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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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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决一夜未睡,眼皮子底下泛了乌黑,精神却尚好,不见一丝倦怠。他清晨在四处转了转,这山林在入口处看着平平无奇,翻过初进来时那座小山头,深处却别有洞天。
盛决对这附近不熟悉,偏头问身边的尹迟:“这一带是甚么地方?”
尹迟缩了缩脖子,小声地嗫喏道:“末将……也不知。”
盛决微微挑眉,倒也没说什么。他顺了顺马儿的鬃毛,利落地踩蹬翻身上马,坐正后道:“走吧,先顺着河流看看。”
山中不辨南北,依着日头升落才勉强能分得清方向。来时路弯弯绕绕,盛决策马赶得急,只没命地东拐西绕想着甩开追兵,待到停下时,早已记不清到底身处何方。
沿着河流走了几个时辰,眼前仍然是一望无际的山林谷地,仿佛永远没个尽头。这里并非是安全之地,貘达军随时可能追上来,运气再差些,迎头碰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尹岱宗此时大概已回到军营,不知尹江平可曾派人来搜救,这山谷地势复杂、行路崎岖,一时半会儿也难搭上,眼下还是要靠自己。
从清早徒步到现在,尹迟身负战甲,就一直不疾不徐地跟在马后,始终没有声响。盛决回头看他一眼,见他体力尚充沛,便没提暂停休息一事。
暮色再次笼罩山林时,也到了人困马疲之际,盛决在马背上颠簸了一天,也不曾进食,下马时顿觉一阵晕眩。尹迟来扶,他缓缓避开,松开缰绳悄然将手隐于衣袖中。
寻了处平坦视野开阔的地界后,在河边系好马,两人分头去觅果腹的食物。小半个时辰后,火堆已生好,烤架上串着几条鱼,肉香味渐渐弥漫出来。
盛决看着火堆,心不在焉地啃着手中的野果子,还未到季节,没成熟的野果有些酸涩,口感实属一般。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所有念头都是蓦然蹦出来的,一会儿是兵临城下的貘达大军,一会儿又是孩子脾气的母后,想来想去脑子空空如也,蓦然又想起现如今的处境。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正想将果核仍到一边去,烤好的兔腿从旁边递了过来。
他看尹迟了一眼,缓缓摇头,道:“你吃吧,我吃不下。”
尹迟直直地盯着他,散发着焦香味的兔腿固执地横在他面前,一动也不动。
“小将军,你这般逼我做甚么?”盛决淡淡一笑,颇感无奈,“吃好了,今晚你来守夜,眼下我只困得紧,没心思吃东西。”他很少向人解释甚么,如今破了例,小少年仍不知感激,蹙着眉小声地执拗道:“那就吃一口。”
盛决凑近咬了一口,囫囵地咽下去,也没尝出个滋味,他去河边洗手时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举动似乎不太妥当。哪里有如此纵容臣属的道理?
当他洗好手回去后,尹迟已将兔腿啃了个干净,独留两条鱼还在火堆旁架着。见着他的面,小少年眸光亮了亮,忽地扬起一个明媚的笑。盛决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殿下多大了?”
盛决有些发蒙,愣愣地答:“十六。”答完后才觉不妥,复又狐疑地问道:“问这个做甚么?”
尹迟想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般:“原来只比我大上两岁。”
盛决心想,只这两岁,我便胜过你许多。
前半夜睡了个囫囵觉后,也不知是心事沉重还是山林间风凉露浓,后半夜再也无法入睡。盛决不知何时枕上了尹迟的腿,只觉脑后触感软硬适中,清醒后便也没再动弹。
他闭着眼冥想了会儿,待到神脑清明后,缓缓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尹迟小声地喊他:“殿下?”
盛决淡淡的“嗯”了声,抬起胳膊整理好衣袖,道:“你休息一会儿,换我来守。”
“殿下是冻醒了么?你睡着,我没敢脱衣服,殿下若是怕冷,末将……”
盛决轻嘘一声,打住了他的话头,展开左臂将他揽在怀里,轻声道:“睡吧,总这么吵,歇一歇吧。”他动了动身体,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半靠在树根上,少年天生体热,抱在怀里就像抱了个暖炉,只令人周身顿感惬意。
山月无比皎洁,盛决一连看了七八个夜晚的月亮后,心底渐渐涌起了烦躁不安,找了这么多天的出路,难道真要困死在这片山谷里么?
“殿下!”尹迟大喊,指着山林深处道:“我看见一头野猪跑过去了。”
盛决叹了口气,“喊甚么,这一声高呼,早该吓没了。”
“弓箭给我!”他神情急切,来不及等盛决反应,伸手就从他背后取走了弓,接着捞出一根箭,矫捷地向山林深处追去。
盛决牵着马的缰绳,缓缓跟了上去。没走出几步远,一阵野兽的嚎叫声猛然乍起,盛决心紧了紧,松开缰绳快步循声源而去。
趟过一条林间小溪,再往前走段路,可见一棵参天榕树正晃动枝叶。从侧面看去,野猪粗长尖锐的獠牙嵌在树干里,随着挣扎晃动了整棵大树。
尹迟骑在它背上,牢牢抓住鬃毛,反手从腰间拔出短剑,剑身迎着夕阳闪过一道亮光,半尺有余的剑身猛地扎进野猪的脖颈。
野猪凄厉痛嚎,四蹄拼命扑腾,嚎叫声响彻山谷,阵阵回荡。盛决看得心惊,皱眉斥道:“不要再玩了!”
尹迟蓦然回头,眼睛亮亮地看过来,露出很是乖巧的笑,提醒道:“殿下离远些,莫溅上了血。”
短剑拔出时血流如注,野猪又是奋力一翻腾,仍作着拼死挣扎,尹迟趁机找准位置,眼疾手快,一剑下去直刺心脏。
野猪缓缓倒了下去,两根獠牙还插在树干里,四肢已瘫软在地。
盛决瞧着小少年擦了把汗,利落地归剑入鞘,然后眯起眼睛,言笑晏晏地朝他走过来。
这几天相处下来,盛决眼看着他胆子越来越大,甚么敬畏之心、君臣有别,渐渐地全抛在脑后,越来越没了礼数。盛决看着他走过来,心想,好像确实有点过头了。
他转身离开,沿着来时路去寻丢在半路的马。尹迟大概是见他神色不对,忙收敛了笑意,快步跟上来,探着头试探道:“殿下生气了?”
盛决莫名其妙:“我生甚么气?”
“那殿下为何不理我?”
盛决无言以对,暗自心想,一口一个殿下是叫着玩的么?既知身份有别,殿下又何须与人多言?
他脚踩着过河的石头,想提醒身后的人注意石上青苔,一回头却看到尹迟卷好裤边,提着鞋袜徒步趟了过来。盛决又皱起了眉,斥道:“溪底淤泥里尽是砾石,割破了脚倒要看你如何。”
尹迟本来玩心正兴,蓦然被这一句骂,发蒙似的抬起脸,小声反驳:“砾石都被溪流磨平了棱角,哪里会划破脚?”
盛决张了张嘴,又觉得在这个上面纠缠毫无意义,便停了话头,自顾自地过了溪流。他刚上岸,身后又响起了叫喊,“殿下!殿下!”
盛决负手转身回头,尹迟忙抬手向他示意野猪那处,“猎物不要啦?”
“要它做甚么?”盛决面无表情,“你若想要便自己驮着。”
尹迟碰了一鼻子灰,颇为气馁地走过来,坐在岸边穿鞋袜,边穿边道:“殿下今日心情不好?”
“我一向如此。”盛决解释道。
“殿下今日十分不耐,”尹迟没听他的,自问自答道:“是末将逾越了?”
总算是有了点自知之明,盛决心想,同时又有了点想叹气的念头。他顿了顿,忍不住问道:“我们兜兜转转找不到出路,你当真没半点担忧么?”
“嗯?”尹迟停下手中的动作,扬起脸看向他,想了想,轻声道:“我觉得殿下在我身边,便没甚么好担忧的。”
他说这句话时神情真挚,看得盛决心头一梗,也说不清是甚么感受,却不自觉就软化了语气,“我又没有三头六臂,信我还不如跪下来嗑个头拜拜山神。”
“山神才不管我呢,”小少年撇撇嘴,露出些微稚气的神情,看着既纯真又有点委屈,“除了我爹娘和殿下,谁都不会管我。”
盛决怔了瞬,缓缓屈膝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问道:“尹将军待你不好,怎不归家?”
“不想回,”尹迟耷拉着眼皮,闷声道:“我想挣个功名再回去,不让我爹娘在族人面前遭受讥讽。伯父对我虽有微词,却也算尽心尽力,没甚么不好的。其他的……不管不问便是,我自八岁来西北那时起便知晓,自己是来吃苦的,想通了便没什么好委屈的。”
盛决微微挑眉,心道:嘴上说着不委屈,可这脸上的情绪可没藏住呢。
“殿下呢?可曾有过烦心事?”
盛决自然有,整日闹脾气的母后,帝心难测的父皇,如履薄冰的生存之路,还有日后注定腥风血雨的皇储之争,一桩一件都能要人命,可他从不与人讲,万事都埋在心底,藏着藏着,心就重了,端着身份老成得不像个孩子。
“怎么?”他淡笑道,“想打听宫闱秘史?”
小少年愣了下,飞快地摇头,极力否认:“不、不是!”
“那便没甚么好说的了,”盛决站起来,负手而立,轻声道:“我么,除了宫里头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其他的都不沾边。”
“听说皇宫会吃人,”尹迟仰着头,好奇道,“吃人的事儿也叫鸡零狗碎?”
盛决微微一笑,“自然,能以生死一了之的事,都不叫大事。只不过我经事尚少,没见过甚么大喜大悲,与你也说不清,等知晓何谓大事,那时再与你细说罢。”
尹迟似乎很喜欢这种许诺,忙不迭地应道:“那殿下可别忘了!”
“嗯,记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