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灯》檀汐

52、相逢犹恐是梦中

　　苏维比想象中轻很多，明明他比黎阳还要高出小半个头。黎阳抱起他的时候本是铆足了劲，结果却差点一个踉跄，得亏小刘在旁边眼疾手快的扶了他一把。
　　“黎先生你可以吗？”小刘关切的问。
　　“可以。”黎阳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依旧不踏实的睡着，身上略高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时间一长还是微微的灼人。他稍稍动了动，头轻轻的靠在黎阳肩上。“你回去吧，我去过他家，知道门牌号。”
　　小刘愣住了：“……你去过？”
　　“嗯。”黎阳无意与他多言，只想能赶紧让苏维舒舒服服的躺下，“路上小心，晚安。”
　　苏维的家和上一次来并没有什么不同。清一色的大理石地面和素色装潢，浸泡在冷色调灯光里，冰冷的让人忍不住吸一口气。
　　黎阳把苏维放在沙发上靠着，轻缓的替他除去鞋袜和外套，扶他躺好后转身去浴室拿毛巾蘸了水来细细为他擦了脸和手。饮水机的水桶已经空了，黎阳在橱柜里翻出几瓶矿泉水，拿电热水壶烧着打算给他吃药。
　　水壶里的水很快咕嘟嘟翻腾起来，壶口冒出汩汩的白气——这一幕又是似曾相识。黎阳想起那是苏维第一次向自己袒露心迹的那一天，他也是病着，扶他躺下的时候对方温热的呼吸就在耳侧，扰的黎阳心绪不宁。他借着烧水躲到厨房，不敢回头装作若无其事，却听见苏维软软的带着鼻音唤他，仿佛哀求似的让他看自己一眼。
　　今天的他好像特别容易陷入回忆，只是每一段回忆都恍若隔世。
　　“黎阳？”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低低的有些沙哑，竟与记忆里的那一幕完美重叠，一时间黎阳分不清今夕何夕。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相逢犹恐是梦中。
　　他恍惚的转过头，目光茫然。苏维微微的起了身，也愣愣的看着他，亦是满眼的迷茫。
　　身后的水声越唱越欢快，最终“啪嗒”一声断了电，渐渐平息下来。屋里恢复寂静。
　　黎阳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微微的张了嘴，半晌才发出声音：“你醒了。”
　　苏维许是因为还发着烧又睡了太久的缘故，整个人还是有点愣愣的，可能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一睁眼就已经窝在自家的沙发里，面前还有黎阳。
　　他怕自己是在做梦，想掐自己一把，手放在胳膊上又迟迟没有动作——他怕真是梦，把自己掐醒了黎阳就该消失了。
　　苏维的小动作被黎阳尽收眼底，他觉得自己的心尖儿上最软嫩的一处也被用力的掐了一下，疼到麻木。
　　于是他飞快的转过身，洗好杯子倒进开水又掺了点儿矿泉水，去玄关处拆了一盒药，端着走过去放在茶几上：“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来把这颗药吃了，然后回卧室睡吧。”
　　苏维还是有点失神的望着他。
　　黎阳索性在茶几旁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哪儿不舒服？自己能吃药吗？”
　　苏维摇摇头，终于开了口，声音软绵绵的：“头晕，没力气。”
　　黎阳看了他一会儿，还是起身坐在了他旁边，伸手拿了药和水送到苏维面前。苏维抬起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又顺从的把药吞了下去。黎阳有点无奈的笑：“故意的吧你。”
　　苏维没接话，他看起来还是不太舒服的样子，眉心微微蹙着，吞下药之后又重新闭着眼靠了回去。黎阳试了试他的额温，还是不太正常的热着，语气里也忍不住带上了点焦急：“怎么低烧就是退不下去呢。”
　　苏维整个人都裹在毯子里，眼睛闭着开了口：“已经好很多了，没事的，别担心。”
　　黎阳打算去重新润湿了毛巾替他擦擦汗，刚准备起身，就被一只温度有些灼人的手虚虚的扣住手腕。“别走……”
　　苏维的手从毯子下伸出来，掌心如同攒着火苗。
　　“我不走。”黎阳没挣脱，任他扣着，伸出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我去给你拿毛巾擦一擦，舒服一些，马上就回来。”
　　苏维没放手，声音低低的：“你怎么……怎么会在这儿？是你把我送回来的吗？”
　　黎阳想了想才回答：“确切的说，是你的助理小刘在路边捡到了我，把我送回来的。他说你不让他进家门，就拜托我送你回来。”
　　苏维低低的笑了一声：“嗯……不让他进。”他顿了顿，“不过你可以。”
　　黎阳轻轻的叹了口气：“苏维，你怎么不照顾好自己呢。”
　　窗外传来隐隐的雷声，本来渐弱的雨势又一次的响亮了起来，苏维侧耳听了一会儿：“下雷雨了。”
　　黎阳也转头去看窗外：“是的，幸好我遇上小刘，不然这会儿一定在外面淋雨。”
　　苏维努力的睁了一下眼睛看黎阳：“大半夜的，你不回家，在外面晃悠什么呢？”
　　黎阳哑然失笑：“你说话都没力气，还操心我呢？”他伸手替苏维掖了掖有些滑落的毯子：“我被舒晴叫出去吃饭了，今天我车限行，外面天气又不好，很难叫车，一来二去的就耽搁晚了。哎，我说真的，你别窝在这儿了，不舒服。去床上睡吧，好不好？”他声音温柔，到最后甚至有几分哄人的意味。
　　苏维又闭上眼睛：“不想动，头晕得很。”
　　“来。”黎阳将手轻轻的抽出来，顺势扣上了他的腰和肩膀，“我抱你进去。”
　　黎阳感觉怀里的人身体猛的僵了一下，苏维奋力的睁开眼：“你……”他努力的瞪着黎阳看了一会儿，估计还是觉得头晕，重新又闭上了，“你竟然能抱的动我。”
　　黎阳没想到他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有些哭笑不得：“不然呢？不然你觉得你是怎么从车里回到家的，坐着阿拉丁神灯的飞毯吗。”他说着语气里明显的带了点不满，“你还嘲笑我，我还没说你呢，你怎么让自己瘦成这样——你家怎么这么多房间，卧室是哪个？”
　　苏维任他抱着，嘴角微微的上扬：“上一个戏角色需要，一不小心瘦多了，会长回去的——最里面那个。”
　　黎阳抱着苏维进了卧室，腾不出来手开灯，只能借着客厅透过来的一点光先把他放在了床上：“灯开关在哪儿？”
　　苏维伸手探向床边的墙壁，随即头顶上一圈象牙色的灯光柔柔的亮起，黎阳也终于看清了卧室的全貌。
　　和几乎全素白的起居室不同，苏维的卧室是一大片浓郁到抹不开的灰。整个房间里除了正中间一张床几乎没有多余的家具，只有角落凌乱的堆了一些书和文件。脚下亦是黑色大理石铺就的地面，映着顶上几盏射灯，如黑曜石般闪闪发光。
　　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床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副素描画，黑木画框，画面纯黑白没有其他颜色，黎阳看了一眼就怔在那里。
　　画面上是一张入睡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如黑色的羽扇，覆下一片阴影。微微翘起的嘴角仿佛在说着一场好梦不醒。
　　那是他自己。在苏维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静静的沉睡着。
　　他曾以为自己从苏维的世界抽身的彻底。
　　黎阳半晌才得以开口：“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还会画画。”
　　苏维整个人陷在柔软的被褥里，依旧没有睁眼，只是轻轻的笑了一下：“怎么可能是我画的。那年我去巴黎，在河边遇到一个街头画家，对着照片画的。”
　　“照片？”
　　“啊。”苏维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我偷拍的。”
　　黎阳没说话，跪坐在苏维的床侧，伸手又一次试了试他的额温。也许是方才吃的药开始渐渐的起了作用，好像已经不怎么烧了。
　　“烧退了些。”黎阳替他把被子盖好，“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应该会好受许多。”
　　苏维的胳膊不听话的从被子里伸出来，飞快的握住黎阳的手：“你别走。”
　　黎阳再一次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行。我不走，你盖好被子别乱动。”
　　“真的？”苏维声音里有点颤抖。
　　“真的。”黎阳隔着被子在他背上轻轻的拍一拍，“不走，陪着你，快睡吧。”
　　苏维紧紧的闭着眼睛。黎阳看到他的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飞快的翻过鼻梁，落入枕头里。
　　他暗暗的在心底叹一口气。
　　他们之间的问题，不知不觉间被自己搞的异常复杂。因了他的怯懦与犹豫，从最开始误会产生的那一刹那，就莫名其妙的拐上了一条逐渐走至脱轨的路。以至于到了现在，即使他想要坦诚面对，亦不知该从何说起。
　　更何况他还完全没有过去自己那一关。
　　五年，1800多个日夜，黎阳不知道苏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想念着自己。
　　不过今晚他不想想了。黎阳看着苏维的睡颜，心下饱胀的情感化作温柔的目光，长长久久的注视着他。一如那年临行前那个辗转反侧的夜。
　　复杂的事情交给明天，今晚他只想守着所爱之人，在这铺天盖地的雷声与风雨中，安然入眠。

　　黎阳最后还是天不亮就走了。走之前他想了一会儿，在桌上留了张字条。
　　“给你熬了些梨水，在灶台上的炖锅里。起来以后热一热喝，润肺。”
　　他握着笔停顿了好久，还是没写出一个多余的字来。
　　屋外是一片灰蒙蒙的蓝，天空大片大片棉絮一般的云朵卷着边。万家灯火已熄灭，世界还在呼吸均匀的熟睡里。
　　黎阳的公寓其实就在苏维家斜对面的楼，他拉开窗帘就能准确辨认出苏维的窗户。
　　他把自己重重的扔进沙发里，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清醒以后的苏维，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昨晚的行为，更不知道要以怎样的状态，去面对这过去的数年光景。
　　他没有苏维的微信——当年分手后就删除了。他向来不吝以最决绝的手段对自己。
　　但他也知道，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联系到苏维。他甚至可以直接穿过楼下的中庭花园，去敲响对方的门。
　　一晚的避而不谈尚可蒙混过关，只是往后呢？
　　五年前黎阳曾经牙一咬心一横，试图短暂的活在当下，不问将来。然而结果却是在遇到了一点小罅隙之后迅速的偃旗息鼓，几乎落荒而逃。
　　五年来，他裹足不前，把日子过的迟钝又麻木，自以为至少对苏维是好的。
　　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苏维。
　　周文轩曾说也许这次意外回国是命运又给了他一次机会，他亦曾不以为然。毕竟当年在异国他乡的雨中街头捡到苏维已是他生命中的奇迹。
　　只是至此黎阳终于明白，说到底，他最需要克服与面对的，还是他自己。
　　因为他从来都未曾相信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