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灯》檀汐

7、之后也在苏维的梦里萦绕了很多很多年

　　看到黎阳照片的时候苏维有一秒的怔忡。
　　他觉得自己明明没有见过很多次黎阳，但那双眼睛却好像刻在他记忆里一样，无需刻意的辨认。从小到大，很多人都夸过他的眼睛长得好看，他想，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黎阳。苏维这几天正好在看一本推理小说，书里的凶手为了追求被害人身体上过于美好的一部分而不惜杀人分尸。苏维突然匪夷所思的想，如果是为了黎阳的那双眼睛，也许有人也会这么做的。
　　其中有一张照片拍的有点糊，黎阳是正准备转身离开的姿势，应该是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望向了镜头，眼神是茫然而没有焦点的，但瞳仁却亮的惊人，像是启明星，穿破层层的晨雾，仿佛越过时间与空间，直直的望到了苏维心里来，他感觉自己呼吸好像停滞了一瞬。
　　化妆师看到他的表情，有点不太确定的问：“小维你认识？”
　　“啊。”苏维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把手机递回去，他本能的不想否认，于是给了个答非所问的语气词。
　　朱芸此时正好风风火火的走进来，一边把给苏维带的早餐放在桌上，一边问化妆师：“还要多久？”
　　“快了快了。”今天要继续拍动作戏，化妆师正在细致的给苏维画伤口。
　　苏维突然出声：“姐，热搜是怎么回事？”
　　朱芸愣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你看到了？”她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看到有个粉丝发了，觉得有点儿意思，顺手推了一下，没想到效果还不错，怎么？”
　　她作为经纪人带了苏维很多年，对苏维很熟悉，也是感受到了方才苏维语气间的不悦，不过完全没往心里去。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吧。你们拿别人照片炒作，经过对方同意了么？”苏维抬眼从镜子里看向朱芸。
　　朱芸被问得有点噎住，“这没什么的吧，炒作什么的……不至于吧这才哪儿跟哪儿啊。”她有点哭笑不得，不知道苏维怎么今天突然关心起热搜来了，还挺较真。以前让他以各种奇怪的梗上热搜，甚至和对手女演员炒cp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她半开玩笑的想扭转一下这莫名诡异起来的气氛，“而且能火一把说不定人家还挺开心呢。”
　　“别把所有人都想的和你们一样。”苏维语气突然冷下来，“挂也挂了一阵子了，可以撤了吗？”
　　朱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她觉得苏维已经好久没这么跟她说过话了。
　　苏维说完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过于生硬，朱芸一手带他这么多年，他是有感恩之心的。但他没来由的就是很反感黎阳被牵扯进来。
　　“对不起，姐。”他很快调整好，毕竟他也并不是想要针对朱芸，“我没别的意思。你们平时拿我和别的女明星炒cp或者男明星炒兄弟情也就罢了，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话题有了对谁都好。但素人还是算了吧，别打扰别人的生活。”
　　朱芸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好。”

　　这次拍摄时间在正午，拍摄地点又在人流量相对较多的南门，现场做了严格的封锁，将围观的人群远远的隔了开来。不过苏维这次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黎阳，倒不是因为他终于带了隐形眼镜——黎阳穿了一身黑，带着黑口罩和大黑超，将脸遮的严严实实，在人群里还挺扎眼的。
　　苏维忍不住有点想笑，笑了一下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果然他猜的没错，黎阳还是挺介意的。
　　他拿起手机偷偷的给黎阳发微信，“不热吗？”
　　黎阳回的很快，“心静自然凉。”
　　“我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你先别走行吗？我想和你说句话。”
　　黎阳的回复顿了顿，“好。”
　　过了一会儿又发过来一条，“到时候你往北走大概两百米，东边有一个小门，那里见吧。”
　　苏维顿时眉梢眼角都舒展开来，“一会儿见。”

　　可能因为心定，这次拍摄完成的超乎想象的顺利，苏维发挥的极好，连许天舒都不禁朝他伸出了大拇指。
　　终场的板一打，苏维就有点迫不及待的拉过助理小刘，交代了几句就飞快的跑了。
　　朱芸走过来，望着苏维几乎有些跳跃起来的背影，恍惚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很多年前在片场第一次见到苏维时的样子。彼时他不过十岁出头，还没开始长个子，瘦瘦矮矮的，皮肤还黑，整个人看起来都比同龄人小一个号。当时在拍一部抗战片，小孩儿刚从不知哪个战壕里爬出来，灰头土脸的，但眼神非常清澈。她给他买了些礼物，无非都是些那个年纪小男孩会喜欢的玩具之类的，苏维非常开心，抱在怀里笑的眉眼弯弯。
　　后来她说服公司老板签下了苏维，由她亲自带。这一带就是快十年。
　　最开始的时候苏维迟迟没有长开，个子一直不高，五官也始终带着稚气，高层里不乏有人觉得是朱芸看走眼，也始终不愿意把好的资源给他。朱芸只能靠着自己在圈里的关系慢慢的磨——大制作接不到小成本片子也可以；演不到主演，当个客串也行。朱芸入行十余年，手下带出过好几个一线了，公司旗下和苏维同一个年龄段的青少年预备役人气高的也不少，圈里人几乎都不解她为什么要在苏维身上花那么多心思。
　　其实朱芸只是心疼，毕竟其他孩子无论人气高低，不管在外面经受了什么，至少有家可回，有家人疼爱。苏维没有。
　　而那些年无论多苦多累多受人冷眼却始终没有跟她说过一句想放弃的，也只有苏维。
　　一路磕下来，终于在苏维十六岁那年，凭着一部小成本网剧，一炮而红。其实那部网剧本身还是挺烂，但是苏维仿佛是一夜之间抽条拔高的某种野生植物，少年身量笔直，眉眼凛冽，像是惊蛰的夜晚里平地响起一声惊雷，点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再往后就是很套路的前事被翻出来，苏维很早就开始在各个剧组跑龙套，所谓“黑料”比比皆是、有迹可循。各大八卦论坛小组扒他的帖子能盖楼盖的比天高。
　　毕竟从小就一个人，这些年也算是逆境里爬过磕过，苏维是要比同龄的孩子早熟些。不过再早熟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未成年，并不知道这世界遍地都是猜忌误解和虚与委蛇。而坦荡荡递出去的一腔真心，也会被兜头泼下的一盆冷水冻的结了冰。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应该就是在他认认真真的在几个访谈里讲了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却被人齐刷刷的骂“听不下去，停止卖惨”甚至被质疑“编故事”之后吧，朱芸就好像很少在戏外再看到苏维那样的笑了。
　　助理小刘回头看见朱芸，吓了一跳，不禁有些嗫嚅，“芸姐……”他的小老板刚才让他跟朱芸说自己去上厕所了，但明明跑向的是相反的方向。
　　朱芸却像完全没看见似的冲他摆摆手：“没事了，我先回去，你在这里等他吧。”

　　中心花园的小东门掩藏在大片大片的紫藤下，四月正值花期，垂条而下的花开得张牙舞爪，仿佛在半空中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帷幔，竟隔绝出一块分外幽暗的小天地来。
　　所以黎阳还是摘不下口罩，四周的花粉浓度对他来说可能爆表了。
　　阳光穿过紫藤的间隙，在地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斑。风吹动藤蔓，光斑随风闪烁，仿佛粼粼的水波。
　　苏维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来，他走得急，并没有带什么遮挡物，脸上还挂着彩——虽然是画上去的油彩，黎阳看了心里还是一跳，内心不禁腹诽，这妆画的可真是逼真。
　　“等很久了吗。”苏维声音里带着笑意，还有些微微的喘。
　　“也没有。”黎阳笑笑，“我也是看完你拍戏才过来的。今天表现不错啊。”
　　苏维眼里笑意又浓了几分，刚想说点什么，又仿佛是突然想起了别的，眼眸垂下去，下意识咬了下嘴唇，“那个，其实我是有想和你道个歉。昨天热搜的事情，是我的经纪人他们弄的……不过我已经让他们撤掉了。希望……希望没给你添麻烦。”
　　黎阳倒是没想到他会提这个，怔了一下，随后笑着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没事的，你别往心里去，我没介意的。”
　　虽然隔着薄薄的衣料，苏维还是觉得被黎阳拍过的地方皮肤灼灼的烧起来，温度不知不觉的顺着胳膊爬到了脸上，还好在这漫天的紫藤树荫下看不清。
　　“那就好……”他像是松一口气似的，“你昨天面试还好吗？你最近一直在忙着面试吗？”
　　黎阳耸耸肩，“就那样吧。唔，能有面试的就已经很不错了，大部分时间其实都还是在投简历网申做笔试等等……总之很麻烦也很费时间就是了。再加上毕业论文，啊，相比之下论文已经算是很轻松的任务了。”
　　苏维没写过论文，也没求过职，不过他无师自通的联想到自己的试镜，也算是感同身受了一把：“你睡的太少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甚至觉得今天看到的黎阳比之前带他去河滨公园的时候又要瘦了一些。
　　“我习惯了。”黎阳伸手捏了捏太阳穴，失眠过的人都知道，疲倦和困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有时人疲倦到了极点却也不觉得困——黎阳大部分时候就是这样。“睡觉这件事，只要不影响到我第二天该做的事情，我就随缘。”苏维比他高一些，他看苏维的眼睛需要稍稍抬一点眼，“你是不是不知道失眠是什么？要珍惜啊弟弟，珍惜每一个能正常入睡的觉。”
　　从苏维的角度看过去，黎阳稍稍抬起的上目线几乎可以算是有些勾人了。他掩人耳目的抿了抿唇，克制住自己想要伸手触一触那微微颤动的鸦羽一般睫毛的冲动。
　　“那你也还是要多睡。”苏维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出声，“我们剧组好几个导演也总睡不好，我看他们都吃药，你吃药吗？”他被自己说紧张了，手微微的在袖子里攥了起来。
　　黎阳失笑：“我吃褪黑素，褪黑素不能算药。”
　　“听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苏维嘟囔了一句。“你睡不着很久了吗？”
　　“得有四五年了吧。”黎阳回忆了一下。
　　“什么？！”苏维声音突然大了起来，黎阳被他吓一跳：“你这孩子怎么一惊一乍的。”
　　“四五年了你就这样爱睡不睡的吗？”苏维语气里带上了焦急，“我看新闻里老说那种熬夜猝死的……还都很年轻的，都20多岁……”
　　黎阳再一次哭笑不得：“弟弟，我昨天跟你说什么来着？盼点儿哥哥好行不？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
　　“你要去看医生。”
　　“你又怎么知道我没看呢。”黎阳笑着叹了口气，“我们学校有全国排名数一数二的医学院和心理学院，我来这儿的第一天就去看了。”他带点无奈的摇摇头，睡眠是他的老大难问题了，他倒也并非故意避而不谈，而是真的已经被折磨的没力气再折腾了。“有些问题，不是病理性的，而是心因性的，明白不？”
　　苏维不明白，他没太听懂黎阳说的那些晦涩的名词，但他听出了黎阳失眠应该是个长期而棘手的问题，并且至少直到现在还无解。
　　“我一会儿还有个面试，可能不能陪你多聊了。”黎阳抬手看了一下表，他不知为何不是很想再和苏维继续这个话题下去，所以虽然其实还有一个小时才面试，他还是找借口决定率先开溜。“你要是一会儿没什么别的事，这附近有家甜品店非常不错，完全不像其他的本地甜品一样齁甜齁甜，很合我们国人的口味，你可以去吃吃看。”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把收藏的店分享给苏维，“强烈推荐原味。”
　　苏维的笑意渐渐淡下去，他张嘴刚想说什么，就又被黎阳抬手打断：“我先走了。如果还想去别的什么地方随时微信问我，我面试完就能回。”说完他挥挥手，重新戴上墨镜转身走了。
　　苏维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动，周围馥郁的紫藤花香幽幽的环绕过来，轻柔的拂过他的鼻尖。
　　那花香，伴着那远去的背影，在那之后也在苏维的梦里萦绕了很多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