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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殿外瞬时涌进来六个全副武装的禁军,气势凶猛地朝刘纯扑去。

      刘虎豁朗掀了案几,碗筷餐盘摔得叮铃哐啷。他站起来大吼道:“谁敢碰我儿子!”

      这股征战杀伐的气势吓得禁军犹豫不前,面面相觑。在他们犹豫之际,一道矫捷的身影从他们身边蹿过,直奔刘纯身前。

      这人虽是个少年,但是胆气不输很多成年男人。他从背上拔出长度夸张的长刀,护在刘纯身前。这个少年很像一只小猫,后背弓起,耳背上细细的绒毛几乎要直立起来。一双淡绿色的眼睛警惕又凶狠地盯着那几个禁军。禁军被这短发西域少年生生盯出一身冷汗。

      “菩提,退下。”刘纯发话。

      名为菩提的少年扭头委屈的看着他。菩提指指那几个禁军,又摆摆手,意思他们不是好人。

      “退下。”

      菩提这才收刀退到一旁,但绿眼睛依然死盯着禁军,又朝他们呲呲牙,威胁的意思十分明显。那几个禁军的后背早就湿透了。他们知道中山王世子身旁一直有一名随扈的少年,心狠手辣,被称作小乌鸦。这次死掉的富户之一赵家四十五口就是他一个人干的。他们更加踟躇,谁也不肯往前走一步。

      “快把刘纯枷上!”太子气急败坏,一向和善的脸甚至扭曲起来。

      众人都以为刘纯会拼死闹一闹,毕竟蝼蚁尚且偷生。可刘纯面色从容,先朝刘虎道:“父亲,太子是君,我们是臣。既然太子要臣下狱,臣不得不依君命。万望父亲照顾好母亲。”

      接着朝早已被吓得瘫软在座位上的中山王妃穆慈拜了三拜。接着起身摊开双手,示意禁军过来锁拿自己。

      太子扭曲的面孔终于恢复正常。

      “谁敢!”一声暴呵平地炸起。

      这威严的声音让众人连忙拜倒在地,甚至太子也忙从座位上下来,匍匐在地。来人正是赵国的开国皇帝,刘勒。刘勒是羯胡,年少颠沛流离,备受欺凌。后来白手起家,赶走了汉人政权的晋国,在北方自立,以邺城为国都。自此,华夏大地上,一北一南,一胡一汉,两方对峙。

      刘勒穿着家常的绛红袍,足蹬老人喜欢的软底羊皮靴,头上戴着胡人常戴的合欢帽,一副寻常富家老翁打扮。袍角扫过脚边的太子,看也没看,径直走到主座上,由贴身内侍张恭扶着坐下去。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刘勒气道:“朕听说有人要抓刘纯?!是否有这样的事?”

      太子赶紧道:“刘纯私下派杀手杀人,涉及三百多条人命,罪大恶极。”

      “是朕的命令。”

      此言一出,宦海里沉浮的老官僚们立刻警觉起来。皇帝竟然不与太子商量,直接将机密事交给刘纯。在皇帝心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但与此同时,他们又万分害怕。

      刘纯的鸦军原来是为皇帝刺探情报,铲除异己的工具。怪不得刘纯的底气那么足。如果自己哪天背着皇帝做了小动作,那些乌鸦是不是就该来啄自己了。

      太子也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刘勒能来这么快,说不定就是那些乌鸦干得好事。他连忙谢罪道:“是儿子的过错。”

      “那还不让你的人滚!”

      “是是是。”太子唯唯诺诺,示意那几个禁军下去。他退到阶下,陪坐在下首。

      刘勒神色稍霁,扫视堂下,一眼就瞧见站着的刘纯。他亲热地叫起刘纯的小名:“棘奴,过来。”

      张恭笑着招呼道:“世子,快过来。你阿翁叫你呢。”张恭在深宫中早就滑成了一条泥鳅,知道刘勒喜欢什么,爱听什么。

      刘纯迎着众人艳羡的目光走过去,接过张恭递来的小杌子坐在刘勒身边,摇着刘勒的膝头亲切地喊了一声“阿翁。”

      刘勒哈哈大笑,拍着刘纯的后背道:“此儿类朕。”这句话像是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了太子和太孙的脸上。可他们不能怨,只能笑,还要笑的开心,笑的发乎内心。附庸在皇帝身边的权贵更是要凭皇帝过活,皇帝高兴他们便高兴,难过他们便难过。此时,皇帝高兴,他们也高兴起来,欢呼声沸反盈天。

      欢乐的宴会又开始了。

      看着满桌油腻腻山珍海味,刘勒皱了眉头。刘纯立刻对张恭道:“张翁翁,你叫人去拿点蒸饼来。不要白面要黄米的。”

      不一会儿,一碟宣腾腾黄澄澄的蒸饼呈上来。刘纯捡一个掰开,沾点肉汤,递给刘勒,道:“阿翁,来吃这个。”

      刘勒欣慰地接过蒸饼,突然正色对所有人道:“朕本是一低贱羯人。从小给人种田干活,后来干脆被卖为奴,靠着十八骑起家。天下来之不易。昔日石崇王恺斗富,糖水刷锅,丝绸围路障。多少基业也折腾不起啊。”

      众人口中说是,心里明白皇帝又开始挑剔太子了。

      刘勒掰一半塞进刘纯的手里,笑道:“棘奴,陪阿翁一起吃。”

      接着刘勒又指着刘纯对众人笑道:“你们看看这孩子多好,记得老头子我喜欢吃什么。这孩子出生时就是吉兆,果真越长越好。”

      太子酸丢丢嘟囔道:“掳来的汉女生的儿子有什么好?”

      刘勒虽然老,但耳朵不背。这句抱怨立刻被他听到,抄起手边一个瓷杯就朝太子额角砸去。太子柔软的皮肤立马迸了一个口子,血糊满面。
      穆慈也听到这句话,羞愤地低下头。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戳进她的心脏,二十五年前备受羞辱的场景又重新浮现在眼前。她的手紧紧攥着佛珠,圆润的玉珠被挤得吱吱作响。

      刘勒对张恭道:“你,去,扇太子俩耳光,让他清醒清醒。”

      张恭弓腰领命,在下台阶的一瞬间,眼神和刘虎的眼神相聚,又赶紧移开,仿佛谁也没看见谁。

      张恭站在太子面前,道:“太子殿下,得罪了。”说罢抡满膀子,左右开弓,狠狠扇太子两个耳光。打得太子眼冒金星,两颊肿胀。太子良娣被吓的哎呦一声,晕倒了。太孙连忙命内侍宫女把自己的庶母抬下去,顺便也逃离他也害怕的地方。

      刘勒出完气,心也顺了,对刘纯道:“你替你阿伯向你母亲赔罪,让她看在我老头子的面子上,教她别生气。”

      刘纯走到穆慈脚边跪下,捧着她的膝头,道:“母亲不要生气,阿伯不是故意的,是喝酒喝多了昏了头。看在阿翁的面子上,母亲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穆慈眼角滚下两行泪珠,抚着刘纯肩头,哽咽道:“好孩子,地上凉,快起来。你的这片心,母亲都知道。”

      不少命妇都被这慈爱的景象感动得泪涟涟,求自己的孩子都能像刘纯一样孝顺。一些人团在穆慈身边,说她真是好命,儿子又成材又孝顺。穆慈被哄得收了眼泪,破涕为笑。

      “棘奴,回来。”刘勒对回了身边的刘纯道:“阿翁疼你不疼你?”

      “阿翁当然疼我。”刘纯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团孩子气。惹得刘勒捏了捏他的脸颊,笑得十分慈爱。

      “阿翁前几天被气到了,你得帮阿翁出出气。”

      “谁这么大胆,敢给阿翁不痛快?”

      刘勒对张恭嘀咕几句,张恭便转身走了。

      半顿饭的功夫,殿外传来刷啦啦铁链磨石砖地的声音,一拖一拉,十分缓慢。

      刘纯猜测可能是犯人被带上来。果不其然,走进来一老一少两个囚犯。头发散乱,双脚赤裸,套着铁链的脚腕被磨得全是血痂。老囚犯的伤口处还流着黄色浓水。坐在两侧的贵人们不由得捂住鼻子,抵挡两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腥臭气。

      刘纯问道:“阿翁,这是谁?”

      还没等刘勒说话,老囚犯倒先骂开了:“老胡狗,你还想玩什么花样!”
      刘勒出身羯胡,最听不得一个“胡”字。立国后,还把“胡”字定为禁语,说此语的人要被刺字流配。这人不仅骂刘勒胡人,又骂他是狗,吓的众人不敢说话,生怕被怒火滔天的刘勒一起罚了。

      刘勒却笑眯眯对老囚犯道:“郭琰,你我的冤仇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朕还是个种田的奴隶时,你看朕相貌有异,就认定朕以后会祸害天下,吩咐人追杀朕。幸而有人帮助,朕才免遭你毒手。后来朕起兵反晋,你又三番五次偷袭,甚至派死士暗杀。你不过是螳臂当车,你再怎么闹腾,晋国的汉人皇帝还是被朕赶到南边去了。”

      刘纯惊讶道:“此人是幽州名士郭琰?”

      刘勒拍着他的肩头道:“是郭琰。这个老匹夫跟朕纠缠了一辈子,着实可恨。他以为自己缩在坞壁里就没事了?甚至狂妄得还给南边的祖狄写信要南北夹击我们大赵。我派幽州一万兵马硬攻坞壁,把这个老匹夫和他孙子捉来了。”

      刘纯心中纳罕,郭琰一直踞坞壁自守,在赵立国后依然反赵,着实令人头疼。没想到这块难啃的骨头终于被啃下了。

      刘勒接着仰头对郭琰轻蔑道:“老匹夫,当年两军交战,你咒朕断子绝孙,朕倒要看看是你断子绝孙还是朕断子绝孙。棘奴——”
      “在。”刘纯站起来。

      刘勒朝那个年少的囚犯努努嘴,道:“把他杀了。”

      刘纯明白,刘勒的心结是非解不可。他和郭琰纠缠了六十余年,今日必要有个了断。让年迈的老者看自己的孙子惨死,杀人诛心,真是够狠。刘纯悄悄瞥眼刘虎,看到刘虎朝他微微点头,于是道:“遵旨。”

      郭琰毫不畏惧,冲自己的孙子道:“怕吗?”

      “不怕。”这个年轻人虽然孱弱,但目光坚定,昂首挺胸。瘦削的脸上毫无恐慌之色。

      “不愧是我郭家的子孙。”

      刘纯走下台阶,对押送的人道:“给他下镣铐。”一边打量着年轻人的肢体一边唤道:“菩提。”

      菩提飞快跑来,单腿跪在他身边。刘纯拔出他背着的长刀,指着年轻人道:“你不是武者,是个文人。你从来没有拿过刀吧。”刘纯身材挺拔,腰身劲窄,单手持刀的样子更是威风凛凛,不少年少的宫女命妇都看红了脸。

      年轻人惜字如金,不愿意与他多说话:“没有。”

      刘纯用刀尖抵住他胸口,用了一点点力气,皮肉便破了,流出鲜血,染红肮脏的囚衣。他问道:“疼吗?”

      “疼。”

      “不怕吗?”

      “不怕。”

      “为什么?”

      年轻人挺了挺胸膛,盯着他的眼睛答道:“因为我是汉人。我要为我的族人而战。你们羯胡杀滥杀汉人,令华夏大地生灵涂炭。我虽然力量渺小,但也愿意出一分力气。泰山之管穿石,单极之绠断干。水非石之钻,索非木之锯,渐靡使之然也。”他引经据典,诉说着胸中的志气。

      他又蔑视又可怜地看着刘纯,道:“你个胡人是不会懂的。”

      一股闷气突然团在胸膛,憋得他眼前发黑。还未等他清醒,满室的龙涎香像是绵密的蛛网从四面八方袭来,将他裹得死死的,糊住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耳朵。

      他觉得自己是一只可怜的小虫,陷入天罗地网中。周围一片混沌,凌空中如念咒一般传来年轻人的话语“你个胡人是不会懂的。”“你个胡人是不会懂的。”“你个胡人,你个胡人,你个胡人,你个胡人........”

      他稳健的双脚突然踉跄了一两步。

      跪在一旁的菩提发现他的异样,赶紧抱住他的双腿,惊讶又关切的望着刘纯,耳朵尖甚至不由自主动了动。刘纯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他紧紧握拳,用指甲抠着手心,落下四个血印子。钻心的疼痛令混沌的大脑慢慢回归清醒。

      他干脆利落收了刀,转身到一旁,道:“给他一把刀。”

      年轻人确实是个文人,连一把刀都提不起来。刚举起,哐啷,刀尖就砸到地上。刘纯皱眉看着他,菩提甚至露出同情的表情,抱着膝盖坐在柱子前,可怜兮兮地瞧着他。可年轻人不服输,咬着牙继续举刀,满头都是细密汗珠。颤巍巍地,刀终于被举了起来。菩提揉了揉眼睛,因为他的眼睛都被亮晃晃的刀尖晃花了。

      年轻人咬牙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说罢便冲过来。

      仅仅是一个转身,刀刃便划破他的动脉。年轻人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便不动弹了。泉涌似的鲜血从伤口里流出,在身下摊开一泓血泉。刘勒有点遗憾,没想到这么痛快就杀了他。他还指望刘纯会弄几个花样让他痛不欲生,这样郭琰会更难过些。

      刘纯没有顾及刘勒的反应,眼睛还盯着年轻人的神情。十分满足,嘴角甚至带着笑意。死亡对于他不是结束,仿佛是另一个开始,可以将某一种东西永远延续下去的开始。

      就在他沉迷于年轻人的神情时,突然四座惊呼,没等他反应过来,郭琰竟然冲着他的刀撞过来。

      这力量极大,刀尖穿透脊背。郭琰在垂死之际,像是木偶一般缓缓扭头看向刘勒,嘴角涎着血水,一双眼睛满是嘲弄的神色。刘纯一松手,郭琰就像面粉口袋一样软踏踏坠下去。

      刘勒的眉头揪成一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想发怒可又不敢发。发了就是承认被郭琰激怒,向郭琰认输。他满腔怒火只能憋着心里,衰老的心脏被激得突突直跳,他死死按着面前的案几,过半晌才爆发出一阵大笑:“棘奴威风,赐爵东海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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