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男争一男》任北方

33、心是澄明的

　　“哥？”卫秋歌小心地喊着人，绕着地上的狼藉向屋内踱步。

　　空气中弥漫着些许的霉味，是气流长期不流动后，微生物攀附在熟悉的水和氧气上，细菌演变成菌落形成的浑浊。这房间内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只有它们在用这样渺小细微的动作证明着时间并没有遗忘这个角落。

　　“哥，你吃饭了没有？”卫秋歌接着昏黄的光线走到了卫子良身旁。

　　他坐在沙发上，笔直板正得有些吓人。卫秋歌甚至希望他如大部分人一样，蜷缩在被子里，倒卧在床上，至少那样看起来像是他的防卫机制在帮他抵抗外界的伤害，缩起来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可他这样坐着，不知道是在和谁倔着脾气不肯投降，又是在对什么抵抗。

　　卫子良点了头，指了指厨房的位置：“电饭锅里有米饭，我有按时吃。”

　　他是个职业病人，知道三餐按时的重要性。身体的生物钟形成了刻板的反应，时间一到，他就会习惯性地坐到桌子边，拿起碗筷，把饭往嘴里塞。咀嚼的速度，食物的量度，都牢牢地刻在了他的DNA里。

　　“我听说你的工作上遇到了些麻烦？”卫秋歌旁敲侧击道。都上了热搜新闻，瞒是瞒不住的，好在纪修有办法，直接拉着律师去给卫秋歌讲法律，把他哥哥本有可能因为故意伤害定罪的刑事案件生生说成了一件再微小不过的纠纷。

　　“你怎么能信网络上的话呢？他们最喜欢的就是起哄，屁大点儿的事也能搞出花样。”纪修风轻云淡地解释，让卫秋歌真的信了，那只是小“麻烦”。

　　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卫子良终究是犯错了，再补救也不可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傲世力捧的新人在网络舆论中的形象一落千丈，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孟舸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能让天下人都顺着他的意，钱康的EP被无限期地搁置了。

　　“我看新闻了……”卫秋歌诚实地说道：“你平时的性格是冲撞了一些，纪修也跟我说了，那些新闻都是故意夸张着写的，其实都是小事，但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嘛，以后别跟人动手了，我也怕你吃亏。”

　　卫子良拉住了妹妹的手：“秋歌，你觉得我的性格很坏吗？”

　　卫秋歌：“没有，没有啊。”

　　卫子良浅浅地笑了，她这样说，那就是有了。

　　“秋歌，我这次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卫子良分享着这一周他静坐在屋子里的思考。

　　“嗯？”

　　“人非人，我非我，是非非是非，无错也无对。”卫子良说得像是禅机。

　　“什么意思？”卫秋歌不懂。

　　“我觉得自己，前半辈子白活了，我认识的人，不是我认识的人，我也不是我，我认为的对错，也没有对错，什么都是假的。”

　　卫秋歌以为他是走火入魔了说胡话：“哥，你在说什么呢？”

　　“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他就像是军队里军人一样，听指挥，守规矩，你可以跟这个人说任何事情，他都不会说出去，你的秘密，你的故事，告诉他都是绝对安全的。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可以为了钱出卖你，出卖你的秘密，出卖你的故事。”

　　“人都有私心嘛……”

　　“还有一个花天酒地的少爷，游戏人间醉生梦死，床伴换了又换，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真心，可他却又能拿命找别人要真心。要来了真心，又马上弃之如敝屣地扔掉，扔完了，却又无比真诚地求着别人再给他真心。你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卫秋歌答不上来：“人哪有简单一句话能概括的，大家都有很多面。”

　　“我也知道，可是这很多个面，应该对应的是不同的事情是不是，怎么好像天下所有人，都是在同一事情上，又长又短，又好又坏呢？”

　　“哥，你想多了……”

　　“我一直以为成飞就是个自私贪利的坏人，可你猜怎么着，他如果认罪，倒霉的也不是他，他是为了工地上那几百个白干了半年，没地方讨工钱又找不到新活计的工人，才扛着抵赖的。”

　　这是律师同他讲的，在劝他向成飞认错的时候。这也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听别人讲这个故事。明明类似的话，很多人在之前都讲给他听了。可那时候他不是带着手铐听的，便没有听到心里去。

　　你以为只有你爸是受害者吗？当时同样被工头忽悠着进来的工人有百十个，这事暴露了他们都没饭吃，头半年的活全都白干，他们也是有家有口要养活的。为了你爸的瞑目，这帮人就活该饿肚子？

　　你怨工头？他老娘八十多带着四五个孩子，家里的妻子有尿毒症，他也是为了多赚钱养活家里人。

　　你怨成飞，是因为他是你能找到的，最明确的仇人。事实上，成飞反复和下面强调，要注意安全，要规范流程，要严防出错，可他也不能天天跑到工地上就看着所有的一切。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问题发生。如果当初他说实话，承认了你指责的错误，那个工地会被查封，工地烂尾，千万的投资打水漂，工人也拿不到钱。你是不是觉得，他之所以抵赖，是因为他更在意那千万的的投资，肯定不是工人那万把块的工钱？

　　你知道在资本的世界里，那些能拿出这些钱来投资的人，就能有办法变出来更多的钱。钱是能生钱的。几千万听起来是天文数字，可是在现实中，它远不如几万块钱能救命。

　　几千万，没了只是没了，而那几万块，没了是会没人命的。

　　成飞就算是搞砸了这个工地，换个地方换个公司，照样可以重新开始，可是那百十口子民工呢？他们有这个本钱吗？

　　卫子良在听到成飞指责自己“受害者”思维时，更加无法辩驳。

　　“还有，我眼里正直的君子，天上月朗星稀的人物，也会为了自己的欲望变得贪婪暴戾，他明明是那么体面周正的人，他是个把对不起挂在嘴上，对所有人都那么温柔和善的人，可像是一夜之间，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他可以是一个杀人犯，一个□□犯，一个恶贯满盈的坏人。”

　　卫秋歌知道，他说的是周世。“周世如果是个简单的人，他怎么可能经营得了那么大的事业，连纪修都是被他使唤的，他当然不会只是个单纯的人了。可是，那也不代表他就是坏人啊。”

　　“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我发现了最可怕的事情，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我发现我认不清自己了。”

　　“为什么？”

　　“我认真地想了想成飞的话，发现他说的都是对的。我确实一直带着受害者的光环生活，我一直厌恶痛恨的命运不公，竟然是我用来自欺欺人的挡箭牌。我把自己藏在这个称呼下面，为所欲为，对周围的一切都嗤之以鼻，看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觉得只有自己了不起，只不过是上天待我不公，没给我他们天生的那些条件罢了。事实上，秋歌，我是个卑鄙的人，我把自己说得高尚，给自己所有的行为都贴上个正义的标签，可在那之下，是我藏起来的欲望，是我不敢面对的真实的自己。”

　　“真实的你又怎么了呢？”

　　“真实的我，没什么天分却自视甚高，有很多私心却不敢说出来，想要名利又要装清高，想要爱情却不想付出，想要不依靠任何人，想要成为别人的依靠，但是根本没那个本事，只能在落难的时候向别人求救，真实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可我们……都是普通人啊。”卫秋歌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不想接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嘴上说，心里也不肯接受。我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受了这么多苦，就只是为了活成一个……普通人吗？”

　　卫秋歌看着茫然无措的哥哥，不知道如何劝慰，她上前搂住了卫子良，小声道：“哥，对我来说，你不普通，你是我的英雄，对我来说，你是特别的，你很了不起。”

　　卫子良摸了摸妹妹的胳膊：“我自己看不到了，所以你说，到底人的哪一面才是真的？哪个我才是真的我？”

　　卫秋歌拉着他的手：“都是真的，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书里讲的画杨桃？只是角度不同，看到的东西就不同。”

　　卫子良的眼睛泛着水光，呢喃道：“秋歌，你长大了。”

　　卫秋歌摇头：“我们早就结束长大了，哥，我们现在是在变老了。”

　　卫子良：“对，嗯，对。”

　　“哥，你去洗个澡，我帮你收拾房间，今天外面天气特别好，等收拾好了我们去外面逛一逛好不好？别耽误了好时光。”

　　卫子良机械地重复着妹妹的话：“嗯，好，别耽误，好时光。”

　　他再次见到周世已经是数月后了。纪修和卫秋歌按照纪修爷爷的愿望，风风光光地办了场婚礼。

　　台下宾朋满座，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

　　灯光渐弱，明亮的光束打到了卫秋歌的身上，在她旁边被她牢牢挽着的人，是西装革履的卫子良。他这辈子都没有穿得这么正经过，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到了后面，模样英俊却又带着丝若有似无的忧郁。

　　舞台中央，新郎纪修俊逸非凡，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他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卫秋歌，心随着她每一步的接近都跳得越来越快。有着同样心跳的男人，还有站在他身后的伴郎，周世。

　　卫秋歌一步步地走向她的爱人，在走到廊台的中间时停住了脚步。纪修大步流星地走向前，去迎接他的爱人。

　　卫子良站在廊台的中间，周世矗立在原地。他能走的距离，只到这里，他能站立的地方，只有原地。

　　在亲朋满座的婚宴上，所有人都为牵手前行的新人鼓掌，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虽然光明正大地站在舞台上，但是这已经是他们之间，最远也最近的距离了。。

　　将新娘交给新郎后，卫子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转身，挥手，离开，退场。

　　他忍不住回头看，看着自己的妹妹拉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走向更璀璨的远方，余光扫过舞台，聚光灯太过晃眼，他看不清暗处男人的面孔，只有他高挺的身材立在那里像是座丰碑。

　　我和你之间，只能如此了。

　　卫子良连观礼仪式都没看，下台后便走向宴厅侧门，先是快步后变成小跑着离开了婚宴现场。

　　你只是受不了妹妹嫁人，你只是受不了看着她嫁人。

　　他躲进新娘房，背靠着门板一遍一遍地对自己洗脑，你只是见不得她嫁给别人，你的眼泪，你的崩溃都只是因为妹妹结婚而已。

　　没有其他原因。

　　没有。

　　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敲击声。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你在吗？”门外人温声问道。

　　他不敢回答。

　　耳边传来门卡划过门锁的电子音，随着机械的锁芯开启，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腰间的把手开始转动。

　　下意识地转过身，双手牢牢地握住那把手，试图阻止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然而门还是开了，酒店的门锁，内外把手并不是一个系统，他腰间的转动，只是大脑输出的习惯性错觉。

　　他仰着头看他。

　　看他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

　　他低着头看他。

　　看他的眼眶连着鼻尖都是红的，泪水斑驳地将泪珠和水渍画满了整张脸。看他的眼神里的意外，带着惊恐，带着狼狈，带着藏也藏不住的感情。

　　周世自己都没想清楚，追上来是要做什么。

　　当下看着这画面，脑子里除了混乱还是混乱。

　　可是心是澄明的。

　　心代替了理智和思考，指挥着他的胳膊，他的身体，将面前哭成泪人的卫子良一整个拥入怀中。

　　他们都不知道这拥抱的含义都包括那些。

　　他们也不知道过去的答案是什么，未来的出路又在哪里。

　　可是心是澄明的。

　　心像是长了无数的丝线，不听使唤地向外延伸着，试探着，想要将对方的心拉扯过来，千丝百缕地掺合到一起，撕也撕扯不开。

　　所有横亘在它们之间的阻碍都被剥离散尽，只剩下胸腔内两颗肆无忌惮的心脏，不管不顾地想要结合在一起。

　　手被指挥着拥抱，嘴唇被指挥着亲吻，身体被指挥着予取予求。

　　没有人把思念说出声音，可思念漫溢着整个房间；也没有人给爱冠上名分，可爱从来不需要名分，它即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理智。

　　只要两颗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