜欢和你这样坐着的，什么都不想，不说话也没所谓。很自在。”
　　黎阳转过头看他，余晖给他长长的睫毛镀上温柔的金铜色：“挺好的，咱俩在一起也是留下很多愉快瞬间的，以后想起来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苏维没接他的话：“阿姨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之，你别太难过。”
　　黎阳眼里仿佛也闪着海面上粼粼的波光，声音里温柔不减：“真的没事。其实，谁和谁都终将要告别的，不是么？”
　　苏维回看他，那曾经波涛汹涌的眼里已变得平静：“以前没想过，不过，现在知道了。”
　　“苏维。”他听见黎阳轻轻的叫他，“以后，自己好好的。努力拿影帝。然后，”黎阳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合适的措辞，“希望你能找到真正适合你的人。希望你，永远有爱。”
　　红心蛋一样的落日终于被海平面彻底的吞下，阳光灿烂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海面的余温迅速撤去，寒意瞬间涌来，标志着又一个昼夜交替的完成。
　　苏维全程一直看着那太阳，那白日里曾经炫目的令人无法直视的太阳，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苏维要坐八点的飞机，他收拾好行李准备出门时天还欲明未明。屋外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世界笼罩在一整片暗暗的蓝色里。
　　苏维本没打算叫醒黎阳，从醒来开始就全程轻手轻脚，却还是在临出门前被叫住。想想也知道，黎阳那么浅的睡眠，怎么可能不被吵醒。
　　他的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他本不愿回头。虽然昨天他表现的非常平静且洒脱。
　　黎阳说：“最后再抱一下吧。”
　　苏维只觉胸腔里一股气直直的往上涌，他深深的呼吸了两下，飞快的转过身，两步跨到黎阳身边，一把伸手紧紧的抱住了他。
　　黎阳的睡衣面料柔软且冰凉，苏维能透过布料感受到他略微灼热的体温。
　　“以后好好的。”黎阳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祝你，前途无量。一路平安。”
　　苏维在那股气冲到眼眶之前迅速的撤了手，重重的吸了吸鼻子：“走了。外面冷，你别出来了。”
　　“好。”黎阳点了点头。
　　苏维一把扯过旁边的行李箱，飞快的闪到了门外。
　　房门在他身后重重的合上。苏维一秒也没停留，行李箱滚轮在水泥地上摩擦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黎阳站在门边听着那声音逐渐远去了，才重新躺回了被子里。
　　床很大，不过苏维睡相向来都不太好，每次都会紧紧的扣住黎阳，无论空间有多大。他身上温度偏高，整个人就像一个不断发热的人形暖水瓶，永远暖洋洋。
　　而现在，床被他睡过的痕迹还在，温度却早已冷却了。
　　黎阳伸手抚上那半边皱皱的床单，突然眼泪就不受控般疯狂的涌了出来。他迅速的咬住左手腕，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拥有过再失去的感觉，确实和他预想的一样痛苦。不，甚至还要更痛苦一些。

　　回到N市之后，黎阳的生活仿佛被“啪”的一声迅速扔回正轨。与西海岸相比，这里的秋意已深，萧瑟的风一阵高过一阵，吹落枝头已是摇摇欲坠的枯叶，在街头巷尾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
　　十一月一过，整座城市的圣诞气息就迫不及待的浓厚了起来。写字楼、商场、药店、公寓楼都纷纷争先恐后的扯起灯线挂起花环，或大或小形形色色的圣诞树披挂一新，不停的提醒着人们又是一年要过去了。
　　这将会是黎阳在国外度过的第三个圣诞节。舒晴不在，他还是毫不意外的被胡雨铃拉进了“圣诞大爬梯”的百人大群里。
　　胡雨铃这样不打招呼就拉人进群的行为是她一贯的作风，黎阳也没退群，只是小窗给胡雨铃发私信：“不好意思啊老胡，今年可能真来不了了。”
　　“别呀！”胡雨铃直接一个电话追了过来，“你可是本届的门面担当。你不来，我拿什么跟学弟学妹吹啊？”
　　“你可以拉你老公去充门面，就当他是我们学院的好了。”黎阳随口扯了两句，又正色道，“不找借口，我那天晚上是真有事。”
　　“大过节的，你能有什么事？”胡雨铃不置可否，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你该不会是担心之前网上那个……你真不用担心，据我所知，反正我身边是没有人提这茬。要么是没认出你来，要么就是根本没看到热搜。说起来，那热搜下的飞快，感觉就爆了那么一下下。”
　　黎阳语气平静：“本来也就是个三四线艺人，能有什么太大的关注度。吃瓜群众的热情都是很短暂的。”
　　“也是。”胡雨铃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她算是半个知情人，至少她自己以为是这样。虽然她那天喝的七荤八素，但大体的记忆还是存在。不过她也只知道谢宇莫名其妙的为了黎阳就去了她的婚礼party，后来也没有再找黎阳细问其中缘由。看到热搜之后她自然是一眼就认出黎阳，不过她深知自己对于黎阳而言非要说顶多也只能算个玩伴，谈不上什么朋友，她有自知之明，自是不会自讨没趣的找黎阳求证什么。此时听见黎阳这么说，她只当是黎阳承认了和谢宇的关系，赶紧补上一句：“谢宇那天去party的事情我没告诉别人，连彭亦鸣都不知道——他一早就喝厥过去了。”
　　“老胡。”黎阳叫了她一声，“谢谢你。”
　　“没事儿没事儿，”胡雨铃听着黎阳这么郑重其事的道谢，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都是朋友嘛，应该的！不过说起来，黎阳，之前我确实有过对你……的猜测，但没想到是真的！哎，我说怎么无论哪种类型的女生都无法让你有哪怕半分心动呢？啊不过不过，我以前还觉得你喜欢的类型应该是……苏维那挂的呢，没想到是谢宇这种闷骚型？哎哎哎，怎么回事，这世界上帅哥都只喜欢帅哥了吗！”
　　黎阳有点无奈的听着电话那头胡雨铃已经完全跑题跑的十万八千里，他知道胡雨铃是误会了。虽然他懒得解释，但他本能的也不喜欢这种误会，于是还是斟酌着开了口：“老胡，你想多了。我没有喜欢谢宇。”
　　“啊？”胡雨铃愣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啊啊啊，懂。419我也理解的。当代年轻人嘛，就是很寂寞……”
　　黎阳有点哭笑不得，不过他也实在是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胡雨铃还在滔滔不绝：“谢宇确实啊，虽然没有苏维那么红吧，不过其实也挺帅的啊，而且身材还特别好是不是！欸不对，你俩不是那种关系，那拍到这样的视频，岂不是造谣啊？还是要挟？你跟谢宇联系了吗？他有跟你说是怎么回事吗？”
　　黎阳捏了捏鼻梁：“事后有过一次联系。没事的，别担心，无论如何现在不是都过去了么。”
　　他说的是实话，那断章取义的故事被发上网后谢宇确实找过他。由于他把谢宇微信电话全部拉黑，对方用了别人的手机打过来。
　　谢宇说了什么，解释了什么，或是道歉了什么，他根本就不想听，他也不在意。事已至此，该发生的都已发生，该伤害的都已伤害。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抑或是蓄意陷害，都不重要了。
　　“抱歉，真没想过我会被人盯上，还牵连了你。”谢宇的声音远隔了重洋，听起来倒是多了几分诚恳。
　　黎阳并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可分给他：“这重要吗？”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我。没关系，我不需要你信我，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是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帮你向苏维解释——”
　　“不必了。”黎阳飞快的打断他，“你别出现在他面前，就是对他最好的。”
　　谢宇沉默了一会儿：“黎阳，虽然你不会信，但我还是要说，我真的没想弄成现在这样。”
　　“我没什么信不信的。”黎阳依旧漠然，“我本来也就是个同性恋，我也不介意被谁知道，无所谓。你没必要觉得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困扰。我还是那句话，你离苏维远一点就好了。”
　　“黎阳，你俩分手了，对吗？”
　　“关你什么事？”
　　谢宇叹口气：“对不起黎阳，我可能用了错误的方式，但我也是真的喜——”
　　“打住。”黎阳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省省吧，那些话你留着对自己说，我不想听。”
　　“没有，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说，其实那天本来也就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们俩、你们俩不必——”
　　黎阳再一次毫不客气的冷笑着打断他，“必不必要不由你说了算，谢宇，你以为你是谁。”
　　不止谢宇，连舒晴也想不通黎阳是吃错了什么药，为了一点捕风捉影莫须有的事情就执拗要分手。
　　“黎阳你最好跟我说实话。”舒晴不依不饶的，“我告诉你，你是天高路远的眼不见心不烦了。我和苏维不仅在同一个城市，我们公司还刚刚签了他做代言人，还正好是我BU的产品线。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机会多得是，我都不知道拿什么表情来面对他。”舒晴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当时怎么答应我的，别欺负他，你又在干什么啊老黎。”
　　“就算没有我，你和苏维本来也是朋友。”黎阳面对舒晴的时候确实要难得的坦诚一些，“你就还按照往常那样和他相处呗，他也不会连带着看你也不顺眼的。”
　　“老黎，你跟我也不说实话？”
　　“舒晴，你知道我的。”黎阳平静的开口，“从一开始，我就只当是一场梦罢了。他有个美好的梦，我陪着他一起做。可是舒晴，他总该醒的。不是现在，也会是未来的某个时间。我们都知道，凡事都是适度，梦做的太久，人就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他突然笑了，“觉睡的太久，脑子都要坏掉的。他和我，到底是不一样的。”
　　舒晴良久不语，最后还是轻叹了一声：“我知道了。老黎，你自己多保重。“
　　虽然窗外正在下着潇潇的冷雨，室内的暖气管已经彻底的热起来，屋内是一片干燥的温暖。黎阳自己买了一株迷你圣诞树摆在窗边，意思性的往上缠了些绸带和彩球，也算是有点迎接节日的意思了。
　　这个充斥着离别的秋季终于过去，圣诞与冬天将会一起到来。他到底是没找着机会送出那枚被珍藏起来的红叶。
　　而至此，他也终于只剩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