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环2》乱聿

17、没有他的日子

　　有那么一池死水，周围堆砌的池壁全长满了青苔，蜘蛛网一层又一层叠在池角，已经变成厚厚的灰絮，浮萍密密麻麻堆积在池面，也仍旧盖不住浑浊的池水不断散发出恶臭。因为它太脏太浊，所以里面没有了鱼虾；因为它太臭太恶心，所以周围也没有了人。

　　曾经，这片池子并不是这样的，也有盛开的荷花，也有闲游的鲤鱼，池水虽然泛着绿却依旧清澈见底。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像被垃圾堵塞渠口变成一潭散发恶臭无人靠近供养蚊鼠的死水了呢？时寻光自己也懒得去想了，他的时间早已被生锈的长钉给钉在了倪仲消失的那天，他们约好在一起的那天。

　　一年了，倪仲已经失踪快一年了。

　　说不定哪天倪仲突然自己就回来了呢。倔强地抱着这个想法，不舍得与过去道别重新踏上崭新人生的时寻光每天都会在倪仲家门口坐几个小时，等他回来。

　　今天会回来吗？

　　还是没有回来……

　　明天会回来吗？

　　明天一定会回来。

　　每天都在重复给自己希望，然后重复失望。渐渐的，对于心脏被挖走的痛感，变得麻木不少，除了偶尔听见别人提起倪仲的名字时再次被人活活掀开头盖骨浇下一勺滚烫的热油，其他时候，几乎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他的父母，在最初的那段时间为倪仲的失踪感到安心过，甚至不断地告诉他，倪仲是因为想要过正常的生活所以才会离开，他也应该过上正常的生活。然而慢慢的，在见到他依旧每天去倪仲家门外等他，即使已经能像个正常人那样说笑，但唯有等倪仲这件事从未变过之后，他们终于能平心静气地尝试着去理解他。

　　毕业之后，他很快就被招进航天院，被安排跟着非常厉害的舰长训练，被当做新生代的后继之秀来培养，被人羡慕，被人拉近距离。

　　生活总归还是要继续的，哪怕从此以后他只能将倪仲埋在心里，哪怕将来的某一天他只能被迫放下，但是生活仍然必须继续。

　　仿佛是为了应验一句古语，短短一年的时间，他被授予了许多荣誉。

　　亲戚长辈三五天来一拨，变着花样想给他介绍对象，哪怕他说过许多次不用，那些人也依旧笑眯眯当做没听见。只要像以前那样发一次脾气或许就能断了这些人的念头，可他却连发脾气的劲都提不起来。最后还是时寻希站出来，双手叉腰横在这些人面前放出话——未来的嫂子必须先过她这一关，她不同意的别想进门。亲戚长辈们见她小没和她计较，但也在背后没少骂她野丫头。

　　时寻希去找哥哥邀功，闯进他房间搜刮了一大堆零食抱在怀里，走到门口又停下，转过身走回来，放下一半：“这些留给倪仲哥哥。我不要什么嫂子，我要两个哥哥。”

　　她说完走了出去，留下时寻光看着桌上的零食发呆。

　　短短一年的时间，地球的生态环境又变得恶劣不少——大气层稀薄得像是张浸过水的纸，轻轻一碰就会破；到处都有因种不出粮食又捕不到猎物而饿死的人，然后这些人，在黑暗里被当做了食物；为了争夺生存的必要资源，许多国家之间爆发争端，这让原本每年都不断减少的人类数量断崖式减少了许多。

　　世界变得越来越糟糕，人们无法猜到自己下一秒会不会被卷入风暴或是地震中丧生。像是为了给自己也给别人带来活下去的勇气，每个人看似平静幸福的表情都是一张面具，惶恐、焦虑，全都被好好地藏在面具底下。

　　现在的一切之所以还能保持正常的模样，全凭着这张面具。

　　而终于，大国之间达成共识，这是全人类，无论国籍无论性别，唯一一次——带上年轻人与孩子，前往太空寻找新的星球。

　　虽然寻找新地球这件事早在一两百年前就开始了，至今却没有任何值得让人开心的消息传回。但是这次不一样，出发的人再也不会回来，无论找到与否，他们都将在太空上终老。

　　航天院开始选拔作为带着这批人前往太空的工作人员。

　　时寻光很快就被选上，毫无意外的。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件好事，至少，他可以在太空上继续活下去。父母高兴得抱着他哭，妹妹也在哭。只有他自己面无表情地推开他们，走到倪仲家门外。

　　我不去。他对自己父母任性地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太过在意他们的表情，只是想着要是去了，就再也见不到倪仲了。

　　于是在通知下来的第二天，他找到带自己的教长写了份退出申请，但只字不提原因。教长被他气得当场就破口大骂，引来周围好多人在看，都想从骂声中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看什么看，都滚！”教长冲着外面的人一挥手，怒吼。

　　时寻光转头不经意看了眼外面围着的人，对上了挤在其中的尹司的目光。不像其他人全都充满了好奇或是幸灾乐祸，尹司面无表情的，只是看着他。

　　如果是尹司，应该能明白他现在的想法吧。时寻光希望有个人能理解自己，不是对他说“你该好好生活该想想你自己和父母”，就只是能单纯的理解他所有的选择，能理解他的痛苦。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去去不了？！你现在说退出就退出？”轰完人的教长用力摔上门，走回来接着骂，“让你去是让你活！你倒是说说，什么原因让你这么重要这么光荣的事都不想做！”

　　已经收回视线的时寻光紧闭着嘴，一声不吭。

　　“你哑巴了？！”教长越来越气，最后直接撕碎了他的手写申请书扔在地上，将他给踹了出去。

　　让教长没想到的是，时寻光在这件事上犯起了倔，被撕碎一张他就再写一张，由着教长撕。等到教长将碎纸扔进垃圾桶人还没起身，他就又递了一张上去。

　　“我申请退出这项任务。”

　　教长气到不知道还能怎么气，心里头突然就平静了，看着时寻光问：“你退出这次的任务，就等于退出航天院，你想清楚了？”

　　时寻光点点头：“我父母和妹妹都在这边，我不能走。”

　　搬出自己的亲人来做挡箭牌是件十分卑劣的事，时寻光自己也清楚，但这个理由或多或少也是真的。他想留下来继续等倪仲是真，将父母留在即将毁灭的地球独自逃生，他也做不到。

　　“给你一个月时间，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没什么好考虑的了，对于时寻光而言，没什么是需要再考虑的事了。

　　他站在航天院的大门口，望着灰色的天空。反正世界末日也要来了。

　　“时寻光。”尹司从后面叫住他。

　　时寻光回头看了他一眼：“我正打算走。”

　　“一起吃顿饭吧，唐曹今天分到了肉，能沾点油水。”

　　“走吧。”

　　尹司有些奇怪地看着时寻光：“我还以为你会拒绝。”

　　时寻光勉强笑了下：“能吃肉谁会拒绝，现在后悔晚了点。”

　　尹司只是勾起嘴角笑了笑，并没说什么。

　　毕业之后，尹司就连哄带骗地逼着唐曹继续和他一起租房子，唐曹刚开始并不愿意，想借着毕业的机会慢慢和尹司保持距离，这样才能让尹司的疯病早点好。本来他都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尹司怎么软磨硬泡都不答应的，谁知尹司竟然差点哭了。

　　我不想像时寻光失去倪仲那样失去你。红着眼的尹司死死抓住唐曹的肩，即使唐曹连喊了几声痛也没放开。

　　如果，突然有一天，在以为幸福就要来临的那一天，唐曹突然不见了的话，他一定会变成真正意义上的疯子，病理学里的疯子。所以当他看见时寻光还能每天按时去航天院报道，他就打从心底佩服这个人。

　　或许时寻光和他不一样，或许时寻光没有特别喜欢倪仲，直到他知道时寻光为了等倪仲申请退出这次任务之前，他都是这样认为的。

　　结果不是。时寻光要么也是个疯子，要么也是疯了一样喜欢着倪仲。

　　“好久都没吃过肉了，再吃营养素我都快不记得我有嘴了。”唐曹边给他们两个分筷子，边坐下，夹了快肉要放进嘴里。

　　瞧见他一副满足的表情，尹司不禁挂起微笑。他故意装作要和他抢，两双筷子在菜盘子里斗了一会儿，最终被尹司将肉给抢走。

　　唐曹气得直接上手想揍他：“又不是没有了你抢我的干嘛。”

　　“好了好了，还给你。”尹司将肉放进唐曹碗里，又夹了块新的给他，“再赔你一块。”

　　他就是想逗他。坐在对面的时寻光看见这出打闹，不禁在心里羡慕。如果倪仲在的话，他们或许也会为了一块肉争抢吧。

　　瞥见时寻光脸上落寞的笑，尹司和唐曹相视一眼后，开了口：“你真不去执行这次的任务？壬信可是天天都在念，为此还低迷了好几天。”

　　“如果换了是你，你去吗？”吃准了尹司肯定不会去的时寻光故意这样问。

　　“不去。”无视了唐曹投来的眼色，尹司放下筷子，看向时寻光，“这些肉不是唐曹他们部门发的。”

　　“尹司！”

　　“你父母送来的。”

　　话已被尹司说出口，唐曹也只好放下筷子，不再打算劝阻。

　　时寻光有些惊讶。时寻希嚷着要吃肉也已经好些天了，为什么会送给尹司？

　　“他们希望我跟唐曹能劝劝你，让你去执行任务。”尹司指着盘子里的肉，无奈笑了下，“长辈给晚辈送东西，还是这么贵重的东西，目的只是为了能有人劝自己儿子别留在地球上等死。但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这些肉你全吃了吧。”

　　放下碗筷，时寻光往后靠在椅背上，低头掐着自己的手指：“我并不是在等死，我只是……”

　　“我知道，你在等倪仲，所以我才不知道怎么劝，毕竟我现在非常庆幸被选上的人不是我。”说到这里，尹司兀自笑了下，“难道我不想去太空，不想活下去吗？我只是不想和唐曹分开。”

　　唐曹难得地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坐在旁边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他理解不了时寻光的想法，更理解不了尹司的想法。喜欢一个人可以到愿意为了对方放弃逃生的程度吗？夫妻本是同林鸟，不是也大难临头各自飞了吗？

　　“所以我劝不了你，也没底气劝你。”

　　“你们两个，这样很自私。”唐曹实在是忍不住想说些什么，“为了能满足自己的一些小欲望，就让身边的人为你们担惊受怕。时寻光，你知道叔叔阿姨拜托我们劝你的时候是什么态度吗？让自己的父母低声下气地对晚辈说话，你考虑过他们的心情吗？我大学时候见到他们，他们可不是这样的。”

　　没想到平时总是当个老好人的唐曹会突然开始责备他，尽管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变化，时寻光的心里仍然感到惊讶。而更为让他惊讶的是，自己父母为了他所做的事。

　　早就猜到唐曹会说什么的尹司只是侧头看着他，随后收回视线转向时寻光：“他们说，你喜欢男孩子也没关系，他们不逼你了，只要你肯接受这次的任务。他们是担心你想不开。”

　　他们是担心你想不开。这句话在时寻光心里残响了很久，从尹司和唐曹的出租屋里出来，回家的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原来他看起来像是想不开的样子。

　　一开始，他虽然天天沉浸在倪仲失踪的打击中无法进行正常思考，也想过收拾行李一座城一座山地去找，但伤害自己的傻事一次都没有想过。也并非是不想活下去，并非是要抛下父母去殉情，他只是，想在倪仲有可能还存在的地方生活下去而已。

　　也许，当某一天他走到大街上，不经意看向街对面时，就发现倪仲在那里。

　　他心里始终抱有类似的希望。

　　得好好和父母谈一次。站在自己家门口的时寻光，在开门的瞬间这样想。

　　“爸、妈。”时寻光走到沙发旁边，“这次的任务我不想参加。”

　　并排坐在沙发上的父母慌张地看向对方，随后眼里全是失望和悲伤。

　　“倪仲……”这个名字说嘴里说出来，他仍难受得快要窒息，“我一直都在等他回来，但是这不代表着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我可以活下去，可以很好地活下去。我不去太空的理由，确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要等他，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你们和希希还在地球上。”

　　听见最后一句话的父母怔了半天才回头看着他：“可是地球已经这个样子了，能走一个是一个，能活一个是一个啊。”

　　“谁说留在地球上的人就一定得死？如果真的演变成这种情况，你们看吧，到时候谁都走不了。”时寻光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倪仲我要继续等，世界末日来临的那天，我也要在你们身边。没办法，我从小自私任性惯了，你们也别指望我现在还能改。”

　　“都是你惯的！”

　　“好好好，我惯的，你没惯。”

　　时寻光看着争论起究竟是谁的教育出现问题的父母，从沙发后面抱住他们：“谢谢你们，谢谢爸，谢谢妈，我们一起活下去。”

　　母亲噙着眼泪，拍了拍他的手臂。

　　如果，世界末日那天，倪仲也能在他身边就好了，大家聚在一起见证人类的灭亡，一起死去。

　　这个愿望可以实现吗？

　　再次来到倪仲家门口的时寻光这次带来了纸和笔，写下一封与其说是申请，不如说是自己心声的手稿。他写了很久，断断续续的，偶尔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而停下笔，整理好语言才继续。

　　对于自己的人生，他并没有完全失去希望，倒不如说，他想从现在开始重新获得新的希望，关于地球的，关于人类的，关于未来的。

　　然后在所有希望里面，都要加上自己的父母和妹妹，还有倪仲，以及倪仲的双亲。

　　他举起自己涂涂改改好不容易写完的初稿，满意地看着。

　　面前的电梯门忽然叮地一声打开，他以为是隔壁的邻居回来了，于是站起身准备好好与她打个招呼，毕竟，这一年里，他曾不止一次吓到过别人。

　　可是，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并不是隔壁的邻居。时寻光目瞪口呆地看着走出来的人，不由自主露出傻啦吧唧的笑。

　　“你迷路了？”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人顿了顿，问。

　　—彩蛋—
　　唐曹：“去洗碗，今天轮到你了。”
　　尹司：“但是你肉吃的比我多。”
　　唐曹：“别耍赖，快去。”
　　尹司：“唐曹，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唐曹：“不正经的问题就算了。”
　　尹司：“换了是你，你会不会接受这项任务？”
　　唐曹：“接受啊，为什么不接受。”
　　尹司：“但是只有你一个人去，我去不了。”
　　唐曹：“你为什么去不了？”
　　尹司：“假定。”
　　尹司：“你还去不去？”
　　唐曹：“去洗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