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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七年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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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八月,沈玉琨搬来重庆已经整整三年,丈夫洪湛因为工作的缘故鲜有常住家中的时候,反正哪里的铁路需要整修,铁路局工程队就得随时开赴,聚少离多已是常态。
幸好她姑母一家也移居陪都,沈玉琨白天在学校教书,晚上就到白太太家里搭伙同住,也好有个照应。
抗战接近尾声,洪湛终于休假回渝,原本计划十六号就走,可因为一件事,他决定延期一天,那就是蒋惠宏的葬礼。
此人是洪湛的旧同事,大学一毕业就受人赏识,先是到政府行政院做文书,后面一路凯歌,就在大家都赞他仕途节节高升之事,上月却死于一场空难。
夫妻两个这天前往惠宏位于磁器口的家,路上难免说起惠宏的家事,原来他尚未成亲,长姐早就远嫁,家里尚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妹妹。那位母亲以前靠摆摊做包子养活全家,妹妹惠春原本只是重庆附近的乡下女孩,被爹妈以两担谷子的价格卖给人当童养媳,后来才被蒋太太收养。
眼见得惠宏出人头地,蒋家却出了这档子意外。
洪湛不由感慨道:“这年月里,人就像树上的树叶,一阵狂风过后谁先掉下来,半点由不得自己。”
他们刚在磁器口附近下车,就听见报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卖报啊卖报,今日特大新闻,重庆力邀延安赴渝共商和平大计!”
洪湛对妻子的笑道:“这鸿门宴,真是司马昭之心!”
沈玉琨嗔道:“到了局子里可不要这样议论时政。”
洪湛轻抚妻子的肚皮,笑道:“哪里敢,我还要留着命做爸爸呢!”
眼看着他们就要到了蒋家,突然前方冒出来一个带着阔檐帽的女人,手里拿着相机对着夫妻两个作势要拍,沈湛本能的用手挡住妻子,问:“是不是拍错人了?”
那女子面无表情,食指朝前一点,也不说话,沈玉琨顺着她指的方向转身去看,就见一个戴墨镜、穿长袍的人步履匆匆,身后几个西装打扮的人明显都是随从,看那样子他们刚从一条巷子里出来,正在朝街口一辆黑色轿车过去。
沈玉琨恍然大悟,拉住丈夫的手低声道:“是惠宏的上峰来葬礼上吊唁,记者在拍他们。”
洪湛一边朝蒋家所在的巷子里走,一边对妻子说:“我和惠宏说过,你我这样的人,除了比别人多几本书,并没有别的优势,也就是做学问或者做技术的料,可他偏要从政,简直是羊入虎口。”
这时他们来到一个门脸简朴的院子门口,地上有几个烧纸后剩下的白色圆圈,门上还挂着黑纱,必然就是蒋家。
夫妻两个停住脚步,互望一眼,沈玉琨:“你难道疑心他遭人陷害?”
洪湛本来已经迈出了脚步,严肃道:“他是学化工的,明明可以安心做学问,却选择了仕途,他此番受命去调查军方高层,出发前和我说‘不成功便成仁’”!
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冷冷道“好一粒精忠报国的炮灰”!
夫妻两个听了循声望去,竟然又是那个女记者,洪湛怒斥道:”阁下跑到别人的葬礼上说出这样的话,不觉得有失礼仪吗?”
沈玉琨则道:“请问女士在哪家报纸任职,将来我好避开?”
那女子嘴角微微牵动,笑道:“我叫褚鸿侠,《大众晚报》社会新闻的记者,对凶杀、偷窃、斗殴这种最感兴趣。”
说完这话,她拿出一张名片塞到沈玉琨手里,道:“我认得你,两年前轰动山城的儿童绑架案是你破的,这次难道也是闻着血腥味来的?”
洪湛眉头一皱,刚要发话,沈玉琨拍了拍肚皮,笑道:“你见过孕妇做侦探吗?”
这时就听见脚步声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位少女动听的声音:“洪大哥,你们来了,快到屋里!”沈玉琨见状连忙拉着丈夫的手,总算摆脱了门口的那尊瘟神。
来者正是惠春,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遇上了这等变故,眉间便氤氲着一团化不开的阴郁,沈玉琨轻声道:“你母亲身体还扛得住吗?”
惠春道:“我养母靠卖摆摊养活全家,大哥出来工作后,让她享福不要再出摊,没过几天安稳日子就出了这事儿,身体倒还好。”
灵堂布置的很简单,夫妻两个在正屋见到了蒋老太太,她正坐在儿子的黑白照片下面发呆,头发凌乱稀疏,脸上的表情很奇怪,那是一种淡漠的情感,既不冷也不热,似乎身边的一切和她无关,即使看到了熟人,蒋老太太脸上仍然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洪湛刚要走过去,就听见她嗫嚅道:“都说抗战胜利了,日本人打跑了?为什么我的儿子反而不见了呢?前天收到老家的来信,死去的亲友名字太多,记都记不住。这样的情景,谁都不要和我说‘胜利’,我可听不得这个词。”
沈玉琨愣住了,是的,战争是过去了,但有些人的生活可以回到过去,有些人则永远不能。
于是她过去握住老人的手以示慰藉,蒋老太太仿佛大梦初醒,低声道:“你们知道哇,昨天我梦见了惠宏,他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我走近了才认出他,立马就明白这是在做梦。”
终于,老人说累了,抱住沈玉琨的手呜呜的哭了起来,旁边的几个人都不由红了眼圈。
等到大家都从悲哀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才发觉灵堂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
这人三十岁上下,身材挺拔,长相斯文,虽身穿便装,眉眼间却有着不容人小觑的威严,尤其是那双眸子,乍一看黝黑得宛如一汪深潭,可偶尔转动一下却又寒气乍现,好像里面聚敛着一股令人费解的情绪。
凭借着多年来历练出来的经验,洪湛一眼就看出来,这位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客人,即便不是位高权重者,也必定大有来头。
果然,惠春一看到他,脸上浮现出惊诧神色,喊了一声:“颜将军!”
趁着惠春和来客走到一边说话,洪湛小声问妻子道:“将军,什么来历?”
沈玉琨笑道:“你常年在外,很多事情都不知道。颜廷榘可不是一般的武将,当年他随李将军率领两个炮兵团到印度配合盟军,狙击了日本人的化学兵部队,立下了赫赫战功。后来李将军过世,学兵总队的头把交椅就是他了,估计以前惠宏读化学时和他有过师生之谊。”
那边颜廷榘正在和惠春说话,就听她小声道:“惠宏哥说他这次出发前,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颜廷榘立即道:“有没有留下什么文件给你?”
惠春迟疑片刻,轻轻点头,颜廷榘叹口气,这才整肃仪容又回到灵堂正中,接过惠春递来的香烛祭拜,蒋老太太则木木然接受了他的问候,好像整个人都沉浸在一个遥远的世界里。
惠春则向来客们介绍了彼此,他们刚寒暄了几句,天知道洪湛的书生气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又犯了,他竟然问道:“颜将军,不知道您对接下来的局势有什么看法,两边会不会打起来?”
沈玉琨原以为眼前这位少年得意的颜将军会像一切官场上的大人物那样敷衍他们几句,或是打几句官腔说一切听从领袖的最高指示。
哪知道对方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我是活着享受荣耀的人,也确实曾经从战争中得到了军衔和功勋,但我绝不感激这一切,希望再也不会遇到它。”
说完这话,他朝洪氏夫妻微微点头示意,便离开了灵堂。
洪湛望着他转瞬即逝的背影,叹道:“真是可惜。”
沈玉琨刚想问他为什么说可惜,就见惠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在朝她招手,等她走近后,就听惠春道:“沈姐姐,我前些日子,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是我哥哥寄过来的。”
不等沈玉琨发问,惠春连忙解释道:“不是惠宏,是我的亲哥哥,当年我是被父母卖掉以后被蒋家收养,嫡亲哥哥当兵在外,后来想办法托人找到了我,期间大家全靠写信联络,今年大概4月份的时候他还给我写信,可7月份我才得知原来他已经牺牲了两个月。”
说到这里,惠春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神色也变得黯淡起来。
沈玉琨看看她手里那封信,纸质很粗糙,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她几乎能够想象得到一位形销骨立的年轻战士蹲在战壕里奋笔疾书的情景,鼻子里不由一酸,她道:“这信里说什么了,你说它奇怪?”
惠春抽了下鼻子,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她抬眼看下四周,确信母亲以及洪湛都不会听到自己的话,这才小心翼翼道:“我亲哥哥叫董国良,说如果他死了,希望我能嫁给他的一位战友,那个人的老家就在重庆,他会回来找我提亲!沈姐姐,我很尊重战场上的士兵,他们都是英雄,哪怕是残疾了,我也愿意照顾他、伺候他,可我不想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
沈玉琨听罢哑然失笑,这类的故事她听过太多,她猜那位董国良必然是出于战友情深的缘故,才用这种方法向战友彰显自己的友谊。
于是她安慰小女孩道:“你惠宏哥哥之前也向我和洪湛托付过你,假若那位回渝的老兵真的向你求亲,他总得过得了我和洪湛这一关!”
惠春听了露出笑容,小声道:“幸亏还有你们。”
沈玉琨接过她手里的信笺,随口道:“那位回渝的抗战老兵,叫什么名字啊。”
“刘镜朗”,惠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