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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不眠之夜(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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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他站在某人的背后,看前方的人探出双手,在空气中盲目摸索,很是无助道:“我求求你,不要闹了。”
这个人的头发留得很长,乌云般漫过腰际,穿着一件长度委地的黑袍,好像不知道他站在背后似的,胡乱地触摸着空气。
齐照慎之又慎地移步,在梦里也不愿靠近陌生人。
这场梦很短。但感知时常具有欺骗性,他觉得那是顷刻之间,但醒来时太阳光已穿透密林的叶缝枝隙,碎碎地落在他脸上。
天亮了。
齐照离开帐篷去到水边,泉眼在一块巨石底下,堆积着石子的腐叶丛中,一泓清泉源源不断涌出,齐照掬了捧水洗脸,在晒得到阳光的空地站了一会儿,让高原的紫外线把皮肤烤得发烫。
伦珠还在熟睡,齐照不知该不该叫醒他。伦珠不化妆的面庞很自然精巧,不过比起初见的惊鸿一瞥、目眩神摇,近距离看只剩对美丽的本能倾慕和一些同情。
齐照由衷希望他不要遇见坏人,长相漂亮的男人在男人堆里可不好混。
“以你的年纪思考这些问题,会不会太早熟了?”
“……你醒了?”
伦珠拢了拢自己的长发,伸了个懒腰,起床道:“你的心理活动有点吵到我。”
齐照不信世界上有人会读心术,他宁肯伦珠是在卖弄幽默感。
“我很擅长倾听他人的心声。”伦珠又说。
齐照:“这我也可以。”
察言观色嘛,谁不会。
“你吃过鸟蛋吗?”伦珠问。
齐照被这话题岔得猝不及防,讷讷道:“没……”
伦珠叫他用泉水煮了一锅新奶茶,自己从林子里捧回三颗白色的鸟蛋,形状比鸡蛋更圆,比鹅蛋略小。
打碎蛋壳,将蛋液摊在锅里,煎成了常见的荷包蛋,伦珠邀请他尝一尝。
齐照吃了一口,很腥,但被期待的眼神瞩目着,他强咽了下去。
“好吃吗?”
“难吃。”
伦珠笑着说:“但是很营养,你还在长身体。”
“……”齐照有些无言以对,忍耐着味觉不适吃完了一整个荷包蛋。
“今天太阳不错。”伦珠水盈盈的眼睛望着树叶里漏出的一块晴空。
“嗯。”齐照喝着寡淡的咸奶茶,冲下那股想吐的反胃感,把鸟蛋拉入了禁止食用的黑名单。
“喂,”他唤着伦珠,“你看那边。”
伦珠望过来,沿他目不转睛的方向看去。
一只成人高的棕熊站在一棵树后,黑溜溜的眼珠像监控摄像头那样紧密地耽视着他们。
据说棕熊的智商和捕猎技巧很高,会细心的观察人类。
“我们是不是要躲到树上?”齐照问,他全身细胞都在叫嚣着快逃,他谨记的求生技巧是熊不会爬树。
没听到回应,他转脸看伦珠。
伦珠在与树后的生灵对望,神情专注。不知是否是错觉,齐照依稀看见洒在伦珠身上的阳光幻化为有形的波纹,微尘粒子在光里浮游,如涟漪一圈圈地荡开。
这段人与兽的对视持续了好久,最终那头熊退让了。它先是前肢落地,笨重的身躯像一座毛发茂盛的肉山,然后灵活返身,四肢并用跑进森林,藏匿进高树深草中。
齐照的恐惧之心由棕熊转移到了伦珠这里。
伦珠则无所畏惧地迎接他的揣度,说:“它不会再来了。”
在这样危机四伏的野外,其实很难分清楚谁是猎手谁是猎物吧。
后续的路程进展缓慢,走走停停过了两天三夜,在一个日照金山的清晨,齐照来到森林的终点,那里是一座孔雀蓝的湖泊。
金光下,水面如碧玉纯净,此岸是森原始林,对岸是延绵至世界尽头的雪山。如果凌空俯瞰,也许会误以为是一片掉落于雪粉间的孔雀尾羽。
“这里才是真正的旦玛错。”伦珠走上石滩,捡起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头,一重重由大到小叠高,砌成塔状的玛尼堆。
齐照伫足远望,这个地方是真称得上人迹罕至和原生态。
“地图上有没有标注神庙的具体方位吗?”
如果没有,仅凭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想找到一座一千多年前古建筑的遗迹,恐怕还得花上数月。
伦珠:“那里不好找,我们休息好了再去。”
这季节是高原的枯水期,但在水岸边露营仍不是明智之举,于是他们回到树林里扎营。
齐照放了背包行囊,去收集起火的干柴,他只捡干燥枯朽易燃的树枝,很快就垒了一小垛。
他边捡边警惕着可能出现的野兽,棕熊不会来了,来只金钱豹或荒原狼也够他受的。
在收尾营地返回之际,一缕飘红夺走了他的神魂。
绛红长衣悬于树桠枝头,两条袖子被枝桠撑开,仿佛荡在树下的吊死鬼。
只是一件衣服,他安慰自己——但这种无人区出现一件饱和度高到刺眼的红衣也够诡异的。
齐照拿一根长树杆把衣裳钓下来,他检查前襟,襟边被撕过,缺了一块。他认出这是任昳的衣服没错,他亲手裁坏的。
氆氇袍上沾着大片褐色污迹,齐照埋头一闻,是血。
冷静,千万冷静。
衣袍挂的位置极高,又很有型,不是随意抛扔所至,而是经过设计的。
任昳不做无用功,既然想方设法留下了这件衣服,一定有他的道理。
是想传达信息吗?
齐照找遍衣服的边边角角和每一条针脚,却没能找到字样和记号。
还是说,这些血迹本身就是信息?
这件衣服太显眼了,他不能带回去。
齐照选了一根最粗的木棍子,撬开落叶下松软的土层,一鼓作气挖了一口洞。
他这一路受伦珠的恩惠和照顾,也假想过对方是坏人的可能性,但不敢往太坏的方向想。
而且他孤立无援,揭穿坏人的身份对他毫无益处。
但这件血衣摧毁了他的天真和妄想。
如果伦珠并不是一个人呢?如果伦珠还有一群没露面的同伙呢?
那不就说的通了?
他被丢下不是突发意外,是有人故意设计分开了他们。
他以为任昳和其他人是逼不得已先走一步,但有没有可能,他们是被人带走的?
像他一样,被人哄着骗着就不假思索地往前走了。
齐照挖好坑,将衣服团成团揉进坑底,填土埋上。
接下来他要学着跟人虚与委蛇。
齐照装得若无其事,抱着一捆柴火回到营地。
伦珠换了一身白衣服,身形很细弱,坐在那里的背影让他莫名感到眼熟。
仅因为一件带血的衣服,就疑心起这个施予他善意好些天的人,是不是有失公允?
“谢谢你,”伦珠起立站正,疏远地对他说,“谢谢你陪我走到这里。”
齐照:“什么?”
“我要进去了。”伦珠说,“不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齐照被这番云里雾里的话困住,又问:“你在说什么?”
然后他脚底一轻,像注满氢气的气球,轻盈地飘起。
他的高度在匀速上升,双臂下意识护住将要顶到树冠的脑袋,齐照眼睁睁看着地面离他远去,伦珠变成一粒白色的米,他穿过树枝和云层,被阳光笼进灼目的茫茫白色……
感知时常具有欺骗性,他以为他经历了一段跋山涉水的意外之旅,可当他醒来时,太阳光正穿透密林的叶缝枝隙,碎碎地落在他的脸上。
任昳叼着一根草枝,脸庞映着宛如斑痕的日光,绛红色长袍敞开襟口,歪下头来细瞧他。
“哟,醒了?”
***
“那不是做梦,那不是做梦。”
一早上齐照都单独坐在一边,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
江奈和封卿看他一觉睡醒后变得失魂落魄,不解缘由。
任昳:“别管他,中邪的后遗症。”
封卿:“中邪了还不管!?”
任昳拆了盒饼干条,衔着一根抹茶味儿的咔嗤咬断一半,“我管过了,是让你们不用管。把他衣服撩开看看,他的手臂和后背很精彩。”
封卿把齐照的袖子捋高到肘部,他的手背到前臂外侧的皮肤涂画着密密匝匝的红字,部分是汉字,但九成篇幅是日文,像一幅精心抄写的经卷,满满当当地延伸进衣服里。
“这……什么啊?”江奈看呆了。
“回魂咒。”任昳指西边道,“那边大概有水源,你们带他去找找,找到了就帮他把身上擦干净。”
三个小孩走远,简兴往杯盖里倒满浓缩咖啡,嘬了一口问:“怎么会中邪?”
任昳将昨夜树林里发现的十三具尸首和仪式法阵简略一说,并道:“我和他说了,不要进那个小圈,他不听话非要跟着我,然后就中招了。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搬回来,这小子看着瘦,其实沉死了,我现在腰还疼呢。”
简兴摇晃杯盖晾凉滚烫的液体,“这年纪的小鬼头是这样,讲不通道理,再说那小子猴精猴精的,一看就不听话,让他吃一次教训,长长记性也好。”
任昳:“行啊你,不愧是专业教书的。”
他没想过要让齐照受点教训,但受挫遇险是人生的必经之路,或许不吃些苦头就真的长不大。
简兴:“所以那些死人和阵法有什么用?十三条人命啊,这些搞封建迷信的真是无法无天。”
“我不确定,每当遇到这类情况,我就能恨自己不是见鬼体质,我什么都没看见。”任昳说。
“那你往那小子背上画那么多鬼画符呢?是干什么使的?”
“什么鬼画符,不懂别乱说。”任昳严肃道,“那是一个日本老和尚传授给我的咒文,专门用以召回被勾走的魂魄。蘸了我的血所绘,很宝贵的。”
简兴:“被勾走的魂魄?”
“嗯,”任昳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捧着暖手,“日本不是有很多关于山神的异闻传说么,他们某些地区的儿童失踪概率相当之高,有种说法是孩子们跑进山里玩耍,被精魅妖怪掳走吃掉了。还有的是说山神喜欢孩子,于是勾走了他们的魂魄,让他们永久留在山中陪伴自己。”
“昨晚我死活弄不醒齐照,就觉得很不对劲,邪灵附身是很闹腾的,不可能一动不动,所以他八成是中了别的招数。于是我换了招法一试,竟然真管用了。”任昳的嘴角上提,笑微微道,“运气真好,不愧是我。”
“也得你有招才试得出来啊,不全算运气好。”简兴道,“不过……就这里的荒山还能孕育出山神?”
任昳吹开杯里的腾腾热气,饮下温热酸苦的咖啡暖胃,“不,山神我不信,但我亲眼见过会勾魂术的神婆和降头师。举个例子,普通人可以威逼利诱,把别人带去一个地方;就好比我要带你回家,我可以先邀请,你不同意我再劝你、骗你、哄你,甚至付钱请你,再不济我就把你打晕绑架了——这是凡人的能力范畴对吧?
“而另一些人呢,他们能用无形的手段,把人的精神意识带去别的地方,甚至是幻境里——这就是灵媒的超能力。回魂咒是与之相对的,能够把人被勾走的精神意识,召唤回身体里的法术。”
简兴:“是谁发明了这种咒语呢,他是如何发现它生效的?咒文的公式和规律又是什么?”
“没人能解释,”任昳说,“那些咒文全是兴词,翻译出来也没有实际涵义,第一个吟咏它的人已经死很久了。这该你们搞历史的人去研究,我只要知道它管用就够了。”
“那你没问问齐照,灵魂出窍期间都看见了什么?”
任昳端着杯子一饮而尽,“没,看他的那样儿就不太想告诉我。”
一条冰雪融化后流淌汇聚而成的清溪,如银缎平铺在草原上,近处百米高的山峰顶端雪白,岩层覆盖着森绿的植被。
封跑到溪边试了试水温,她龇牙抽出手猛甩,“不行!冷死!”
“我来过这儿。”齐照笃定道。
“在梦里吗?”
“不是梦。”他一口咬定,分外执拗。
“我知道了!既视感,deja vu!”
“都说了不是!”齐照强辩。
封卿和江奈被他凶得噤声,互看彼此一眼。
“好吧……”江奈对任昳所说的中邪深信不疑了,齐照这绝对是中邪,连性格也发生巨变。
齐照泄气道:“算了,说了你们也不信。”
封卿:“你说都不说,怎么知道我们不信?”
怎么说?
如果是在城市,他也能讲出几个标志性建筑,证实自己曾到达过;但高原的地貌和景色是历经同样的风霜雨雪、由同一片土壤造就。山与山,树与树,湖与湖,天气晴朗便美得如出一辙,若天公不作美,也是相似的暗沉阴晦。
他怎么说都不会被人采信的。
封卿见他不开腔,便说:“哎呀你别胡思乱想了,先过来洗洗干净。”
这么低的温度不宜下水,用毛巾擦洗就好。
她帮忙掀开齐照的衣服,让江奈负责擦背,齐照自己搓洗两条手臂和胳膊。
那些红色的符文,水一擦即掉色。江奈捻着指间黏滑的触感,道:“这是血啊!”
“血?”封卿问,“那伤口在哪里?齐照你痛吗?”
“没有,不是我的血。”齐照说。
不是他的血,那就只能是任昳的血,那件沾血的绛红衣袍醒目地跃入他的脑海。
他的确是靠着血腥味的暗示,回归了真实世界。
“任老师得流了多少血,才能在你背上写完这么多字啊……”
“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封卿猛拍他的后脑勺,“说这话有点白眼儿狼了吧。”
齐照扒掉卫衣,洗起两条光膀子,“我又没说他做的不好,我会跟他道谢的。”
封卿按着他的颈子把他往水里推,“收敛你的脾气,道谢的态度要谦卑端正。”
齐照拽过她的手腕,作势要摁她进水里。
封卿惊惶地挣脱,尖声叫喊。
把她吓唬够了,齐照卸力脱手,改为舀起水泼她。
封卿虚惊一场,尖叫由厉转亮,无力招架地躲着水珠,“江奈!江奈!快帮我!”
溪边很快洋溢起一阵欢声笑语。
这一闹,齐照基本魂归正位了。
他对任昳的帮助表示感谢。
任昳联想起昨晚,一个动作能把他吓丢了魂儿,差点脱口而出“要不你亲我一下”,又担心给他留下心理阴影,作罢。
齐照:“我觉得你说的很对,我们在客栈碰见的那个男扮女装的人,他大有问题。”
“怎么了?”
“我在这座森林里见到他了,他比我们快一步,已经进去了。”
任昳得知施术者的身份,毫不意外。
“你是中了勾魂术,现实中他不会比我们快那么多。”任昳先给他讲道,“这种术法一般不用于作恶,只是些雕虫小技。有的灵媒为了敛财,会自导自演这一出,方便打响名号和招揽生意。”
齐照:“那……我遇到的是恶作剧?”
“对。”
“可是……为什么?”
任昳于心不忍道:“嗯……你想啊,他不是还给你留过电话号码么?说不定对你有意思?”
此话一出,齐照活脱脱一副“见了鬼”的惧色。
任昳低头掩饰笑意,弯曲的食指骨节蹭着鼻尖,“你要这么想,他至少没有做伤害你的事啊。”
齐照心有余悸道:“这就是伤害我。”
任昳:“那你想抓到他,并问清楚原因吗?”
“当然想啊。”
“这里离神庙还要走四天,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我们快上四天。他的同伴全死在了这里,他不会立刻走的。”任昳望着寂静无人的旷野,“昨天晚上,他必定守在我们周围,现在也还没走远,会有机会让他露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