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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黄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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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宁的眼前一片漆黑,她先是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味。
清新的柑橘香。
是她哥。
她曾在每个深夜,埋进她偷来的那件白色T恤里,那上面就是这样的香气。
一只宽大的手放在了她的后脑勺上,摸了一下,两下,动作很轻,手法很温柔,然后他低下头,在她右耳边说:“没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孟宁的眼泪一下子争先恐后地冒出了头。
接下来的事她全然无知,只知道秦立拉着自己的手,一步步走出了教室,她听到他用好听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没事了。”
于是她真的觉得没事了,乖乖地被他牵着,送回了自己的教室。
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并不是没事,一场冗长的会议过后,不管他如何认错,如何反省,如何为自己雄辩,调查小组的处理结果已经下来了。
鉴于他的考试不诚信行为,清华决定取消他的降一本线录取资格。
一切都完了,成了梦幻泡影。
许文骞说他不上课也能考第一,他知道些什么?
他知道吗?
秦立大夏天的,还要冒着酷烈的太阳,骑上十几公里的自行车,就为了赶去数学老师家补习,衣服背后汗湿一大块,能揪出水来,他大半夜地不睡觉,做题做到深夜,做累了往桌上一趴,再一睁眼时,天都大亮了,他没有兼职的时候,总是手里捧着本书,兼职的时候,也利用零散的时间在学习,有次在超市收银时,客人走进来,他竟然脱口蹦出一个英文单词,把别人弄得莫名其妙。
许文骞知道些什么呢?
聪明的人未必就不努力了吗?未必手一伸就轻轻松松摘到果子了吗?
世界上本没有什么天才,只是被视为天才的人都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暗自发劲而已,任何成果都不是平白得来的,都付出了代价,花费了力气的,偏偏有些人,要把这样的成功归结于他们没有的运气,嫉妒如毒蛇,在他们心里嘶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就因为许文骞这种小人,秦立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孟宁只恨当时怎么没挠死他。
那一天的下午,秦立没有去吃饭,教室里也没有他的人,董回归和郝帅寻了半天,最后在操场边的水泥看台上找到了他。
他坐在上面,身体闲散地向后靠,手肘搭在上一级台阶上,目光很渺远,不知在看什么,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很久,一动不动。
夕阳为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让他看上去,像一尊英俊的雕塑,如果让孟宁来画,一定能画的很好看。
一向咋呼的董回归这时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一种不敢打扰的心理,他觉得秦立这样看着,几乎都有点神性了,虽然就坐在那里,但感觉跟隔着银河似的。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哥,看什么呢?”
秦立下巴一抬。
“看天。”
董回归心说,天有什么好看的,不就那样子,每天都能看到,他一扭头,冲着秦立示意的方向看去,先看到了一轮鸡卵般的红日,周围簇拥着橙红色的鱼鳞状云朵,像火焰在燃烧。
原来是火烧云。
郝帅在他身边坐下,问:“有结果了么?”
秦立点头:“取消录取资格。”
这样的结果,也是在意料之中,可董回归还是忿忿不平,忍不住说:“凭什么?哥,咱们今天去把姓许的给堵了,打他一顿,给你出口恶气。”
说完他又觉得不对。
“哦,我忘了,那小子今天挨了打,呸,连一个女生都打不过,他是真孙子。”
他想起上午许文骞被挠的一脸花的样子,又乐又爽:“咱小柠檬是真的猛,平时可看不出来,你们瞧见姓许的脸上挂的彩了吗?嘿嘿,活该!咱们再打他一顿,让他长点记性。”
“你就别添乱了。”
郝帅没好气地骂他,又转头问秦立:“没事儿吧?”
秦立摇了摇头,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你别多想了,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就当吃了次亏,不是还能参加高考吗?走高考也是一样的。”
他看了眼手腕上的表。
“快上晚自习了,我们走吧。”
秦立没起身:“不去了。”
郝帅一时没听明白,愣了一下:“你说的什么不去了?是不去上晚自习,还是……”
还是……
还是不去高考?
秦立反问:“有区别么?都不去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投了颗炸弹,董回归和郝帅都瞪大了眼,震惊又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郝帅说:“不至于吧?你成绩又不差,就算不能考上清华,也能上重本啊,全中国又不止清华一个好学校。”
“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秦立看了两个发小一眼,露出个无奈的苦笑:“没钱。”
两个人噎住了,没钱两个字太强大了,堵死了一切劝说的话,他们无言良久,还是郝帅开口问:“你不是在申请大学贷款吗?”
“没有通过。”
至于原因,也不必多问了,秦琼既不残,又不病,是一个身体健康的青壮劳力,国家凭什么资助他呢?
郝帅的眉头紧紧皱起来,不死心地说:“那也不能不参加高考啊,肯定还有办法的吧……”
秦立自嘲地一笑:“能有什么办法?”
所有的办法他都想尽了,因为只有他自己,才是最不甘心放弃的人,但凡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性,他都会牢牢抓住,可就是没有,一个钱字,就像一座五指山,将他牢牢地压在下头,他翻不了身了。
郝帅只知道替他着急,一时也想不出任何办法,还是董回归脑子灵光,突然问:“你姑姑呢?她能不能支持你?”
“她还有房贷要还,女儿也要上初中了,家里负担很重。”
“那你妈呢?出国的人总有点钱吧?”
秦立摇头:“她在国外也就是开小饭馆的,能有多少钱?”
郝帅并不信:“大学四年,也就四五万块钱,这点钱她不可能掏不出来,你以后又不是不还给她。”
秦立没说什么,这当然不是全部的原因,他不想开口向辛小英求援,更多的是因为他知道她现任丈夫不喜欢,辛小英隔十天半个月的,会给他打一次电话,总能听到那个厨子在一旁啰嗦,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所以,即使辛小英真的愿意给他钱,供他上大学,秦立也不会要,说到底,还是自尊心在作怪。
说来也可笑,似乎越穷的人,自尊心越重,都一穷二白、食不果腹了,还是舍不得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心,仿佛能吃能穿似的。
可你别说,其实也有道理,当人穷的一无所有的时候,也就剩这点儿自尊,能带来一丝安慰了,证明自己还是个人,嘴里还余着一口热乎气儿,不然像一条狗一样,碰见谁都摇尾巴,还活着干什么,真不如死了算了。
他宁愿堂堂正正地穷着,也不愿靠别人的施舍过活。
董回归支支吾吾的,一副有话说又不敢说的样子,郝帅余光里看见了,忍不住道:“你想说什么?说就是了。”
“我是想说,那什么,小柠檬她……她亲爸家里不是特有钱吗?能不能、能不能……”
他还没说完,就被秦立严厉的目光吓得什么话都缩回舌头底下去了,秦立冷冷地警告他:“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孟宁跟他们家没关系了。”
董回归焉巴巴地说:“那怎么办?哥,大学还是要上的啊,如果是我都算了,反正我那破成绩,连三本都没戏,可你不同,你成绩那么好,不上可惜了。”
秦立摇头:“不上了,给家里留点钱。”
郝帅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飞快闪过,他突然问:“你不想读书了,是不是因为孟宁?你想把上大学的机会留给她?”
秦立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可郝帅太了解他了,一看他这副闷葫芦的样子,就知道是真的,他感到无比荒谬。
“秦立,你没搞错吧?牺牲自己,成全他人,这是什么七八十年代的苦情剧戏码?你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就算你要这样做,孟宁现在才高一,离上大学还有两年呢,你急什么?两年里咱们多打点工,怎么着也能把她第一年的学费凑齐吧?”
秦立漠然地掀起眼皮,直视着他,他幽深的眼瞳就如一汪平湖,寂静、又冰冷,没什么人情味。
“你知道什么?我去上大学了,孟宁谁照顾?家里的水电费、暖气费、生活费,还有她的学费,买画材用的钱,从哪里来?这是我靠勤工俭学就能挣来的么?你吃穿都靠家里,对钱有个什么概念?你知道她去一个画室就要多少钱么?”
六七万,他还记得孟宁的美术老师給出的那个数字,这是另一座高山,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没钱,要钱,这两个极端,就如两根结实的绳子,在把他两个不同的方向拉,说不定哪天就把他扯裂了。
可秦立知道,他得撑着,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天塌了他也得撑着,孟宁为了他已经跟亲生父亲决裂,他是她唯一的支柱,他要是倒了,孟宁就真的没人管了。
董回归嘟囔:“她就不能不学画么?”
其实他还有句话没说出口,那就是孟宁又不是你的亲妹妹,但这种话能想不能说,否则秦立会生气。
秦立闻言,只是笑了笑:“老师说她天赋好,继续学下去,以后能成个画家。”
听他语气,还有点淡淡的骄傲似的。
郝帅提醒他:“孟宁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不告诉她就行了。”
“你都不去高考了,这种事怎么瞒得住?”
“怎么瞒不住?”
“行,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瞒得住缺考的事,那上大学的事也瞒不住吧?难不成你还能伪造个录取通知书?”
秦立理所当然地看着他,看他这幅神色,郝帅就知道了,这就是他原本的打算,他不知道秦立当初为了应聘家教,清华大学的学位证都伪造过了,区区一个录取通知书,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
他只感到很无力,摇摇头:“看来你都有打算了,我和董回归怎么说都没用。”
太阳落山了,四周暗下来,看台上风起云涌,秦立微微垂下眼眸,“嗯”了一声。
“是没用,但是谢了。”
天际还残留着最后一缕霞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上,拉的斜长,那一刻,他的周身凝满了隐而不发的悲怆。
没有人知道,当他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句“不去了吧”的时候,是真正放弃了什么,不是高考,不是大学,也不是一节晚自习,而是比那更重要的东西。
不远处,晚霞隐没,天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