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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巴塞罗那(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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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大门吱呀开启,黑色地毯似的柔软草坪顺沿至远处的房屋,丘陵高地的海风寂寂地吹着,四下无人。
薛淑蓉心惊胆战地开车驶入宁静的庄园,那栋亮着灯的房子透出隐秘的不祥。
她心跳快得像打鼓,可想到后座轮椅上的女儿,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一试。
出门前她和朋友商量过了,每隔半小时电话联络一次,如果她的电话打不通或其他原因失联,朋友会立即报警。
她在上网查过这个地址,只说是私人府邸,不提供参观,来了才感觉到渗进骨头里的阴森。
随着车驶近屋前,她总算见到几个高矮不一的人影,听见了熟悉的母语,她周身蔓延的危机感登时如潮水般退去。
上午在道观见过的年轻人扬手和她打招呼,走到车窗旁对她说:“您好,又见面了,我是发短信的人。”
薛淑蓉:“您好。”
她依旧不敢放松警惕,甚至在迟疑要不要下车,毕竟中国人骗中国人的事在国外并不罕见。
她是怀着对不会再见面的人倾吐心事的心态聊起的女儿,连身家事业一并交代了,如果对方有心利用这点向她勒索……
“您不用担心,我不会收您一分钱,也不会向您兜售商品,只希望您能试一试我的办法。”任昳说。
薛淑蓉平视着那双眼睛,她总自诩有一双识人的慧眼,能辨清一个人的善恶好坏,所以在生意上从未错信过人。而这名年轻人的眉眼清澈坦荡,没有作恶的端倪。
她动摇了,那就……试一试?
横竖她兜里只装了50欧。
齐照搭手把后座的轮椅和薛柔一起抬下车。
薛柔消瘦得不像19岁,听说她病后体重骤减了15斤,瘦得就剩一把骨头。
这是他初次亲眼见到中邪的人,如同癌症晚期的病患,被抽走了全部生命力,任由病痛摆布。
轮椅落地,那轻轻一震,对薛柔却有如翻江倒海般剧烈呕吐起来,孱弱单薄的躯体里涌出无止尽奔腾的鲜血,染红白色石子铺就的小路。
齐照慌张地退开,他听到随血液掉出体外的异物,两根七八厘米长的钢针裹着浓血,坠地碰击石头发出铮铮微响。
薛柔停止呕吐,发出痛苦的呜咽。薛淑蓉立马上去掰开女儿的嘴,手指伸进她的喉咙里抠弄,掏出断在口腔里的半截针。
江奈干呕一声,捂嘴背过身去。
任昳的右手放上薛柔的头顶,再拿开,“还好来了,再晚一天都不行。”
庄园的一层有一间闲置的空屋,曾经是卢卡斯母亲的琴房兼画室,父母搬走后卢卡斯用不上它,就给家具遮上了白色防尘布。
一张圆桌,五把椅子,一把刀,一只羊,七根蜡烛,就是这场仪式需要的所有工具。
仪式的规则是请灵,以活羊为祭品,诱使依附在薛柔身上的恶灵现身,再把它驱除,听起来不难。
实际执行起来时,最难的地方是念咒。不管在任何大陆和国度,要驾驭超自然的神之力,都需要语言的力量。
所以念出咒语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发声的人越多越好。
但语言不仅要声音铿锵洪亮,还要发音标准才能彰显作用,任昳光是纠正其他四个人的发音,让大家各自练习,就花了一个小时。
没办法,咒语是梵文,而且是长句,即便是对双母语并精通两门外语的卢卡斯来说也太难了。
小孩子多,还有一头羊,互动过程中难免有个嬉笑打诨的时刻,封卿就笑江奈说话一大声嗓音就变调,江奈摸着那头羊说祝它下辈子投胎成宠物猫的悄悄话;惹得一旁焦灼等待的薛柔母女频频皱眉,怀疑上当受骗了,这可能是什么精神病人互助会。
任昳瞪了他们一眼,两人闭嘴缄默,垂下头去。
齐照因为不想和他俩为伍,反倒是学得最快的一个。
“请问,我们还等吗?”薛淑蓉问。她是偷偷把女儿从医院带出来的,如果在这里得不到解救,她还是要把女儿带回医院。
“已经好了。”任昳赔上诚意十足的笑容。
“我警告你们,”他对围坐于圆桌的四人说,“谁敢坏我的事,我绝不原谅他。”
他多年攒下的口碑和职业素养,坚决不能在今天毁于一旦。
“好……好……”江奈小鸡啄米般点头。
卢卡斯:“呃,你说什么?”他听不懂中文。
任昳微笑:“我说,我真的很感谢你们的帮助,尤其是你,卢卡斯。”
卢卡斯脸红道:“别这么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五人的手与邻座相互交握,围成一个圆圈。房间的灯熄灭,光源集中于桌上那七根燃烧的蜡烛,飘曳的烛火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鬼影重重。
任昳说:“现在闭上眼睛,跟我念教你们的那句话。”
五人在黑暗中齐声朗诵同一句话的场面诡异而骇人,薛淑蓉握住了女儿冰冷的手指,心随之揪紧。
大约把那句梵文咒语重复了三十余遍,烛光的温度通过空气传达到众人的手背,在念完第三十五遍后,五个人不约而同地噤声。
寂然静默的屋内霎时间狂风大作,窗帘和家具上覆盖的白布翻飞起舞。薛淑蓉尖叫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房间的每一扇窗和门都严丝合缝地关闭着,不知这阵阴风来自何处。
轮椅上的薛柔气若游丝地歪着头,发丝在风中颠簸,纤细的脖颈上沉重的头颅摇摇欲堕。
倏尔风停了,任昳松开手,睁眼道:“好了。”
封卿:“这就好了?”
任昳:“你没发觉温度变低了?”
齐照感到一股凉飕飕的风吹着后颈,“我感觉到了。”
“它们在我们周围。”任昳说。
封卿:“它们?”
任昳:“北印度的梵文咒语有相当一部分早已失传,我们念的是仅存的通用句,凡是游离四周的亡灵冤魂,都能被它召请。”
封卿:“那就是说除了女妖,我们还会招来一堆孤魂野鬼?”
任昳:“嗯。”
齐照:“你教我们的那句咒语,它的原意是什么?”
任昳:“原意是「请你走进我的身体」”
话音刚落,离齐照最近的那根蜡烛,蓦地被风吹灭了。
***
喀嗒、喀嗒、喀嗒。
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响声穿透楼层,哪怕躲去地下室都能听到。
齐照躲在一个漆黑的衣柜里,他是根据头顶悬挂的连衣裙和布料放久的味道,推测出的这里是衣柜;至于他何故在此,他不知道。
柜门外,一个讲着外语的女人靠近了,是她的高跟鞋在发出刺耳脆响;尽管不知道这个女人在唠叨什么,但她的语气不善,齐照希望她不要找到衣柜里的自己。
可惜他的希望落空,女人径直走到衣柜前拉开门,掀开层层衣裙,把缩在角落里的他抱了出去。
齐照趴在女人的肩头,她的衣领较宽,裸露着雪白丰腴肩颈,斜方肌的线条健壮有力,褐色的卷发挽在脑后;她嘀咕埋怨,他听不懂,却知道是关于自己的。
他怎么会像只小狗似的,被人随意搂抱在怀里,只能被动地趴在人肩头呢?他看了看自己攥着女人肩袖衣料的手,是人手,短短胖胖,幼小稚嫩。
齐照没来得及思考:我怎么变小了?这女人是谁?这是哪里?——等诸多致命问题,就被女人抱着转了个弯,送进了一间香气宜人的闺房。
穿衣镜前站了一位身姿娉婷的贵妇,他不太会形容,仅能想到那身裙装让她像极了《惊情四百年》里的薇诺娜·瑞德。
房门关上,贵妇转过身来,她的帽子蒙着一层黑纱,使脸庞模糊,下巴削尖,嘴唇是发紫的车厘子色。
她向他招手,喊他的名字。
齐照迈开变短的腿走过去,离触及她的指尖还差两步时,他停下脚步。他看见黑纱下女人溃烂的皮肤,和被挖去了眼球萎缩的眼窝。
她扑了厚厚的粉,咧嘴一笑,深红的嘴角爬出一群黑蚂蚁。
齐照转身逃命,握紧拳头狂砸关上的房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
“刀!把刀给我!”
“羊!羊跑了!啊啊啊它的角顶我!”
“江奈你按住它!别让它乱跑!”
鸡飞狗跳的局面把齐照拉回现实,他汗如雨下,惊惶地瞪着眼前的一切,头脑眩晕。
“欢迎回来,”任昳扯起桌布一角擦拭小刀,它刚才割破了齐照的小指,并在白布留下一抹猩红。“我原来以为你跟我一样是天煞孤星,命硬得鬼都怕;真没想到啊,你居然是容易招魂附身的体质。”
齐照望着自己流血的左手,觉察不到疼痛,笨拙地问:“什么意思?我怎么了?”
任昳对他意味深长一笑,不回答,然后收好小刀去了薛柔那边。
屋内分成了三块区域,一边是江奈、封卿、羊;一边是任昳、卢卡斯和薛柔母女;最后是他自己。
任昳在那边有条不紊地对卢卡斯和薛柔母亲说话,那两人一左一右按住了薛柔的手,任昳蹲下身,阖眸默念着什么。桌面剩下的五根蜡烛亮度不够,齐照看不清薛柔的脸,依稀觉得她的五官变了。
江奈和封卿的进展就混乱得多,山羊像突然发疯似的四处横跳,江奈握着它的两只羊角却无力制衡,被它拖得东倒西歪。
默不作声围观不是齐照的作风,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流血的手指,走向他的伙伴们。
“啊!小齐你醒了!快、快帮我按着它!让封卿割断它的喉咙!”江奈哇哇乱叫。
齐照没有草率行动,他更想去接封卿那把刀,他潜意识里认为屠宰这样凶残的事不能交给女孩子做。
没想到封卿对他做了个禁止靠近的手势,喝道:“停!你不能碰到我,帮江奈按着羊,只能由我来杀!”
齐照愣住,可是没时间给他纠结,江奈快被甩飞了。
他的视力与反射神经优秀,动作迅捷地接住了江奈脱手的山羊角,从正面把那头发疯的羊逼退至墙角。接着他发觉情况不对劲,山羊会长鬃毛吗?还如此柔顺黑亮……
凄惨的羊叫顿时化作女人的嘶吼,那两簇比山羊胡须还长的黑毛在空中乱甩,赫然露出掩埋其中的一张苍白脸孔,乌黑的眼眸硕大占据全部眼眶,没有鼻子,裂到耳根的嘴唇张开,满嘴是尖利参差的牙齿。
这只羊竟然长了一个畸形的人头!
齐照那一瞬的惊恐称之为魂飞胆裂也不为过,另一端的江奈跪地抱住了羊屁股——
“封卿!快动手啊!!”
薄长款的菜刀竖着捅进山羊脖子,热血喷溅,淅沥地淋了一地。
封卿的臂力偏弱,她搭上双手,眉毛拧得极深,使刀绕着山羊咽喉旋转一圈,再费劲地拔出刀柄——
羊和女人的叫喊戛然而止,剩下的仅仅是他们彼此的喘息与心跳。
任昳走来察看羊的尸体,说:“可以了,干得不错。”
齐照放开羊角,手心全是汗水,失去肌肉连接支撑的羊头折断了颈椎,砰然砸地,可怖人脸变回了温驯的山羊兽面。
江奈就地瘫坐,揩着汗反复念叨:“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回家之后,沐浴焚香三天,去去晦气。”
薛淑蓉想,沐浴好理解,就是焚香……
任昳会意,道:“去找张道长吧,你把事情经过讲给他听,他会告诉你该如何做。”
“好,好,真是谢谢你们了。”薛淑蓉感激不尽道,塞给他两张小卡,“改天来店里,我请你们吃饭。”
任昳爽快收下了,“没问题,这儿离市区有段距离,您早点回吧。”
目送那辆私家车开出庄园,尾灯消失在夜幕里,封卿问:“这就结束了?”
“你还想继续?”任昳道,“很好,心理素质过硬,那别回学校高考了,拜我为师怎么样?我一定倾囊相授,保证把一身本领经验传授给你。”
他的口气不像认真,封卿也答得随性:“不要,我志不在此。”
任昳又换对象问:“江奈呢?”
江奈连连摆手:“不,我不行的!”他是实实在在吓哭了,齐照恢复意识晚,没看到罢了。
“啊!你的手!”江奈抬起齐照的胳膊,“又流血了。”
齐照不喜欢他大惊小怪,抽回手道:“贴个创口贴就行了。”
有佣人处理残局,卢卡斯只需继续维持主人的风度,他同样被吓得不轻,却不想在旧友面前丢了胆识,转移话题地问他们饿不饿,是否要吃宵夜。
“我就不了,我很累,先回房间休息了。”任昳一拍卢卡斯的肩,“谢谢你,我的朋友。”
然后上了二楼。
三个小的去厨房吃了点晚餐剩下的法棍切片和奶酪压惊,帮齐照的伤口消毒贴上创口贴,也分别回房间歇下了。
房子大的好处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独立卧室和卫浴。
卢卡斯说二楼的房间全都能住,让他们自己选,齐照要了离楼梯最近的一间。
这栋房子建成至今已有段历史,里里外外翻修过七八次,某些房间特意保留了时代特色,比如齐照选的这间。
这里明显曾有位女性住过,床帐和沙发椅是粉色,雕花的白漆衣柜、金色梳妆台,一面落地的穿衣镜倚在窗边。
墙面还挂着一幅女主人的肖像画;不过画像在空气里氧化蒙尘多年,画中人的面部被厚重的暗灰污垢遮盖,看不见模样了。
床上周到地准备了两套全新睡衣,一套男士一套女士。
齐照拿起那套男士的进了浴室。
浴室的墙体泛黄,瓷砖轻微脱落,但为了客人入住收拾得非常整洁,薰香是新换的,镜面光亮不染纤尘;洗手池安放着各类牙具和一只玻璃杯,浴缸边是沐浴精油、磨砂膏等洗护用品,架子上搭着崭新浴巾。
五星级酒店的待遇呢。
齐照舒服地泡完澡,换好睡衣,站在镜子前刷牙,眼睛绕着浴室的墙打转;没来由的,他的目光落在一片破损的瓷砖上。
他刷牙的手速放缓,左手食指抠了抠那处碎掉的窟窿。
“哗啦啦——”
整片瓷砖因老化而酥脆,被他一抠,顷刻瓦解成碎片掉落;那后面的洞比他想象中还大,像很深的抽屉。
齐照一嘴泡沫,叼着牙刷,探手进洞里摸索,手指碰到一个坚硬的铁盒——
他漱完口,牙刷放进杯中,对着镜子打开那只长方形铁盒。
很多人的童年时期都有这么一个盒子,女孩的盒子里会放玻璃手串、发卡、塑料珍珠项链,和好朋友的手写明信片;男孩的盒子里会放珍藏的游戏卡片、弹珠、打火机,喜欢的女孩的照片。
总之是有纪念价值又能让人获得安全感的小玩意儿。
这只铁盒里应该属于某个小男孩,里头有从信封上剪下来的邮票、不知哪儿捡的金属子弹壳、坏掉的口哨,和一张合影。
照片是黑白的,相纸和成像风格令人陌生,说明这张照片的时代十分久远。相中女人是欧洲近代富人阶级的淑女装扮,一袭束腰长裙委地;她牵着身穿水手服和短裤皮鞋的小男孩,也许是她的儿子。
一想到这可能是卢卡斯的哪一位先祖,齐照就感到兴味盎然,住这种老房子真有意思。他看完了,东西原封不动装回去,回卧室睡觉。
坐在床头打算关灯时,他的眼尾一瞟,被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吸引住。
那张照片,那对母子……
这面镜子,这个房间……以及他正对的那幅看不清脸的女人画像——
齐照倒吸凉气,抓起枕头往外跑!
黑黢黢的走廊里,唯有一间房的门缝还透着光,不知是封卿江奈谁还没睡——不管了,齐照砰砰地敲响房门。
门一开,却是任昳。
穿着和他同款不同色的睡衣,头发不如白天打理精细,松散自然。
“你这是什么造型?”任昳看他怀里的枕头。
“我、我那个房间……”齐照一想,作罢道,“算了,你睡吧,我去找江奈。”
“别呀,进来吧。”任昳侧身,为他让开进屋的路,“跟我睡不也一样吗?”
齐照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不,他没走错,不能找江奈,如果和江奈说了,对方搞不好比他更害怕;胆大的封卿又是女孩子……
“我睡你的沙发。”齐照把枕头一扔,给自己找好了安顿之处。
“你就这么怕我啊。”任昳不勉强他,还从衣柜里给他找来一床被子。
齐照又后悔了,他去找封卿,睡封卿的沙发不一样么。
“别瞎想了,早点睡。”任昳没等他反悔,便反锁房门、关了顶上吊灯,只留两盏壁灯照明。
齐照在沙发躺下,脑后是蓬松的鹅绒枕头,他窝进被子里,听着床头传来的书籍翻页声,安心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