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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深红之瞳(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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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个孩子啊……”
“那不正好?”
“也是……”
有人在说话。齐照不安地拧起眉头,他的眼皮沉得睁不开,四肢犹如被水泥浇筑在床上,只剩些许零散的意识清醒着,捕捉到近在咫尺的谈话。
梦魇吗?明明醒了却动弹不得。
“好了,推他进手术室吧。”
……
什么手术?你们要干什么?
发不出声音。
……
灯好亮,好刺眼。
一片迷蒙的炫白亮光笼罩了他的世界,穿戴绿色手术衣和橡胶手套的医生翻动着他的眼皮,放入金属仪器卡位固定。
眼皮内侧被翻开的粘膜暴露在空气中,干涩疼痛。
针管刺进他的手臂,麻醉吗?
医生的睫毛好长……深眼窝,肤色偏黑,拉丁裔?
好困……
看不见了……
齐照醒来的那一刹间,分不清时间是过去了一两天,还是一两年。
眼睛上蒙着一层遮光的白纱布,他抬手想取,却被人按住——
“你的眼睛还不能见光。”一句生硬的中文叮咛他。
齐照:“你们对我的眼睛做了什么?”
“一个小小的手术而已,别担心。”
什么手术?取眼角膜的手术也算小手术吗?他听过一些贩卖人体器官的都市传说,眼角膜和肾脏在黑市上供不应求。
齐照挣脱那只手的禁锢,摸到缠在头上的纱布,“我要看——”
“你想变成瞎子的话,就尽管取下来吧。”对方冷硬道。
他的动作停滞了,手顺从地放下。
“你还年轻,会恢复得很快的,我保证,”那人扶着他躺下,宽他的心道,“三天。三天以后,你就能重见光明。”
“你们是什么人?”齐照不抱希望地问。
“你早晚会知道的。”
“我要喝水,还要吃饭。”他说。
“好。”对方应他的要求,拿起床头的电话拨号。
他们沟通用的是西班牙语,这说明他还在西班牙。
齐照在被窝里悄然挪动腰肢手脚,身体并无异样和痛感,好事,他没受别的伤。
不多时有人敲门,床上的小桌板架起,热腾腾的食物香气四溢,一杯清水递到他的嘴边,“来。”
齐照自己捧过水杯,喝得急切。
“你现在只能吃些清淡明目的菜,味道可能不好,但吃饱了有利于恢复。”
接着就有人把饭喂到了他的嘴边。他凭勺子伸来的方向和声音,判断给他喂饭的和对他说话的不是同一个人。
说话的人地位更高。
吃完饭,齐照又提出其他要求,他要吃生巧克力和水果冰淇淋;一定要是某个日本牌子的生巧,冰淇淋要既有水果又有奶霜,木瓜芒果混合口味。
这一要求同样得到了满足。
齐照挖着冰淇淋吃了一大口,问:“你们什么时候放我走。”
“你杀人了,凭什么认为,我们会放你走?”
齐照胡塞了两勺冰淇淋,把碗递到空中,他本来不爱吃甜食,只是试探这帮人的底线在哪里,能够尽多大限度地纵容他。
有人接走了他不吃的冰淇淋,放到一边。
他笃定地说:“杀人犯应该进监狱,这里是吗?你们总不是想把我留在这儿,好吃好喝地供我一辈子。”
“为什么不呢?养你并不比养一只宠物困难。”
“那你们不如养一只真正的宠物,我还没狗听话。”
对方低低笑了,“你比狗有趣。”
这句话齐照不敢接下去了,他躺回被子里,“我要睡了,你走吧。”
“晚安。”对方果真离开了。
拍卖会不是梦,地下室也不是梦,一切都真实发生过。
他亲手杀死了一个无冤无仇的人。
那通电话是怎么回事?他打错了?还是打给鬼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齐照在黑暗里沉思,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的心情如一潭死水。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残疾人生活,齐照硬生生捱了三天,本来还有人要服侍他洗澡,他态度强硬地拒绝了。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他身上脂肪少,体质敏感,以前江奈戳他的腰挠他痒痒,他当场脸色遽变,反手按住江奈一顿揍;那不止是痒了,还有愤怒,他对肢体接触的防备及反感近乎神经质。
不过和江奈相比,封卿会让他感觉好一些,可能因为她是女孩子;但换成陌生人依然不行,他对人的信任度很低。
这个照顾他衣食起居但素未谋面的人能听懂普通话,却不会说,每天只是单纯照顾他起床穿衣吃饭,或听他吩咐找来他需要东西。
其余一句话也不跟他多说。
别是个哑巴。齐照暗暗揣度。
他洗澡的时候这个人跟进浴室帮他,他说不用了我自己能行,然而对方好似有命令在身,不依不饶,来脱他衣服。
齐照应激了,急得飙出一句:“Don’t touch me!”
效果甚好,人退了出去替他关上门。
好吧,原来是说中文没听懂啊。他虚惊一场,摸黑洗了一回澡。
入睡前他照常思考:明天就是第三天了,他们真的不放我走吗?
如果长期被圈禁在这里,他能做什么?
如果放他走了,他又能做什么?先联系任昳?还是先去报警自首?
他的人生啊,才过了十七年,什么稀奇古怪的鬼事都让他遇上了。
齐照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不知是否和睡前喝的那杯水有关。
清晨他迷糊地醒过一会儿,眼上的纱布被人取下,他恍如隔世地见到了透过窗帘的暖暖柔光。
一只手举着星星来到他眼前,那颗星很亮,被捻在手指间,在晨光下闪着灼眼的星芒。
不……
拿近了,齐照看清那是他的耳钉,银色小蛇,反射着晶晶亮光。
它和初次见面时不一样了,在小蛇眼窝的位置,多了颗钻石,是这颗钻石在闪光。
“还给你。”一双手将耳钉戴进他的左耳。
喔……
他咕哝着应了一声,在梦境的层层包围下继续昏睡。
最后当他醒来,他在医院。
床尾站着三个人,分别是任昳、封卿和江奈。
——什么?
齐照一脸震悚地坐起身,“你们怎么在这里?我怎么在这里?”
任昳端着一碗洗过的无籽葡萄,分给封卿和江奈,怪道:“不在这里在哪里?”
“他们放我回来了……”齐照呢喃自语道,“真的就这么把我放了……”
他大梦初醒转头寻觅,在玻璃窗的倒影中找到了自己的脸。他穿着医院的病号服,闪亮的耳钉挂在左耳垂,眼睛并无异状。
江奈腮帮子里塞着葡萄,半边脸鼓起,问:“小齐,你说什么呀?”
“谁通知你们我在医院的?”齐照问。
任昳:“是警察联系我的。你还记得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吗?”
“我记不清了……我得想一想。”齐照撒了小谎,他其实全部记得,但他希望在心底有了答案和轮廓后再表述给他人,而不是稀里糊涂地一罗筐倒出。
任昳:“有位老先生住在巴塞罗那郊区,他今早起床浇花,发现你昏倒在他家花园里,于是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把你送来医院。你身上没有证件,医院确认不了身份,也联系不上家属,只好通知警察;我在你失踪的第二天就报了警,警局把你列入了失踪青少年名单,所以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打了电话给我。”
齐照取下耳钉,“这个定位器呢?我失踪的这几天,你没有追踪到我的位置?”
“在你失踪的当晚它就失效了。”任昳从他手心接过,翻看道,“芯片被人剥掉了,你瞧,送了你一颗真钻作为补偿呢。”
封卿抢着要看,“这是真钻吗?”
“嗯,”任昳把耳钉送给她,“没用了,你留着玩吧。”
“你昏迷期间,医院为你做了全套身体检查,你很健康,没有受一丝一毫的伤,甚至也没有挨饿受冻。”任昳吃着葡萄,轻松问,“你想起什么了没?你那天去洗手间后遇见了什么人?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什么?”
齐照:“我能和你单独聊吗?”
“诶!齐照——”封卿瞪圆眼睛,不敢相信道,“你变了!”
“我会单独再和你们讲一遍。”齐照对她说,“封卿,你和江奈先出去一下,拜托。”
拜托这个词都用上了,哪儿还有拒绝的道理。封卿拉着江奈走出病房。
走廊里,江奈不停回头望着,边问封卿:“小齐会跟任老师说什么啊?”
封卿气愤道:“不知道!男人真是善变,一点都不可靠!”
“还好吧……”江奈说,“他说了之后会再单独跟我们讲啊。”
两人走到了自动贩卖机前,封卿投了几枚硬币,掉出一包小熊软糖。
她隔着包装袋,两手狠狠地蹂躏压扁里面的小熊,说:“那能一样吗?最初说信不过任昳的是他,叫我跟他一起跑的是他——结果!!你没发觉来西班牙以后,他都有事瞒着我们了吗?哇好气人啊!”
江奈看不过她糟蹋糖果,夺走袋子,撕开抓一把小熊塞嘴里,“没有啦,你想多了,我相信小齐做事有他自己的理由。”
他和齐照认识时间更长,虽然聚在一起相处的时候不多,但从没怀疑过齐照的为人。
他都这么说了,封卿也无法反驳,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齐照省略了地下室那一段,把自己去洗手间碰到榎木津裕也,尾随对方去四楼后的遭遇,包括他昏迷期间眼睛疑似被动了手术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任昳吃着葡萄,听他说完,碗也空了。
“没有别的了?”
齐照的心颤了一颤,说:“没有了。”
任昳和他对视道:“齐照,有些事情你可以告诉我,你要告诉我,我才能帮你。”
齐照:“那你要怎么帮?”
这的确是一个使人绞尽脑汁也难以给出满意答复的问题。
任昳坐到床沿,为了不施予压力,他俯就地前倾上身,拉近二人的距离道:“你能不能,试着信任我一次?”
齐照的心房颤动得更厉害了,有什么无法言喻的情绪爬上了他的神经末梢,使他战战兢兢,像一只被握住心脏的小鸟。
但他通常不会细致地去琢磨自己的千百种感受,他向后靠,离任昳远一些道:“我没什么瞒着你的。”
“啊,不好意思。”任昳也往后让了让,留给他足够宽裕的安全空间。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那股震颤消失后,齐照感到了浓浓的失望,这甚至引发了他的懊恼,他说:“你能不能不要像审犯人一样审我?”
任昳反省道:“……我有吗?”
“你问我「没有别的了?」,那是什么意思,你是知道什么关于我的事吗?”齐照问。
任昳见套话不成,诚实道:“我收到了一卷录像带,是关于你和裕也。”
齐照处变不惊道:“是谁寄给你的?”
“不知道。”
那么彼此对地下室中的事发经过都心知肚明了。
任昳:“你为什么杀人?”
齐照直截了当地拒绝沟通道:“我不想聊这部分。”
“这很重要。”任昳试着说服他。
“你不是警察,”齐照说,“要么,你把我送去警察局,让我接受专业人士的调查审问。”
“我当然是不可能把你送去警察局的。”任昳叹息,“实话说,榎木津裕也的下落生死,我不关心。我是怕有朝一日罪证落到他的家人手里,他们会来找你麻烦。”
“所以我是为你好啊齐照,你饶了我吧。”任昳累得趴倒,重量隔着被子压在他的膝盖上。
齐照的下肢被压得动不了,那种心神不宁的紧张感又来了。
任昳的头靠在他的腿部,两手轻放于他的身侧,是一个温顺服贴的姿态;他俯视着触手可及的任昳的后脑勺,和从这角度看去透光的淡粉耳廓,他的手指动了动。
但他最终是没有动。那张脸转向他,任昳微微抬起头,“你要是不跟我说,我只好帮你找心理医生了。”
任昳相信,给他送来录像带的人不是为了威胁或勒索。所以那卷罪证落到警察和裕也家人手里的可能性极小,不排除有可能,但极小。
它更像是为了向他传达某些信息,跟他最早收到的古镜交易纪录、前些天拿到的照片的性质相同,是能推动他调查进展的正面信息。
交易纪录、照片、录像带,同为形式上最直观的一手资料,但他还不能参透录像带的意义。齐照不愿说的部分,一定是他解读那段视频的关键。
然而齐照偏偏是块硬骨头,他想啃也无处下嘴。
任昳这三天以来,为各种事操劳忧心,昨天一晚上没睡,此刻精神疲劳,脆弱得想哭,他竟然会被一个十七岁小孩难倒,何等屈辱。
他看着齐照说:“你是真不懂吗,你对我来说有不可或缺的价值。”
“是吗?”齐照依旧不动如山。
齐照承认,他是有点坏劲在身上的,看任昳无能为力的样子,他感到很愉悦——好,就是这样,原来拿捏你也不难,所以平时不要装得那么高高在上的,不可能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中,你照样有够不着的事情。
“是呀。”任昳不能再跟他耗下去了,让步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我说过这些事情对我特别重要……如果你没法对我说,我可以帮你找医生;或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那等你休息好了,想说了我们再聊?”
“要不这样好了。”任昳的思维活络,为驱散沉闷的气氛,提议,“只要你肯说,我管你叫哥哥,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齐照面色一变,见鬼似的推开他,下床道:“我要出院!”
齐照不愿说,不是他无法接受自己成为杀人凶手的现实,也不是惧怕重温地下室的记忆;相反,他丝毫没有要逃避罪责的想法,如果任昳把犯罪录像带提交给警方,他愿意接受调查并认罪伏法。
换做是江奈和封卿来问,他大概也就说了。
做都做了,没什么不能说的。
是的,他就是刻意针对任昳。但他要的也并非是任昳低三下四、使尽浑身解数来哄他。
他到底想怎么样,他自己也不清楚。
“我预约了一位眼科医生,后天就能给你的眼睛做检查。”任昳带他去办出院手续。
齐照:“谢谢。”
封卿和江奈坐在医院楼外的绿化带上晒太阳,你推推我,我打打你,像两只刚睡醒、在互相梳理毛发的流浪猫。
齐照站在窗户边,落寞地望着他们。为什么同样的境遇,他却没有他们那份好心态?
任昳办完手续,来唤他道:“齐照,走了。”
“任老师,我要看那卷录像带。”
任昳:“你……确定?”
“嗯,刚跟你开玩笑的,不好意思了。”齐照仍盯着玻璃窗,眼眸里倒映着天光云影。
任昳有些出乎意料,他以为齐照不愿开口,是心理创伤和精神应激方面的原因。
“不过,”齐照收回目光看他一眼,“你的提议可以接受,今天起叫我哥哥吧。”
任昳愣了,险些要一棍子敲过去——可惜手头没棍子,只好掴了齐照脑袋一掌,“你耍我啊?”
齐照揉着被掴到的耳朵,痛倒是不痛。他装作占理的一方道:“不叫就不叫吧,怎么还打人?”
任昳笑道:“那你好好等着吧。”
虽然对方脸上在笑,但齐照知道,任昳妥妥是气到了。
任昳生气了,他就没必要气了,太好了。
付完钱下车,齐照仰视着面前一堵高高的红砖墙。
任昳找的旅馆的定位较偏,在一条巷子里,由于要先送江奈和封卿回庄园,便叫他自己打车过来。
这条暗巷尾端是一排垃圾分类箱,地面的积水里泡着烟头和用过的针管。
前夜任昳收到录像带已是凌晨,问了一路才找到这家房间里装有录像放映设备的旅馆。
齐照拿出房卡,房号是2019,他正要走入旅馆狭窄的门厅,却目睹一个庞大黑影从水坑上掠过,速度迅捷到惊悚。
同时,他的太阳穴到眼眶扯出一丝丝惊痛,眼球表层像被人泼了滚烫的油,热辣辣的疼痛烧到了脑髓。
齐照捂眼大叫,痛感剥夺了感官,他站不稳后退,撞上背后的墙,过了整整五分钟,晕眩症状消逝后,痛意才随之淡化。
他手臂撑着墙面站起,却辨不清方向。齐照惶恐地发觉他的视线被一层深红覆盖,所有可视物被隔离在浓烈的红色之外,他对着虚空伸手摸索,连看自己的手也只剩一团模糊不清的阴影。
“Are you ok?”偶然途径的路人见他需要帮助,操着不纯熟的英语问,“Do you need……”
齐照耳鸣目眩,听不清。
直到一缕人影闯进他深红的世界。
任昳道过谢,恳切地承诺自己会带齐照去医院,总算打发走了热心肠的市民。
齐照满头热汗,肤色煞白,双眼无焦距地放空,右手紧紧拉着他的袖子。
“你还好吗?”任昳挥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
“我的眼睛……你能把我原来的眼睛,还给我吗?”齐照问。
任昳:“别慌,你能看见就不是大问题。”
“我看见了——”齐照的视线陡然聚焦,“我能看见了……”
任昳想安慰那就好,却克制住了声音。
齐照的眼睛在日光下,像浸了血的琥珀石,一点一滴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