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灯》檀汐

53、时间走向任何一个方向

　　那晚的相遇如同一段凭空冒出的小插曲，随着雷雨声渐渐消散在了夜空里。
　　黎阳很想知道苏维的病有没有好一些，但他根本无从开口——那晚之后他甚至觉得连舒晴都不会愿意再和他多说一个字。
　　于是他再一次没有了苏维的消息，日子好像恢复规律的平平无奇。
　　周一一上班David就过来找他：“黎阳，我问过上海那边了，你可以base过去没问题。你只需要在系统里提个流程，全部审批完之后，上海的行政就会联系你安排relocate事宜。”
　　“谢谢。”黎阳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谁承想过了个周末，他的心境就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只是自己提出的要求，除了表达感谢也不好说什么。
　　David还挺感慨：“虽然你才来这么一个多月，我感觉和你一起工作还挺愉悦的。你以后去上海我们会想念你的。”
　　他只能报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黎阳未及等到与苏维的再一次奇迹，却先接到了来自一个不速之客的电话。
　　虽然号码陌生，但对方一开口他就听了出来：“谢宇。”
　　谢宇的声音还是记忆里那样永远带点儿讨人嫌的笑意：“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黎阳出于礼貌并没有直接挂断：“有事吗？”
　　“听说你回国了？”
　　“和你有关系吗？”
　　谢宇并没有理会黎阳的冷淡：“见一面吧。”
　　黎阳不怒反笑：“您可真够逗的。您哪位啊？”
　　“我说真的黎阳，见一面吧。”
　　黎阳冷笑一声：“我不管你从哪里搞来我现在的手机号码——如果被我知道是谁告诉你的，我一定连他一起拉黑。你还是省省吧。”
　　“黎阳。”谢宇叹口气，话里没了笑意，“我知道你一句话都不愿和我多说。但是我这次要求见面，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接着编。”
　　“我没开玩笑。”谢宇的声音听起来倒确实是十足的诚恳，“当年的事你可能根本不愿回忆。但难道你就从来都没有过哪怕是一秒的疑惑，当初的事情为什么就那么正好的，一步接着一步的发生了呢？”
　　黎阳没有说话。
　　“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的所作所为，只是我觉得有必要给你一个解释。”谢宇继续说道。
　　黎阳沉默了好久，久到谢宇差点以为电话意外断了，他才开口：“时间，地点。”

　　他们约在了谢宇酒店的行政酒廊，黎阳到的时候谢宇已经等在了那里。他看起来也没什么变化，高个长腿，穿的很休闲，站起来朝黎阳挥手：“这边。喝点儿什么？”
　　黎阳看了他一眼：“瓶装水。”
　　谢宇有点尴尬的摸摸鼻子：“……行。”
　　黎阳直接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有什么要告诉我的，说吧。”
　　谢宇清了清喉咙：“首先我想说，无论如何，我是真的觉得你挺不错的——”
　　黎阳飞快的打断他：“这part赶紧过，不想听。”
　　谢宇无奈的笑笑：“行，不说这些。”他正色道，“当年我干的那事儿，是挺龌龊的，我也无意为自己辩解什么。不过，后面发生的很多事情，也确实都不是偶然。”他说着停下来，抬眼看黎阳的反应。
　　黎阳面色平静，只是侧过头对过来倒水的服务生说了句：“麻烦换成瓶装的谢谢。有巴黎水吗？”
　　谢宇讪讪的飞快笑了下，只好继续：“过了这么多年了，再提也挺没意思的。不过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当年网上流传那些谣言和中伤，都是幕后操作的。我当然不无辜，不过我也是——”
　　“是朱芸吧。”黎阳突然出声。
　　谢宇怔怔的看着他：“你……知道？难道苏维……”
　　“我猜的。“黎阳拧开服务生拿过来的巴黎水喝了一口，噼噼啪啪的气泡在舌头上欢快的跳舞，“其实当年就有些感觉到，看你刚才这么闪烁其词，基本也坐实了我的猜测吧。”他轻轻的笑了一下，“我一个普通人，活了三十年也没得罪过什么人。要说当年碍着谁的事了，很好猜。”
　　谢宇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靠坐在背后的沙发里：“终于说出来了……我心里也松快了不少。当然，不管是谁，又是怎么安排的，我是个人渣这事儿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认。非要说的话，我当时确实鬼迷心窍，我一直以来都挺嫉妒苏维的，是真的。”他眼里总是促狭的笑意消失了，不知是不是错觉，竟隐隐的透出一点悲凉来，“我说这话可能又有点没皮没脸的啊，但我真觉得，苏维拥有我想要的一切呢。”
　　黎阳看了他一会儿：“你这个人，坦荡的挺让人烦的。”
　　谢宇又迅速的换上了他一贯笑眯眯的表情：“能被记住就行，哪怕是烦我也认了。”
　　黎阳并不打算与他继续无意义的谈话，他站起了身：“好了，你想说的话也说了，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黎阳。”谢宇叫住他，“你现在知道了，打算怎么办？”
　　黎阳耸耸肩：“什么怎么办，不怎么办。再说我也不是现在才知道的。”
　　谢宇看着他：“你会告诉苏维吗？”
　　黎阳自嘲的笑了一下：“我和他已经不联系了。”
　　谢宇也站起身：“我不知道当年你俩分手，有多少是因为这件事情。我也不好妄加猜测。不过我说心里话，如果你俩分手有这件事的因素，我真觉得挺不值的，就很荒唐你知道吗？”
　　他这番话说的诚恳，黎阳转过身，颇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黎阳，我当年也特年轻，一时冲动，做很多不过脑子的事情。不管你信不信吧，我对你，对苏维，都挺抱歉的。但是事情发生了也不可能回到过去抹去一切，我除了道歉，好像也不能做什么来挽回。就一点——如果你需要我去向苏维解释，我没有二话。没别的意思，单纯是不想看到好好一对儿情侣被我给闹散了，我觉得我挺作孽的，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黎阳笑了：“谢宇，你真是把自己当回事。”他静静的看着对方，“我们俩的感情是我们俩自己的事，和你没关系。也不需要你的解释。”
　　谢宇点点头：“OK。没问题。我不掺和，离你俩远远的。只是你真的觉得这事儿不应该让苏维知道吗？你心思深，猜的到这其中有猫腻。可苏维心思单纯，非黑即白的，不告诉他他是永远不可能知道的。难道他就活该被瞒在鼓里？”
　　“朱芸对我的敌意，从我出现在她面前第一天就有了。”黎阳走到落地窗边，窗外灯火璀璨，是流光溢彩的喧闹人间，“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所作所为——她只是在做她的工作，无可厚非。她带了苏维那么多年，苏维就像她亲弟弟一样，她比谁都了解苏维，包括我。所以我就算猜到她从中作梗，我也没法恨她或是怎样。她的出发点是为了苏维好，这点我比谁都清楚。更何况，”黎阳转过身来，眸色沉沉如黑夜，“苏维这些年基本也已经把她当做家人一般，对于苏维而言，他没有父母，朱芸也许比我在他心中的分量都要重。就像你说的，他那么心思单纯、非黑即白的一个人，如果知道了，又会怎样的钻牛角尖啊？我不想他难过。”
　　谢宇有点回过味来：“你果然是当年就猜到了……你之所以跟苏维分手也是因为这个对不对？”
　　黎阳没否认，他背着光站在那里，灯光在身后给他镀上剪影：“看破别说破啊谢宇先生。”
　　谢宇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你这又是何苦啊……”
　　“我不想苏维为难。”说到苏维，黎阳嘴角带上了温柔如水的笑容，“当年的他，如果知道是朱芸在背后主导这些，他会疯掉的。朱芸不仅对他有知遇之恩，他的未来，朱芸也会带他走得越来越好，是他的贵人。而我，我又能给他带来什么？我不过是他偶然在国外邂逅的一个路人罢了，承蒙错爱，能拥有那几个月的时光，我已经很满足了。”
　　黎阳重新转过头去看窗外流动的光河，声音变得轻柔：“他是注定要继续发光的。至于我，”他闭了闭眼，“我也曾沐浴过那月光，就够了。”
　　他说完，朝谢宇微微颔首：“不管怎样，我还是感谢你今天和我说这些。以及你的道歉，我接受了。你也不必再总和自己过不去了。未来人生还长着呢，慢慢走吧。”
　　谢宇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还是忍不住抬高了声音：“可是你这样对苏维不公平。你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黎阳脚步一顿。
　　谢宇快步走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凭什么不让他自己选。”
　　黎阳抬眼直视他的眼睛，不动声色的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我只是想他能不受打扰的做自己喜欢的事。”
　　“天哪，我觉得我一个喜欢你的外人，还在这儿替你俩撮合、着急我真是有病。但我还是忍不住了，黎阳，你把苏维当什么啊。你别替他决定好不好？你刚不也说，未来人生路还长，要慢慢走吗。那你又凭什么替他决定他该怎么走啊。什么叫他喜欢的事，和喜欢的人一起做的事才叫喜欢的事吧？”谢宇话语间竟也带上了罕见的怒气。
　　黎阳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些年我和苏维基本也没有再见过面了，颁奖典礼见过一次他连招呼都没和我打。但是我觉得他才是最可怜的，你觉得什么都自己背负是不是特别牛逼特别伟大啊？你以为你是悲情戏的男主角吗！恕我直言，你一点也没有把苏维放在平等的位置去尊重他。爱是相互的，你给对方东西的时候，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对方是不是真的需要？你对他好，得他觉得好，那才叫好。”谢宇说的激动，不远处有几个客人开始频频看向这边。
　　黎阳只好拉着他往外走了走：“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谢宇不知是不是给自己气笑了：“是啊，我这么激动做什么，都说起绕口令了。”
　　黎阳叹口气：“谢宇，道理我都懂。你说的很多我也认可，只是时过境迁，都五年了。很多东西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意思了。很多时候误会和嫌隙就像滚雪球，只会越滚越大，到最后你完全无法控制它的走向。”
　　“五年又怎么样？”谢宇略带烦躁了摸了摸口袋，似乎是想摸烟但又忍住了，“你敢打包票他对你已经翻篇了？如果没有的话，你要再试五年么？简直可笑。”
　　黎阳完全没法接他的话。
　　重遇苏维之前，或许他还可以自欺欺人。
　　苏维没有翻篇——不仅没有，甚至还在反复的回看、复读、重温。
　　更可悲又可笑的是，他自己也没有。
　　谢宇看黎阳突然失神，有点无奈的摇了摇头，翻出手机上苏维的电话：“来，Airdrop开了吗，我发苏维名片给你。”他看着屏幕出现的“已送达”，释然的笑了：“我总算也是了却了自己的一点小小心愿吧。”
　　他收起手机，认真的看着黎阳：“你觉得雪球会越滚越大，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足够温暖，雪是会融化的。时间，其实可以走向任何一个方向。”他说完，也不等黎阳什么回应，挥挥手走了。
　　黎阳站在酒店灯火通明的走廊里没有动，繁忙的电梯在他的面前叮叮咚咚的上下着。
　　他听进去了谢宇说的每一个字，也越来越无话可说。
　　是啊，如果足够温暖，万里冰川都可融化，又何况区区一个雪球。
　　而苏维，或许是他生命中最暖的存在了。
　　他低着头，手里紧紧的握着手机。谢宇刚刚隔空传送过来苏维的联系方式此刻正静静的躺在他的通讯录里。
　　舒晴说，你放开了一个多么好的人啊。
　　周文轩说，你的不坦诚，对苏维是温柔一刀。
　　谢宇说，你凭什么替他决定。
　　旁观者清。难怪好像每个人都在指责他的矫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非矫情，只是软弱而已。
　　十年前与家庭决裂走得义无反顾之时，他曾经还觉得自己勇敢的不行。
　　十年后，他甚至都没有拨通一个电话的勇气。
　　多可悲。他拼命想要摆脱的桎梏，其实已经深深的在骨子里留下烙印。多年后依然将他牢牢困住。
　　黎阳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陆芷心的脸，她形容枯槁，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尾声。她说，阳阳，你快走，走的远一点，去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
　　他分明没有亲眼见到这一幕，但脑海中的画面却是如此清晰，陆芷心沙哑的声音仿佛响在耳畔。
　　黎阳心下突然涌起了那不顾一切的，情感挣脱理智来支配大脑的冲动。久违又陌生。
　　于是他咬了咬牙，飞快的按下了那串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