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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慕尼黑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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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年末,兜兜转转,我们重新踏上德国的土地,迎来了短暂的定居生活。
我们的旅行资金,一半来自老妈年轻时自己努力奋斗的辛苦钱,一半来自敬爱的可乐叔叔的资助。
旅行路线归老妈制定。第一站,是德国柏林。
从柏林出发,沿四周走走停停,除了苏联,单只游遍欧洲我们花了四年多,一边游览多年后将被战火摧残的风景名胜,一边在老妈半逼半就下学习多语言。
英语,法语,德语,俄语……老妈说只有掌握这些语言,在未来的战火中才会改变命运的机会。
我们在旅行,似乎也在逃亡。
我的妈妈,是一位可爱又可敬的母亲。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渐渐意识到旅行的真相就是一场“逃亡”,漫无目的地逃跑,有家不能回。她努力用旅行来掩盖我们逃亡的狼狈,我想不明白,她也从不主动告诉我。
每每问起战争什么时候结束,老妈总是用温柔的语气说出冷冰冰的结果。
战争还没到来。
可是,她却舍得对我说:“战争很长,很近。”淡淡的忧伤在耳畔萦绕,“预知未来,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年幼的我不太清楚母亲所谓之“穿越”,于是选择了缄默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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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乐叔叔的资助,早就断在了1935年年末。他给当时远在瑞士滑雪的我们写过一封信,内容言简意赅,只说国内出事经营不善,让我们多多保重。
至于出了什么事,叔叔没有特别说明。坦白说,老妈也没有能力回国帮忙——因为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忧伤与无奈。
我问她为什么叹气,白雪皑皑,亦如母亲脸上的冰冷。
亲爱的妈妈从不与我分担她的忧愁,而她却要以长辈的身份分享我的喜怒哀乐。
这是压迫,真不公平!
1935年的平安夜,我的生日,我们在瑞士的中餐馆里吃了一只炸鸭子和一碗长寿面。此后的几年里,它成为了我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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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来到德国,已然是1936年的事了。德国对于犹太人的反感愈发激烈,大街小巷都是狂热的纳粹气息,就连其他族裔也或多或少遭到歧视。
在希特勒慷慨激昂的播音演讲里,我问老妈为什么不回中国,因为自己实在想不出留在德国的理由。
她平静的脸流露着永远藏不住的哀伤,与为难。
“累了吗,思琰?”母亲捏捏我肉嘟嘟的大饼脸,哀伤中透露着难得的温柔,“抱歉,妈妈必须要在这边完成一些事。”
“可我想回家。”我嘟囔。
陌生的土地令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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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岁的我有幸被养成一个圆球,身上的肥肉多到超出同龄人的体形。
这是青春期的正常发胖,但老妈常常笑话我是个小胖球,对于“基因突变”的说法也煞有介事。
基因突变能使人发胖么?
老妈我读书少,别骗我。
好在俺是个乐天派,对身材也没啥追求,当个无忧无虑的小胖球还挺自在。老妈也不在意我的一身肉,说抱起来感觉美妙。
暖暖的,很贴心。
呵呵……我白眼以对,肉又不是长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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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可乐叔叔断了资助,我们的逍遥资本就没了,生活质量一降再降。破天荒的,懒女人终于决定发挥所长找个地方工作,解决钱的问题。
起先,我们看上的是未来战争中所谓的“中立国”——瑞士。只可惜机缘巧合之下没能留在瑞士,反倒暂住德国慕尼黑。老妈在慕尼黑的一家图书馆专职翻译,而我则在家里自学成材。
此后慕尼黑生活的这段日子,我学会了口风琴和吉他,学会了拍照,有了理想的追求,也一步步见证德意志膨胀的野心——日耳曼民族,正以它扭曲的姿势壮大,并在几年后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战。
老妈对我说,所有的国家,都将被迫吞咽战争的恶果!所有人,都将是战争的陪葬品!
1937年7月末,老妈的翻译工作小有成色。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疲倦,却读不懂疲倦的源泉。
深夜里女人常常抱着我圆滚滚的身体,倾诉对未来历史的压抑和对父亲的思念。她熟知历史的走向,却没能逃脱其中的苦闷。
老妈呢喃:“思琰,我曾有机会成为割据一方的军阀,却在最关键的时刻错失良机,走了不少弯路……”
我知道,母亲在为祖国身陷战火而忧伤。
于是我说,亲爱的妈妈,让我独自去流浪。
然后我开始了流浪。
在德国,在慕尼黑,在克撒街,在市广场。
时隔两年,我在1937年12月初的时候,再次收到了可乐叔叔托人寄来的生日礼物:
一台德国Baldax小相机。
我的吉他老师——德国红十字会无国界医生卡尔教授——隔壁院子的老大爷惊讶于这件生日礼物,于是好心情的教我如何拍照。
卡尔教授是照相爱好者,每隔几天我都会跑进他的小院里跟他学习吉他,学习拍照。听说他的地下室有一间暗房,堆满胶卷,每天都有远久的记忆洗出,被当成淳厚的葡萄酒一点点回味。
因为支付不起吉他学习的费用,我每天都要花一个小时去打理老卡尔的宝贝小花园。
最近一个月,这老头突然养起好多盆花卉,生生把我的工作量加大。
周末的时候,我不是在家学语言,就是被他拉去红十字会当护理义工。
卡尔教授说他的侄子会来帮忙,结果花都送走了我也没有见到他侄子的头发丝。
这混小子!
天可怜见,被教授先生这么折腾,不离不弃的肥肉居然没了几公斤!
我又惊又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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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接近平安夜,老卡邀请我去参加由红十字会在市广场举行的音乐义卖活动,所得马克皆捐给孤儿院用于改善孩子们的生活。老规矩,老卡请我帮忙,我则获得他的免费教学。
谢天谢地,老卡宝贝花园里的花卉全部搬走了。
12月24日,西洋人的平安夜,我的十三岁生日。此时,我们已经在慕尼黑居住了两年。两年来生活温饱,有喜有悲,更多的是对家和生活前所未有的体验。
不是流浪,也不是逃亡,更像是一种对“家”的适应。
不过今天我有点伤心,因为老妈为了稿子居然决定留守图书馆加班加点翻译!
她吻了我的额头,红唇柔软,带着浓浓的爱意,像慕尼黑雪夜里的一团火努力将我心中的孤独驱散。
但我们都明白,孤独是难以驱散。
“思琰,我爱你。”她的温柔一如既往,“和卡尔教授玩的开心,我的小曙光!”
我和老卡来得迟了些,被派去负责市广场的花卉摆放。好像还要弄花束,写点祝福卡片之类的。
等弄好摆放后,街灯亮起,广场渐渐活跃。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并向伟大的德意志帝国和他们的元首致敬。
热情洋溢。
“天上星星点点,
地上灯火点点。
月牙儿弯弯,
欢声笑语。
莫扎特的欢快闯入心房,
撞击着我亲爱的人。
你好像天边的幻影,
我想把你关进梦里,拥抱。”
是吉他的声音,我四下寻觅!孤独的流浪汉啊,他披着破裘皮,在片片雪花之中、在灰白的灯光之下、在街的角落,轻轻弹唱缠绵的悠愁。
我悄悄靠近,和雪花亲吻。我看着他轻唱,心也跟上了节奏。
“您好,先生。”在吉他的弦声消失在黑夜的时候,我开口:“请问能借用一下吗?”我拿出一马克放在他的吉他袋上,“对不起,只有这么多了。”
流浪汉毫不在意。他将吉他交给我,让出了自己的王座。
“可爱的小男孩,”他把男装短发又圆滚滚的我错认性别,“现在,上帝的宠爱属于你。”
我拨动细弦,调了一下音,脑海里回忆起老妈教的德国民歌的曲调。拨弄几分钟,大致编排出粗糙的吉他谱。
雪夜,孤旅,单薄。
浅吟轻唱。
【在梦里我感觉到你
我把你关进梦境里
我将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紧紧抓住你
如同彩虹抓住地平线
因为黎明又要和你一同到来
为了你我让浮云消散
让你能看见漫漫星海】
我闭上眼睛,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哀愁。只管着嘴巴一张一合,只管着手指上下挑拨。
【为了你我尽力向地面舒展
直到你和我再次相聚
为了你我让白昼没有尽头
为了你我比灯光还要灿烂
为了你我时而痛苦时而快乐
这一切都只为你而存在
当我想你的时候
我为了你强忍住泪水
你向我发出了一声笑声
你不说话我也能听见你
我感觉到你就在那里】
我还记得初到柏林的那一天,一抹天蓝色就此闯入,带着魔力让人无法自拔。
【尽管如此昏暗
为了你我让浮云消散
让你能看见漫漫星海
为了你我尽力向地面舒展
直到你和我再次相聚
为了你我让浮云消散
让你能看见漫漫星海
为了你我尽力向地面舒展
直到你和我再次相聚】
上帝,这个世界是有神灵的吧?我日日夜夜思念的天空蓝,您可否给予我额外的宠爱,让他出现在我的眼前?
如果我现在睁眼,您是否会施展平安夜的魔力?像圣诞的欢呼,我带着前所未有的真挚向您许愿!
【为了你我让白昼没有尽头
为了你我比灯光还要灿烂
为了你我时而痛苦时而快乐
这一切都只为你而存在
为了你我让浮云消散
让你能看见漫漫星海
为了你我时而痛苦时而快乐
这一切都只为你而存在】
……
我拨动最后一个音节。
我没有睁眼。
“你哭了。”
有人在说话。
“宝贝,吉他很感人。”
最终还是马克的声音让我睁开眼睛,我瞧着流浪汉怀里的吉他袋,周边围着一群人,不断的掏出马克丢到吉他袋里。
“忧伤的小男孩,你是在思念着谁?”
“亚洲的小胖子,你的吉他声打动了我。”
“小可爱,再弹一首吧!”
“孩子,来吧,上帝也在聆听。”
赞美络绎不绝,我充耳不闻,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满满当当的马克。
上帝,你怎么知道我的第二愿望是马克?!
有人将马克收好。
哎等等——
“来自东方的少年,谢谢您的义唱,这些马克足够让孩子们享受一顿美好的早餐了!”
我挤出笑:“啊,我的荣幸。”
咱们商量分出一点辛苦费好不?
“谢谢您。”
他真挚的道谢,不再给我肖想马克的机会。
见我没有再弹的打算,围观群众作鸟兽散。我占着流浪汉的王座,有一下没一下拨弦调音,苦恼着。
眼皮子底下出现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军靴。我下意识抬头朝来人脸上看,却撞入一抹天蓝色,带着魔力,像1931年的柏林,鸟儿在飞,云朵飘过,莫扎特的音乐闯入我的心房,我的心跳和情绪随从音乐跳动。
我缓缓起身,满脸惊喜。
下一刻,泪流满面。
“您的吉他弹得很好听。”
那双眼眸在笑,天蓝色的纯洁。
“如果,您能把曲调唱对的话就更完美了,来自东方的小子。”
那双眼眸在笑,天蓝色的清澈。
“谢谢您的建议,长官。很抱歉我的唱功并不好。”我知道这个时候必须移开目光,要知道从我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开始,他的双眼已经眯起,表情不友好。
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长官,”我觉得自己像在找茬,“您如果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你不光唱功不好,也很无礼。”他的声线陡然冰冷。
流浪大哥立马摁下我的头,“看在上帝的份上!长官,平安夜快乐!”
有人轻哼。
流浪大哥接着说:“谢谢您的慷慨,上帝会祝福您的,好心的长官。”
我愣在原地,紧张得手心出汗。
“铁十字,卐字符”。
我刚刚好像看到纳粹的标志了。
天呐!
反射弧真他妈的长!
那个纳粹的手刚刚……是不是放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几张马克币跌落在视线里。
“别紧张。”他似乎在低低笑着,很张狂放肆,“你的德语很好,东方小子。”
“是的,长官。”
我偷偷舒了一口气。
“日本人?”
“中国人。”
“那么……谢谢你的曲子,中国小子。”
“不客气,长官。”
军靴向右移动半步,顿住。
“平安夜快乐。”
“是‘生日快乐’,长官。”我纠正,小心翼翼盯着那双落上雪花的黑皮革靴。
军靴抬起,不容片刻温情。
远去。
没人说话。
我忧伤的闭上眼睛,不再盯着雪地上的靴子印。
他长大了,变帅了,声音好听了。我长大了,变圆了,声调也偏了。
有不变的东西吗?
有的,宝贝。
他依旧拥有令我着迷的眼睛。
我依旧拥有黑耀石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