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缠》他的耳坠

23、大开眼界（二）

　　接下来三天，任昳放他们尽情玩。
　　第一天去了圣家堂，午饭后赶飞机去马德里，玩到第二天傍晚再飞回巴塞罗那，第三天参观主教教堂，卢卡斯开快艇带他们出海。

　　第四天，拍卖会当日，换上熨烫过的新衣，任昳给了他们三张不同的面具。
　　封卿翻来覆去看她的兔子假面，“还要戴面具呀？”
　　跟拍电影似的。

　　“毕竟是上世纪初从权贵之间兴起的私人拍卖会，鉴于交易物品性质特殊，所以不对外开放。到场的有头有脸的嘉宾们希望用面具遮挡面孔，以免被人认出暴露身份，也算情有可原。但现在是21世纪，不愿出席的贵宾可以在线上出价竞拍；还保留着戴面具的规定，仅仅是为沿袭仪式感了。”
　　任昳说：“就像明明可以发实体邀请函，却偏要玩对暗号这种老套的间谍游戏。”

　　江奈的面具是只可爱的小白狗，吐着粉红的舌头。
　　齐照拿到的是雪貂，但造型不太逼真，看着像奇形怪状的花狗。
　　任昳的是狐狸，狡诈的细眼和尖嘴，和本人肖似极了。

　　临近出发，卢卡斯却迟迟没有现身。
　　封卿问卢卡斯不去吗，任昳反问：他去做什么？
　　齐照想，这才是真吓到了，再也不想参与这档子事。

　　于是，他们一行四人驱车前往位于巴塞罗那省内，但地图上显示比卢卡斯家庄园更偏僻遥远的地区。

　　目的地是一座湖泊，四面环绕着荒凉的麦田和森林，一栋曾经华美的老宅孤零零地矗立在湖中岛屿上。
　　田埂边停靠的车辆不止一二，通往码头的林间小道静谧秀美，他们走到湖边码头站立了两三分钟，一只小艇从湖心岛驶来；戴黑色马面的摆渡人穿着猩红长袍，仿佛来自某场万圣节派对。

　　没有问安与开场白，马头人像尊听从指令的机器般，默不作声地站在船上；木讷的马脸正对着岸边戴动物面具的访客，似乎是等待着什么。
　　场景一度有些怪诞惊悚。

　　“嗨～”狐狸面具遮脸的任昳起头道，“La Mancha.”
　　马头人双手交叉与胸前，向他举了一躬，再做邀请上船的手势。
　　任昳轻巧地上了小艇，江奈紧随其后，却被马头人拦下，歪头看他。
　　“La Mancha.”江奈报上暗号。
　　原来是每个人都要说一遍。

　　四人坐上小艇穿过湖面进入湖心岛，顺着台阶向上走，落叶满地的前院铺有一条红毯，延伸进老宅敞开的大门。
　　门内传出的灯光和端着托盘走动的服务生，让死气沉沉的房子拥有了鲜活人气。

　　三个小的终究见过的世面有限，对于这个怪异到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地方，他们选择走在任昳身后。
　　正当这时，一位穿晚礼服、戴般若能面的男人从门里大步迈出，立在屋檐下接通电话；说的是日语，正情绪充沛地向通话对象发泄不快。

　　这样活生生的人物，让齐照放下了对未知事物的第一层戒备；至少他们还处在原先的世界，并没有坐船来到一座群魔乱舞的异世孤岛，鬼怪面具下的各位仍是日常可见的普通人。

　　任昳却突然说：“好巧啊，这都能碰见熟人。”
　　接电话的日本男人闻声抬头，般若面具狰狞凶恶，他降缓语速，仓促地结束对话；走向他们问候道：“任先生，好久不见。请你把理子还给我们。”
　　男人的中文字正腔圆，比夏美强出许多。

　　——什么？什么？
　　封卿和齐照一同支起耳朵。

　　任昳道：“裕也先生，理子是有自理能力的成年人了，她喜欢中国，愿意待在中国，不想回日本，即便您是她的亲哥哥，也不能强人所难。”
　　“她喜欢吗？分明是你强留她。”叫裕也的男人冷笑道，“算了，反正我们会尽快接她回家。”

　　任昳回敬道：“看得出，您真是不在乎亲妹妹的死活。”
　　“跟着你，她会死得更快。”榎木津裕也抛下一句话，转身进门。
　　“不可理喻。”任昳对这番交流作出简评。

　　封卿和齐照耳语道：“夏美姐姐的身世，听起来很复杂呀。”
　　齐照：“我觉得吧，主要是任昳有很多事没告诉我们。”
　　江奈：“哇什么事啊？”

　　“你们三个愣着干嘛？”任昳一条腿踏进了门里，催促他们。
　　落后的三人快步跟上。
　　然而任谁也没想到展会的场地布置得如此直击人心——

　　一条短廊连接着门厅与室内，来客走到灯光下，会看到摆在第一眼位置的圆柱型玻璃缸。
　　缸内注满淡黄色的福尔马林液体，一具长着两个脑袋的连体童尸浸泡其中，浮肿蜡化的小手扒着缸壁；他们的四只眼睛、两只鼻、两嘴、两双耳朵，都被人用黑线缝合，像半成品的怪畸皮俑。

　　封卿吓得倒退，掐着齐照的手问：“这……这是假的吧？”
　　齐照忍着疼说：“来到这里的人，应该不会花钱买假货。”

　　旧宅的一二层为展厅，第三层为拍卖会场。
　　入场嘉宾有充足时间在一二楼观赏展品，然后领号码牌上三楼会场竞价。
　　在场的男男女女全都和他们一样戴着面具，连服务生也不例外。

　　身边净是端着点心和香槟的宾客，围着展品的玻璃罩点评当中的人骨制品，他们三个从年纪到气质都与此地格格不入，如同被任昳拿错了的三件行李，呆呆杵在路中央挡道。
　　江奈啧啧称奇道：“他们胃口太好了，看着这些东西还吃得下……”
　　齐照：“来都来了，还是看看吧。”

　　除了那具畸形的连体童尸，一楼还有雕着花纹的人类头盖骨，骷髅、羽毛制成的祭祀面具，鹿角与石头相连的不知名器具……等一系列采用残忍手法炮制的工艺品。
　　齐照还找到了一部分保存完好的女祭司干尸，她只剩一颗头颅，肤色黧黑，颧骨高耸外扩，鼻梁细秀挺直，一头厚密的红发编成发辫，系着两片人骨材质的缀饰。

　　“是珍品。”任昳欣赏着展柜中阖眸沉睡的女尸，“这里的每一件都是博物馆级别。能买回家收藏的人，不简单呐。”
　　“这些尸体和骨头，能有什么收藏和实用价值？”
　　“但凡稀有之物，哪怕是石头也有收藏价值。实用价值么……就要看落到谁手里了。”任昳走去下一件。

　　齐照追问：“你不买？”
　　“一般大件儿的东西呢，老板发话了我才会出手，自作主张我得自己付钱。”任昳轻笑道，“我哪儿买的起？”
　　齐照明白过来，所以任昳收购夏云生的画作，也是帮他老板做事。

　　他们的两步之外是一对中年男女，看亲密度不像夫妻，或许是兄妹，正站在窗前细声交流。
　　这个距离恰好能听到那两人的谈话，不过说的又是另一种语言，齐照听了等于白听，而任昳却无意间得到了有趣的见闻，狐狸面具下的眼睛弯了弯。

　　齐照：“他们说什么了？你这么高兴。”
　　“他们在商量，是否要送父亲一幅毕加索的画。”任昳拍拍他的肩膀，错身而过，叹道，“毕加索啊我的天……我们还是上楼吧。”

　　二层的展出物以文物古画雕塑为主，藏教密宗的金身佛像、珍珠红宝石串连叠缀的人体骨架，珠光宝气令人目不暇接。
　　任昳充当讲解，说这批藏品主要来自13-16世纪，别看数量上是文艺复兴前的宗教油画取胜，但压轴的一定是那五幅波斯细密画。
　　封卿：“好美，这才是艺术吧，一幅大概多少钱？”
　　任昳：“把你们三个……不，把我们四个卖了，都很难买得起。”

　　待二层逛完，展厅也差不多没人了，他们乘电梯上三楼会场。
　　电梯楼层按钮是江奈按的，他下意识地按了数字3，等数字升至2时，他才发觉不对，但电梯还在继续上升，他说：“糟了！我按成4楼了。”
　　西班牙的楼层是从0层算起，所以要上三楼，正确按钮是2，按数字3会去到4楼。

　　“叮”，电梯门开了——
　　暗色走廊贴着红墙纸与黑地砖，一名戴乌鸦面具的侍者靠墙而立，机械地转头看过来。
　　“我们走错了。”任昳谦逊道，然后按了数字2，电梯门关上，带他们下降去第三层。

　　会场比展厅宽旷安静，他们寻了角落的座位坐下，等待竞拍开始。
　　江奈：“我第一次参加拍卖会，好激动啊。”
　　封卿：“要不你跟着加价过一下瘾？”
　　“别，我们今天不买东西。”任昳打断他们的异想天开。

　　江奈傻眼了，“不买东西我们来坐着干嘛啊？”
　　任昳低头看手机，说：“参加竞拍是要针对个人做背景调查和资产证明的，我们不参与，只是来旁观，顺便看看有没有值得上手的人。”

　　齐照坐下还没一会儿，就说：“我去洗手间。”
　　“别迷路了。”

　　他离开会场，往路标所指的卫生间方向走去。
　　卫生间在走廊一端的尽头，正对亮着绿灯的安全出口。
　　今早起来他的耳垂就隐隐胀痛，估计是戴耳钉时弄出的伤口发炎了。

　　齐照在镜子前取下戴了四天的银蛇耳钉，肉混着血和金属细针相黏，他取的过程中沾了一手鲜红。撕开带酒精成分的消毒湿巾，先清理伤口，再擦拭耳钉；他怕伤口灌脓，不打算继续戴，便将耳钉装进了西装外套的口袋。
　　再洗净双手，准备回会场。

　　他踏出洗手间的那一刻钟很凑巧，撞见一个男人闪身进了安全通道的门后。根据对方面具顶上的两只弯角及衣着，他认出那是在楼下和任昳打过照面的日本男人，榎木津裕也，夏美的亲哥哥。
　　人的抉择许多时候只在一念之间。

　　齐照探身，往没合上的门缝里瞄了一眼——是楼梯间，脚步声向楼上去了。
　　他去四楼做什么？
　　想到他们乘错电梯开门时，站在四楼走廊里的乌鸦人，齐照心思一动，跟了上去。

　　拍卖官戴着蓝色蝴蝶面具，她被鱼尾长裙包裹的身材婀娜曼妙，不必露脸已有风情万种之姿。
　　用于开场的第一件藏品是双头童尸，在场所有人都在一楼见过实物，所以起拍前她只在屏幕上投出一张照片和英文简介。
　　它的身价从两千欧的起拍价一路攀升，让任昳觉得里面或许有蹊跷。

　　介绍写这是一具泰国灵童的古尸，却只字不提它背后故事。
　　眼鼻口耳是人的七窍，封住七窍是锁魂之法，说穿了就是：养鬼。
　　这还是世间罕有、难得一见的双子鬼童。

　　这种东西，唯有懂行且有所用途的人会买。欧洲人不会花大价钱竞拍的，一是文化壁垒，二是小鬼认主，倒卖不易，没有升值空间。
　　这样的竞价，在了解东南亚鬼俗的行家里手眼里，再涨10倍都属于捡漏。

　　不合理，为什么把起拍价定得这么低？不了解市场？还是这家基金会是做慈善的？
　　任昳推测出一种可能性。但如果是那样，这背后的动机就太过险恶了。

　　“齐照怎么还没回来？”封卿问。
　　任昳：“江奈，你去找找他。”
　　“好。”江奈听话地去了。
　　齐照一定是又到处乱跑了，他想。江奈的英语无障碍，还会几句西语，问路寻人都不成问题。

　　任昳分神的这短短一分钟，双头童尸以两万八千欧的价格成交了。
　　竞价得主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职业套装，戴着蓝牙耳机，一看就是替缺席的雇主竞投。
　　任昳咬着下唇，他不确定要不要去提醒下这位，或给其身后的雇主带话。

　　他想到的可能性是：这对双子鬼童已经有主了，是被主人刻意寄售在此，等着肥鱼咬钩。
　　民间传言的养小鬼妙用数不胜数，像是干扰生意场上对手的气运，保佑自己财运亨通、事业蒸蒸日上。而最恶毒的养法是养在别人家里，改变那户人家的命数。用这种龌龊阴狠手段把别人搞到家破人亡的例子，并不是没有。

　　江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洗、洗手间，没人……小齐不在……”
　　任昳：“那你为什么不去楼下找呢？”
　　“啊……对哦。”江奈扶了扶小狗面具，“我再去找。”
　　封卿：“我陪你一起去。”

　　这是一座湖心岛，除非齐照长出翅膀或鱼鳍，不然他跑不了多远。

　　***
　　榎木津裕也挺拔的身影走在暗红走廊内，先前看守的乌鸦人不见踪影。齐照躲在死角，见裕也停在一堵墙前，两手并用推开一道厚重的门，左顾右盼，确认周围没人，谨慎地走了进去。
　　鬼鬼祟祟的，莫非他是小偷？

　　齐照跟过去，学对方的姿势推开了嵌在墙体内的石门。
　　门里的世界像一座巨大的镜像迷宫，一面面穿衣镜把他框入无尽重叠的镜像中，齐照的方向感完全迷失，他的四面八方都挤满了他自己的影子，各种角度，各种大小。

　　奇奇怪怪的……还是回去好了。
　　齐照想着，准备掉头，却被一声惨叫拖住了步伐。
　　是裕也的声音，从他的八点钟方向传来。

　　不会是打碎镜子受伤了吧？
　　裕也的中文非常好，说不定可以从他那里知道点任昳没有说过的内情。
　　齐照寻声而去。

　　裕也坐在地上，鲜血顺着他的袖口流过手指，嘀嗒淌落。现场没有碎掉的镜子和玻璃，只有半支被折断丢在一边的弩箭。
　　齐照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裕也先骇然道：“你怎么在这儿？快走！回去——”

　　他向来是直觉优先，听对方的语气就知情况不妙，可镜子后潜藏的危险已直抵他的发梢。齐照扭身欲逃，乍然回首却正对上乌鸦人手里的弓弩——
　　乌鸦人伸直手臂，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箭尖指着他的胸膛。

　　“Password.”
　　这个单词齐照认识，登陆游戏账号的界面经常见到。
　　密码？就是暗号？不是La Mancha吗？
　　齐照：“La Mancha？”

　　“Password of this room.”乌鸦人重复道。
　　this room……这个房间还有独立密码？齐照面具下的脸汗流不止，不仅是面对死亡威胁，还因为做贼心虚。他不敢去看裕也，只盼望对方能答对，让他有样学样。

　　然而后方许久未传来声音，可见裕也跟他一样不知道。
　　“They don’t know.”乌鸦人说。

　　一阵衣料摩擦抖动的簌簌声倾巢而出，五六个戴着相同乌鸦面具的黑袍人齐齐从镜子后面走了出来，齐照刹时寒毛竦竖——
　　他们的白手套里握着比弩箭更高效的杀人工具，黑乌乌的枪口。
　　背后的裕也说道：“别反抗，跟他们走。”

　　一群乌鸦人把裕也连带齐照押入迷宫深处的房间，粗暴地掀开他们脸上的面具——
　　房内灯光极亮，齐照因眼睛不适应而眯起眼，旋即下肢一股剧痛来袭；乌鸦人踢中他们的膝弯迫使他们跪地，随后统一站定，朝在棋盘边对坐的二人低下头颅，安然静立。

　　裕也好似遇见浮木的溺水者，或忘记如何直立行走的奴仆，跪行爬到一人脚下，伏拜道：“上师，恳求您赐恩于我。”
　　齐照的膝盖磕得生疼，他的眼睛总算习惯了亮度，他混乱地看向裕也祈求的对象——

　　黑发男人盘腿坐在棋盘的左边，他戴了一副纯金面具，一身滚金边的细麻长袍。
　　“上师，我愿付出任何代价，乃至向您献出我的生命。”裕也的背躬至最低点，额头贴地，驯服得好似一头断脊之犬。
　　他说的是标准中文，但这些话传达的意思在齐照听来很不可思议。

　　“你想求什么呢？”金面具男人拿起白皇后，犹豫着要落到棋盘的哪一格上。
　　“我的妻子绘梨，她快死了……”裕也声音僵硬道，“我希望您救救她……让我们的孩子平安降世，让她长命百岁。”
　　男人像是被这句话影响了思绪，将白皇后摆回原位，问棋盘对面的人道：“你怎么看？”

　　金色长发的少年，亦或是少女，抬起脸露出圆眼腮红的笑颜面具，细声细气道：“带他们去地下室。”
　　这声音不辩男女，口音不算重，却明显是不常讲中文。

　　“按你说的办。”金面具男人转过来对乌鸦们发号施令，“都关地下室去。”
　　他继续揣摩下一步棋，从始至终没有看过脚下的人。

　　齐照想为自己争辩一两句，忽然脖子针扎似的疼。乌鸦人将一管蓝色液体注入他的颈动脉，他的手脚瞬间失灵，仿佛被剥去原有的机能变成了无用的装饰品。
　　轰然倒地的同时，耳钉受震从他的上衣口袋掉出，他的视野里出现一双苍白的脚，接着是垂落的金色细软发丝。
　　对方拾起他掉落的耳钉，歪着脑袋，彩笔绘出的笑脸上似乎多出了一份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