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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酒司令 ...

  •   火车拖着乳白色的蒸汽,轰隆隆开进了车站,车轮刚刚停下、车门尚未打开,站台上就有一群人簇拥而上,随即就是相机咔嚓咔嚓的声音。

      等到列车员打开车门朝下一看,但见人群拥挤,各个如癫似狂,更有那远处红色的横幅晃动,上书“喜迎战地英雄回家,拥抱抗日先锋凯旋”。

      乘客中多数为身穿军装的士兵和军官,他们下车后,站台边那群花枝招展、青春洋溢的女孩子,径直就把鲜花直朝他们身上掷去,更有些年轻人竟然激动的晕厥过去。

      这些军人见了这幅场景各个变得腼腆起来,都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步履匆匆,很快就都坐上一列大卡车迅驰而去。

      吴六一在欢迎的队伍中等了很久,一直等到那群男女学生、报社记者们从站台散去,也没接到自己想见的人。

      他不甘心,又沿着火车来回走个遍,还踮起脚朝火车厢里瞅半天,仍然不见那个人。

      8月的重庆本就是个流火烁金的艳阳天,再加上着急,吴六一的汗衫很快就湿透大半边。

      正焦急中,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道:“小六子,你在等我吗?”

      吴六一顿时觉得耳边好像起了一个炸雷,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他难以置信的转过身,就见一个男人彷佛从地里突然冒出来似的,正冲他笑!

      这男人黝黑的面庞上有着石雕一样坚硬线条,拎皮箱的大手简直称得上虬筋盘结,只有极其熟悉他的人才能在这张脸上找到过往岁月的蛛丝马迹,吴六一不由惊奇的张大嘴。

      终于,吴六一伸手擦把额头的汗,用一种半信半疑的口吻道:“是,是小少爷吗!”

      就听那人轻声道:“是我,我回家了。”

      吴六一两只眼睛顿时湿润了,他赶紧佯装擦汗抹脸,说:“先上车吧!幸好我开了车来,否则现在你根本喊不到车。”

      说完这话,他连忙从刘镜朗手里接过行李,一路小跑地引领着他上了车。

      车子开得很慢,因为街上到处都是欢呼的人群,凡是能走路的都出来欢庆胜利了,凡是会说话的都在唱歌了。

      于是,外面的热闹和车厢里沉默形成强烈对比,吴六一只恨自己嘴拙,只好偷偷的通过后视镜打量着来人:曾经大家都不愿意谈他,全当他死了,而现在,他竟然又这样生龙活虎的出现了。

      终于,车子驶入一条人少的道路,外界的喧嚣顿时沉寂了。

      可刘镜朗反而觉得难受起来,他听过无数次近在咫尺的枪炮声,早就不再害怕,而战场上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就是宁静,那通常意味着一场惨烈的战斗。

      不安的情绪继续发酵,好在他家大门终于出现了!

      一看见自己家的房子,刘镜朗的心就猛烈的跳起来,这些年,梦里的家门总是在大地尽头,朦朦胧胧、笼罩着雾气,现在他终于回来,却只看到一扇紧闭的大门——尖锐刺耳的门铃声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和寂静,他浸泡在这刺耳的安静中许久,才听见里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大门开了。

      走进大院,轻微的脚步声搅动午后的安宁,有人通过窗户看他,有人跑出走廊来看他。

      刘镜朗环视周遭,泪眼开始模糊,回忆如同一粒粒石子扔进水里后瞬间沉下,眼前的人影憧憧里,有他记不清的从前。

      刚回家的那几天,连空气都充满了陌生味道。

      开始的那几天早晨,每天半夜他都会醒过来睁开眼睛确认这一切是不是真的,直到确信自己所躺的既不是战壕,也不是冰冷的战地医院,才会又安稳地接着睡去。

      至于他的家,父亲虽然已经在三年前过世,可据说不论是钢铁厂还是外贸买卖,幺爸还都算经营有方。

      但这个家的主心骨,也就是他的母亲,明显并没有把心思放在重振家威上,她衣食住行都变得草率不讲究,想必这些年一直是怀着恐慌和痛苦的心情在等待儿子的噩耗,而幺爸的头发则变得稀稀拉拉,但他富态了很多,尤其是二婶,整个人称得上珠光宝气、气色红润,衣服简直都快要装不下了。

      真奇怪,战争期间竟然还有人会发福?

      管家吴氏夫妇也苍老许多,他们看刘镜朗的眼神,总是难掩一丝悲悯,夹杂着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

      家里变化最大的还是两个孩子,堂弟俊宁已经大学毕业,在兵工署下面的弹道研究所工作,只是现在总带点戒备神气,甚至含有几分敌意和疑虑的偷偷打量他。

      堂妹玉宁还在读高中,正是“怀疑一切、叛逆一切”的年龄,可也正是少年人无畏的纯真的热情,使得她第一眼看到沙场重返的亲人后,就立即扑了过来,激动道:“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刘镜朗被这份久违的热忱弄得措手不及,又尴尬,又感动。

      玉宁则盯着刘镜朗看了一会:大哥的长相真的完全变了,以前总觉得这类长得太好看的人都有股天然傲气,阴霾照不到他,连厄运都要躲着他,而现在,虽然眉毛还是那眉毛,鼻子还是那鼻子,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刘镜朗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说:“你将来上大学想读什么专业呢?”

      玉宁的眼睛明显黯然下来,继而眼睛转了一下,才道:“大哥,你觉得那边会派人来谈判吗,会派谁呢?我们班上同学一直说这个。”

      刘镜朗则好奇道:“这些话题,也是你们中学生能够议论的?

      玉宁听了立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先是用手敲了敲桌子,继而又咳嗽了几声,正色道:“只许你们中老年人在前线杀敌,就不许我们中学生关心时政啦!何况先贤早就说过,少年强则国强,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

      刘太太打断她的话,嗔道:“你大哥还年轻着哩,和你、俊宁一样都是年轻人。”

      刘镜朗继续回答妹妹的问题:“我只觉得,中国人不该再打中国人了。”

      玉宁双眼立刻放出光芒,兴奋道:“我就知道你和父亲、大哥他们不一样,他们巴不得继续打仗,这样才好发财做买卖!”

      刘镜朗好奇道:“咱们家的钢铁厂难道只有做武器这条出路吗?如今战事平息,百业待兴,那么多行业都需要机器,不正是钢铁厂大展宏图的时候?”

      刘太太咳嗽了几声,玉宁瞅眼伯母,轻声道:“嗳,不和你们说了,学校组织了活动,我得赶紧去,是鼓励女性自立自强的,和政治没关系。”

      这天沈玉琨从学校下班的路上,想买几份报纸,若论山城的报业,成都的《新新新闻》属于消息最快的,本市《新蜀报》上的社论杂文则异常精彩,但不知为什么她今天就想买《大众晚报》,也就是褚鸿侠所供职的报社。

      奇怪的是,沿途路过好几个杂货店,竟然都没有这份报纸卖,有个卖报的老太太甚至还白了她一眼。

      吃饭时她和姑母说起此事,白太太道:“你看哪种黄色小报干嘛,都是二流子才读!”

      沈玉琨哑然失笑,说:“我也是二流子,可以读。”

      说来也巧,次日早晨,白太太去磁器口逛早市,回来时带回来两个烧卖,她献宝似的冲倒侄女面前道:“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烧卖,你要是孕吐吃不下,就归我了!”

      沈玉琨肚子正饿,接过烧卖扯下包装,就见是一张报纸,上面赫然印着《大众晚报》!

      她一边吃饭,一边随意浏览,这才明白姑母所谓的“黄色小报”所为何意,因为即使头版也以情歌艳舞的演出信息和市井斗殴为主,此外广告倒是占了多半,大多数是治疗肾亏、花柳病、狐臭之类、寻人启事之类。

      她在第二版和第四版的角落里,两次发现褚鸿侠的名字,一个是少女歌舞团情杀案件的报道,另一个就是小说专栏,署名“褚鸿侠”。

      嗯,这烧麦的味道实在太好了,报纸也够花哨,她准备亲自跑一趟磁器口。

      磁器口是重庆的千年古镇,也是嘉陵江边重要的水陆码头,并不宽阔的街道两旁,茶馆、洋广杂货店、瓷器店还有各类小吃摊鳞次栉比,尤其是主干道,白日里三教九流来往不断,热闹得不行。

      但白太太提供的门牌号,乃是在磁器口一个冷清的街道上。

      隔了一条大马路乃是孤零零的硕大院落,青灰色的围墙上拉着电网,大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半分声音。

      门店上肮脏的棉布帘子不时掀起,跑出几个叼着烟的男女,手里都拿着当地的锅盔,她正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其中一个女人喊她道:“买锅盔的吗?”

      沈玉琨说“劳驾,这边不是有个酒司令吗?”

      那女人笑道:“边上不就是招牌嘛?”

      原来锅盔店里鏊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发散出的烟气,早将隔壁酒馆的门面熏得一色枯槁,路人不专门辨认,确实很难认出来。

      不等她开口,那女人道:“你是来买烧卖的吧?来早了,马大神家里没男人帮忙,得等她闺女空了才能把车子推过来。”

      沈玉琨失望的“哦”了一声,她走了颇远的路过来,腿脚有点麻,并不想再四处兜风,干脆径直推开酒馆虚掩的小门,道:“那我先进去等着。”

      都快中午了,里面却晦暗阴沉,尤其是地上,到处都是隔夜的香烟屁股和瓜子壳,几乎把人脚脖子埋起来了。

      她刚进去,就听见一个女人正在用教训的口吻对一个伙计说:“这条破衣服,你就是把它翻过来,它还是件破衣服!”

      那女人眉眼生得颇好,很有一种本地女人的泼辣爽快,见有客人进来也并不理会。

      沈玉琨就挨着门边一个桌子坐了下来。

      这时就听见脚步声骤响,从偏门过来几个后生,其中一个板寸头跑到柜台前把桌子拍得咚咚直响,瓮声瓮气道:“阿慧,拿瓶本地烧酒,要最烈的!”

      阿慧抬头扫一眼这几个人,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个脖子又细又高的酒瓶子。

      板寸头面无表情,把这酒朝柜台边轻轻一磕,瓶口立即就碎了,只留下一圈长短不一的瓷片,然后板寸头才把酒递给身后的的矮子,一句话都没有。

      那矮子情知瓶口被敲碎之后难免把嘴巴扎出血,却毅然接过酒瓶子,直接把酒灌进喉咙,瞬间就喝光了。

      喝完后他不忘把瓶口向下,只有几滴酒掉在地上。

      板寸头拍拍矮子的肩膀,很快就带人离开。

      矮子这时才觉得全身烧得滚烫,那个阿慧一直在边上冷眼观看,开口道:“他虽然是个收债的,看你拼酒并不容易,所以没有为难你,你还不赶紧找个茅房去催吐?”

      沈玉琨这才明白,那个板寸头直接走,是给人催吐的时间,这样大部分酒精来不及进入血液。
      如若不然,这么快喝下一瓶烈酒,人会口吐白沫、手脚抽动,那就是酒精中毒了。

      那矮子摸着自己喉咙踉踉跄跄朝后院跑过去,边上有人啧啧称赞道:“阿慧姐菩萨心肠。”

      阿慧道:“瞎说什么?我只管卖酒。”

      这句话刚落,她终于注意到了门口的沈玉琨,上下打量了对方后,她冷冷道:“太太,想看戏,出门右转有戏园子!”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她的音容笑貌那样陌生,沈玉琨却总觉得好像哪里见过,特别是,她的背影。

      见对方仍然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沈玉琨忙道:“我就来买个烧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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