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不眠之夜(二) ...
-
齐照脑海里有一辆列车轰隆隆驶过,鸣笛声和轨道震动鞭挞着他的心神,他的心脏急剧跳动,耳鸣目眩。
“齐照!我们还没有出去!”
任昳的声音如警铃唤醒他的危机感,他往腕间看去,赫然是一只肤色铁青的手正抓着他,黑紫色的尖利指甲掐进他的皮肉。
齐照忙不迭地甩开,他身边的三个人烟消云散,融合为一团面目不清的黑影,它先露出一张赤红的脸皮,准确地说也不是脸皮,而是由生肉、眼球和五官碎块拼成的面孔,然后下半张脸撕裂开,露出一个堪称阴狡的微笑。
它是在笑没错。
一股来自外侧的力量将齐照拽出——
任昳拉着他往树林里奔去,齐照趔趄着跟上对方的步伐,他回望营地,却只看到不着边际的幽黑。
“那是什么东西!?”
任昳:“被复活的恶魔。”
“它为什么缠着我?”
“说过了,因为你的体质吸引它们!”
他们逃进密林深处,停在一棵粗壮古老的杉树下喘气。
任昳丢开他的手,把手电筒给他,“帮我照明。”
“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齐照惊疑未定地回想着那一幕。
任昳在他高举的光下重新翻开那本砖头书,上面密密麻麻的外文使齐照发晕,他问:“你在找什么?”
任昳一目十行地阅读着,说:“找脱离困境的方法。”
齐照缓过劲来,他想到,如果刚刚发生的一切是邪灵作祟,他们还没有回过营地,那这本书是哪里来的?
任昳依然在翻书,但手指翻动书页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纸张发出簌簌的响声,一股风挟着冷空气降临。
齐照一步步退开,可是脚下枯叶太多,他一动身任昳便扭过脸怒瞪他,又是那张血肉拼成的烂脸!
“啊啊啊——”他吓得魂飞魄散,往漫漫黑夜和弥漫着雾气的森林狂跑而去!
齐照跑了很远一段距离,超出了他印象里这片树林的范围数倍,却始终触及不到边界,而天色并未在时间的流逝里变亮,始终漆黑宁谧。
他跑到体力耗尽,双腿瘫软,就地伏跪躺倒,他承认自己的求生意志和耐力输给了这具有极限的身体。
齐照感觉自己像一块放在火上的冰,躯体正在融化,意识在蒸发。
他跑不动了,他需要睡上一觉,需要补水。
胸腔内的心脏剧烈鼓动着,他很不甘心,一想到没被鬼吓死,倒先被累死,就觉得自己特别可笑。现在再跳出一张鬼脸他是真的会心脏骤停!
齐照抓起一把干枯的草野扔上天,吼道:“你他妈来啊!我才不怕你!”
抛上空的叶子悉数飞旋落下,盖到他脸上,他摆头甩开,怒不可遏地随抓乱扔,声嘶力竭道:“有本事出来单挑!正面对决!变成鬼了你也是个孬种!只会假扮别人露张脸吓唬我算什么啊!?滚出来!我要把你一拳揍回地狱去!废物邪神!”
因动作太快,情绪激昂,他误抓起了一块石头,并且大力扔了出去——
石头腾空后急速降落,“砰”地砸中他的眉心,剧痛和昏聩同时来袭。
齐照抱着头,预见了自己死后的墓志铭:享年17岁,死于扔石头把自己砸死。
***
能把人从深睡中唤醒的绝不是梦想,而是饥饿。
齐照胃里的馋虫被黄油和香料的味吸引着,诱使他睁开眼睛。
绿色的帐篷顶挂着一盏风灯,旁边的烤炉上在煎牛排,有一只手握着剪刀,将整块肉排剪碎。
齐照定睛看着炉边的人把剪刀换成木筷子,细致地翻拣牛肉。对方低着头,眉目不清,但过肩的黑发柔顺,戴着一顶软软的贝雷帽压住了刘海,乍一看分不清性别。
他感到大事不妙,本想翻身装睡,却听人说道:“醒了就起来。”
他听得真切,是温柔细软的男声。
齐照问:“你是谁?”
对方将肉夹到盘子里,再撒上些佐料,端给他,“先吃饭。”
齐照没接,他谨记教诲,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能吃。
“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我们见过,”一双纯然清澈的黑眸对上他眼中的戒心和敌意,“我叫伦珠,你的同伴应该有跟你说过。”
齐照:“我知道你叫伦珠,我是问你是做什么的?你为什么在这儿?你从哪里找到我的?”
伦珠端着盘子,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细嚼慢咽;吃完了,重新递盘子给他,说:“食物很安全,我没下毒。”
齐照:“我想先喝水。”
伦珠递来一瓶备好的矿泉水。
齐照接了,一拧瓶盖,确认是没开过的,咕噜噜地灌了大半瓶。喝过水,他疑信参半地端过那盘肉,先浅尝了一小块,味道比普通牛肉腥,不过肉质很嫩,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盘里的肉,喝光剩下的小半瓶水,齐照道:“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
伦珠却走出了帐篷。
齐照跟出去,外面是处于树林边缘的一处营地,草地上还有挖出的土坑和熄灭的柴火。
而在帐篷的左侧,由木头搭建的支架上,倒挂着一头被开膛破肚的小牦牛。
齐照捂住嘴,他吃的难道是这头小牛的肉?
伦珠用称得上俏皮的笑容肯定了他的猜想。
“我的同伴都死在了里面,我进去检查他们的遗体,顺道发现了你。”伦珠指着那片苍翠幽深的树林说。
齐照想起那些罗马尼亚人的死状,再看看那头被解剖的小牦牛,冒出冷汗。
“他们不是你杀的吗?”
“我?”伦珠比他稍矮几公分,指自己道,“我杀一头牛犊和羊羔,或者杀你,都没有问题。但一口气杀十三个成年男人,我做不到。”
齐照吁气,“我也觉得你做不到……”
“我在英国长大,但我的家族来自这片土地;我是教会里唯一同时会讲中文和藏语的人,所以他们邀请我作为此行的翻译和向导。”
伦珠的用词和口语习惯明显带着非中文母语人士的腔调。
齐照:“无论如何都谢谢你。你在树林里只发现了我一个活人?你有见到任昳吗?就是在客栈和你聊过天的那个人。”
齐照判断,昨夜的失常是从他走进绳内圆圈那一刻开始的。
他走入内圈前的情况是真实发生过的,出事前他和任昳在一起。而那之后的事,他真不知是真是假,是梦还是现实。
“没有。”伦珠说,“但看样子他们都走了,可能你昏迷的时间太长,他们没有找到你。”
齐照走到草地上四顾茫然,看那熄灭的火坑,他得出一个使他惊心的答案:这就是他们昨夜扎帐篷的营地!
夜里的环境光和白天差异巨大,他没能第一眼认出。
可是怎么会呢,如果他失踪了,任昳必定会发动大家寻找他,怎么可能一声不响就走了?
“今天几号?”他问。
伦珠说了一个日期。
离他们达到的时间推后了三天,他昏迷了三天?
齐照:“怎么可能?”
“骗你对我没好处。”伦珠说,“你们走后,我们在客栈入住,不过我因为私事,临时启程去了一趟林芝;当我回到小城时,老板娘说我的同伴们早就走了,和你们同一天出发,不过他们并没有退房。
“我联系不上他们,好在我知道他们此行的终点。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人送我来到这里。可惜我只找到了他们的尸体,还有你。”
齐照不敢置信地喃语道:“怎么可能……”
“事实就是这样。”伦珠并不尝试说服他,而是走到死去的小牛前,“我要把它切割片成方便携带的体积,然后装进保温箱,你要来帮忙吗?”
伦珠戴着一双橡胶手套,拿小刀熟练地片下牛肉,装到齐照手捧的保温盒里。
“他们开车进去,只需要两天就能达到神庙,我们没有车,所以要多走两天。”
齐照:“你要去神庙?”
伦珠:“是的。”
“你为什么要留长头发?”
他问得委婉,但伦珠体会得到他的用意,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学女孩打扮?”
齐照:“对。”
“那只是你们的看法,我并不觉得我是在学女孩或男孩打扮,我只是穿我想穿的衣服,留我喜欢的头发长度。”伦珠停了刀,手举到嘴边,吮掉手臂上溅到的血珠,“我不希望被以性别划分,但你可以用你习惯的方式称呼我,比如异装癖、变性人、怪胎,我都不介意。”
齐照纳罕道:“我还是就叫你伦珠吧……”
“可以。”
伦珠取走牛犊全身最细嫩和适合煎烤的部位,分装进三只保温盒。“这是我们接下来四天的口粮,你能保护好它们吗?”
“这有什么难的?”齐照将三只盒子叠高放入收纳袋。他看了眼伦珠的帐篷和行李,说:“你为什么不让司机和车留下,再送你一程?”
伦珠:“那我的同伴们死亡的讯息可能会暴露传开。”
“怎么?”齐照不可思议道,“你还打算让这事儿保密吗?”
伦珠脱下手套,正眼打量他,“你不太了解我们的事,他们是自愿参与仪式,关乎信仰的虔诚注定无法被世俗所理解。”
齐照后背发毛,装作想透气走到一边,“你是说他们来到这里的意义,是为一场仪式献出生命?”
“嗯,但他们可能没想到是这样的仪式。不过求仁得仁,见到了想见的人,他们也算死而无憾了。”伦珠云淡风轻道。
齐照:“听起来他们好像不需要你跟着,那你来是为了……?”
“我是见证者,虽然他们抛下我先走了,但我仍然要履行职责,找回他们残缺的身体部位。只有这么做,才能把他们的灵魂完整带回去。”
齐照又问:“你说他们自愿献身仪式,是为了见想见的人,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能见到。”
和钟洁要见的,是同一个人吗?
伦珠:“只有主教见过他,据说他50年前和现在长得一模一样。”
齐照怔了怔,“你也相信世界上有长生不老的人?”
伦珠:“神所钟爱之人,会与神一同永生。”
“嘁,那神可真是个王八蛋。”齐照看向别处。
伦珠:“你不在乎吗?永生能脱离病痛和衰老的苦海,向来是人类的终极梦想。”
“这些人类里不包括我。”齐照挠挠脖子,“这附近有水源吗?我想洗澡。”
森林里不会缺少水源,一条冰雪融化后流淌汇聚而成的清溪,如银缎平铺在草原上,近处百米高的山峰顶端雪白,岩层覆盖着森绿的植被。
齐照先钻进山脚下的冷杉树林,拾捡柴薪和枯叶,然后回到溪边。
望着澄澈见底的溪水,水面泛着冰冷的湖蓝色,他把柴火堆到浅石子滩上,解开自己的外套,扒掉卫衣和长裤,只穿着一件短袖跳进溪水里。
他被雪水冻得大声嚎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洗了一次澡,拧干贴身衣物,光着身子穿上外衣,上岸生火。打火机是问伦珠借的,还有一卷细铁丝,用来绑住木头制作简易的晾衣架。
高原风大,湿度低,加上大火烘烤,衣物干得很快。
齐照在溪边坐了三小时,把洗净烤干的衣物穿回身上,捧了一抔土盖灭火堆,洗洗手,神清气爽地走回营地。
如果可以,他不想与伦珠同行,不男不女,不知底细。
任昳忠告过他们,不要随便和陌生人搭伙。
可现下他没得选,如果不跟着伦珠,他不饿死也会被活活冻死。
说起来还是得怪任昳,居然不来找他!说走就走!可恶……可恶至极!
还有江奈和封卿,什么最好的朋友……骗人的鬼话!
齐照踢飞一颗支棱的石头,转念又想,他们是不是遇到什么危急事件了?所以才迫不得已慌忙离开?
毕竟他就在那座树林里,哪儿也没有去,若有心想找他,绝对能找到。
假设他是被什么邪术妖法隐藏了踪迹,任昳更不会无所作为;要是连任昳都没能找到他,那个伦珠凭什么顺道就捡到他了?
齐照百思不得其解。
伦珠在他离开的三小时内收拾好行装,并挖坑掩埋了牛犊的内脏和皮毛,使周遭盘旋的血腥味消弭殆尽。
“我还在想,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自己走了。”伦珠分给他一个背包。
齐照:“我晾干衣服,迟了点。”
伦珠展开一张精密绘制的地图,向他指示道:“我们要去的地方在这里。”
齐照:“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
“这里只有恩持纳珠的神庙值得一去,难不成你们真是来徒步的?”伦珠卷起地图,将圆筒放回包内。他长了一张稚嫩的脸,却是不苟言笑的性格。
齐照没否认,说:“那我们走吧。”
伦珠看起来小小的,只论外表,齐照觉得他至多15岁,不过实际年龄一定远超于此。
可能是混血的优势?但不是都说混血儿会老得快?
齐照不是多言多语的人,他不问,伦珠也不会主动聊起自己的私事,所以他们这一路走得沉默寡言、枯燥无味。
在距离起始营地30公里的位置,他们见到了停放在树林中的车,一共五辆,齐照全部认识;有四辆属于先他们一步出发的那伙人,还有一辆是他们的。
“前面就是真正的森林,车开不进去,只能徒步。”伦珠的手指划过车身的泥点子和水渍,“他们离开至少有2天以上了。”
齐照推算着时间,那还真是没有找他,直接就出发了啊。
绝望说不上,但悲凉在所难免。
因为只有势单力薄的两个人,所以他们决定在夜里赶路,白天休息。
穿过群山下连绵的杉树林区,他们走入了一片神秘辽远的原始森林,后面的路便只能依靠指南针辨识方向。
夜晚,巍巍的冰峰如同巨人一般屹立在月光下,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隔绝了尘世的喧嚣。齐照想象着最初诞生于这片雪域的人们,如何朝拜这一座座皎洁慈悲的神山,仰望着由大自然孕育的神明。
步行到日出时分,他们停在一处清泉旁补充体力。
通过观察,齐照发觉伦珠确实是藏人的后代,用过滤过的雪水煮酥油茶,每天的主食是煮好的奶茶混合青稞粉、干奶渣和糖搅拌均匀,捏成团食用的糌粑。
他在吃第一口时就吐了,要不是有那三盒肉,他活不下去的;伦珠却面不改色,每天定点定量进食,基本不碰肉类。
“你是素食主义者吗?”
“算是。”
齐照不死心道:“你不会营养不良?”
伦珠从药瓶里倒出几粒药丸,就着水吞下,“我会每天会服用补充营养的滋补剂。”
齐照早已不是三个月之前的他了,现在的他学会了尊重人与人的差异性。
但心里依然会想:怪不得你长不高。
“你还会再长高的,”伦珠抬高右手,丈量着他的身高,“我看得出来。”
齐照目前180cm,他相信自己的个头还会接着长,但没必要和外人聊这个。
“你好像不羡慕能活得很长的人。”伦珠初次与他攀谈,“为什么呢?”
“可以活多少岁不是我能决定的。”齐照觉得这一话题很无聊,没意义。
又不是他羡慕活得久的人,自己就能长命百岁了。
伦珠再问:“那如果给你一个机会永生,你会愿意吗?”
“我不愿意,”齐照答得很利落,“我活这一辈子,已经很足够了。”
伦珠:“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你还是不要跟我说话了。”齐照摆明态度,“你一张嘴就想打探别人的隐私。”
伦珠咯咯笑着,长发被风吹得微拂,宛如画中少女。
吃过饭,他们搭起帐篷睡觉。
齐照听着树叶飘落的细微声响,有些失眠,他看到面向他侧躺的伦珠在阖眼沉睡着。
对方的嘴唇轻开慢合,嗫嚅着陌生的音节,短促细碎。
齐照听了半刻钟,只辨别出说的不是中文,也许是藏语。
他不想窥探他人的梦境,于是蒙住耳朵,闭上眼。
“伊雪勒……”
“是你吗?伊雪勒……”
梦中,他站在某人的背后,看身前的人无助地探出双手,在空气中盲目摸索,很是无助道:“我求求你,不要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