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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金竹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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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就听见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道:“做烧卖得用糯米,加肉碎、猪油、酱油、胡椒粉,镶嵌些火腿肠丁,讲究的,再嵌几丁油渣。哎,就算我都告诉你,你也做不出和我一样的烧卖。”
沈玉琨立即循声望去,就见惠春娘两个推着一辆餐车从街角出现,女孩子一看到沈玉琨立即小跑着过来道:“沈姐姐,这么巧啊?”
阿慧先是冲着惠春娘喊了声:“马大神!”继而才道:“人家是专门等在这里买烧卖的。”
沈玉琨有点难为情,可还没等开口,马大神很熟练从蒸笼里拿出四个热腾腾的烧卖,很利索的套上黄皮口袋,又抽了一张报纸垫上,这才递给沈玉琨,笑道:“快趁热吃!”
沈玉琨原本还想客套几句,奈何被那香味吸引,只能不争气的先吃起了,还差点被烫了嘴。
终于,找了个机会,沈玉琨小声道:“那个,那个刘镜朗有没有找过你?”
惠春吐下舌头,说:“看上去杀气腾腾的,瞅人像瞪人!说话倒是很客气,说有需要就找他帮忙,还留了地址。”
沈玉琨说:“你学费有着落吧,我帮你找个打字员兼职?”
惠春听了喜不自禁,这时只见对面原先一直紧闭的大门突然吱嘎一声打开,陆陆续续出来几个身穿旗袍的年轻女子,她们各个年轻貌美,只是大早上的却都哈欠连天,脸上带着宿醉或者困乏。
惠春见状小声道:“对面是军官俱乐部的仓库,也是后门,她们都是里面的女招待。”
边上有人插口道:“人家可金贵了,伺候的都是军官老爷。”
话音刚落,几个年轻女子已经跑到了早点摊位,她们嘻嘻哈哈互相调笑着,一口气买了好些个烧卖。
等女招待走了,就有人对惠春打趣道:“我看这群女招待都不如你好看,以后就叫你烧卖西施吧!”
话音刚落,就听见“哎吆”一声,原来那人被阿慧打了一拳,他刚想发作,就见阿慧竖起一双吊梢眼道:“什么时候轮到她了?这条街只能有我一个西施!”
众人大笑,那人忙不迭讨好道:“是我嘴欠,该打!”
惠春知道阿慧是在护自己,感激地朝她望了一眼。
又过了几日,沈玉琨亲自赶赴蒋家,想把打字员工的兼职告诉惠春,哪知道马大神一见她就说:“惠春已经失踪了两天了!”
她说有个街坊在印刷厂工作,每天都有卖不出去的报纸拿来销毁做纸浆,惠春常去拿旧报纸用,那天惠春又去街坊家,事后却总不见人回,后来怎么找也没踪影。
沈玉琨问惠春那几天可有什么奇怪的表现,马大神凝神片刻才道:“丫头看上去有点紧张,好像害怕什么似的,对了,她失踪前一天晚上,娘两个出门后家里进了贼,估计翻箱倒柜也没找到什么值钱东西,我们也就没当回事。”
沈玉琨少不得劝马大神几句,却又觉得这种话说了等于没用,后来反而是马大神安慰起了她道:“前阵惠宏走的时候,我还请了个菩萨在家,现在想想,这辈子菩萨已经碍了我不少事儿了!这也不能干,那个也不能做,可最后也没见坏人得到惩罚。这次我就不信,坏运气还要落到我马大神身上!你不要再担心,惠春肯定不会有事儿!”
这时就听见有人在敲院门,马大神赶紧过去把院门打开,却见门口站着个陌生的男人,手里拎着一大袋子大米。
马大神忙道:“原来是刘先生啊,唉,惠春还没有回来!”
沈玉琨猜这位刘先生,十有八九就是那位老兵。于是就不由多看了几眼,觉得这人冷峻严肃,不苟言笑,至于外表,说是年轻吧,嘴边纹路又显出几分沧桑,浑身的服饰说不上昂贵,但又拾掇得很整洁,连手指甲缝都干净得很,而且身上不像很多老兵那样有股呛人的烟草味。
看上去刘镜朗还想再打听些什么,沈玉琨突然就觉得小腹一阵疼痛,喉咙里一阵恶心直朝上涌。
马大神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哎吆,这是咋啦?你有身子几个月了?”
沈玉琨扶住她的胳膊,勉强道:“附,附近可有什么医院吗?”
见她额头冷汗不住朝外冒,刘镜朗立即道:“最近的医院是中央医院,我送你去!”
幸好这房子地处闹市,门口有不少人力车夫在揽生意,刘镜朗也不知从哪里抢来一把人力车,大概是嫌那车夫跑得慢,竟然把沈玉琨抱上去,拉开架势便飞奔起来。
她这辈子也没做过这么快的人力车,简直是风驰电掣,让人疑心下一刻连人带车都会飞驰到空中去!
可疼痛很快地又淹没了她,模糊中她知道车子到了医院,又有人把她抱出来,接下来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
等到她再度醒来,只看到白白的天花板,四周安静得很,她刚想要坐起来看看,却立刻觉得头晕脑胀,同时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道:“你醒啦?”
随即一个圆圆脸穿着护士服的女孩子附身看着她,笑道:“你家里人呢,有没有联系方式?刚才送你来的是谁呀,把人送到产科立刻就溜了,跑得简直比兔子还快!”
“小周,好歹让病人歇会儿,一下子问了人家那么多问题。”
一个极其温柔的女声道,随即就有一只微凉的手贴在沈玉琨的额头,令人怪舒服的。
望着眼前穿白大褂的秀美女人,沈玉琨露出笑意道:“唐大夫,我们又见面了。”
其实刘镜朗把沈玉琨送进去后,转角处就遇到了唐白苑,他当然一眼就认得出来对方,因为时间好像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只是唐白苑行色匆匆,加上他外貌变化太大,根本就没有留心到这个差点和自己撞上去的‘陌生人’,刘镜朗见状松口气,这才收住脚步,立在很远的地方望着她步入病房。
晚上刘靖林全家都回来吃饭,看见饭桌上多了鱼汤和对虾,他道:“呦,小六子又去摸鱼了。”
俊宁特意夹了最大的那只虾给伯母,笑道:“天热人容易清瘦,伯母多吃几口荤腥。”
玉宁道:“昨天家里的海鲜你估计是吃撑了,到这里来做孝子贤孙。”
刘贵林装作没看见,对大嫂道:“这些天刘镜朗回来了,按说我该常来,不过明天晚上说好了去军官俱乐部谈生意,就不来了,让几个孩子过来陪您。”
刘老太太轻声道:“来不来都行,孩子们也都有各自的事儿。”
俊宁一听说“军官俱乐部”,立即来了兴致,说:“总说那地方好,那地方妙,什么时候带我进去见识下?”
刘靖林听罢,正色道:“你这孩子真是个方脑壳!咱们家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官宦家庭,我进出一下俱乐部还算有个名目,你不商不官的,除非当我的司机或者跑腿进去。”
俊宁当众被老父训斥,立刻做起了马脸。
刘镜朗晚间闲工夫多得很,又没地方消遣,因为知道吴六一经常独自去江边摸鱼,也就央求他带着自己去一趟。
吴六一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他们去的乃是近郊一个废弃的工厂,那地方靠近朝天门信义街,传说无论江水怎样枯竭,石级而下总无有穷尽,还能通达神秘的金竹宫,只是那工厂关门以后,附近不知怎得就凋零许多,渐渐的,就连讨饭的叫花子都不肯再来。
一到晚间,这地方更是乌漆嘛黑的一片,半点灯火都看不见。
这天他们来时已经是午夜,要不是有漫天的繁星,简直不像在人间。
吴六一把备好的两块薄薄木板分给刘镜朗一个,又把随身携带的笼网用绳子拴在腰上,然后就见他一只手搂着木板,一只手扒水,在深黑的夜泅过又深又脏的江滩,潜入旧工厂的原址。
两个人渡过江滩,来到一片竹林旁边,吴六一又从竹丛中找出一根事先藏好的带钩子的竹竿。想来他已经把附近全摸熟了,跟进了自家院子一样,也不用借什么烛火,只要轻车熟路下了水,河水哪里深哪里浅他全知道,就能在水中哗哗地趟水走。
大概是嫌四周太安静了,吴六一突然道:“少爷,你在战场上怕死吗?”
这地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但刘镜朗受了四周气氛的感染,仍然小声道:“每个军人上战场都有两怕,一是怕做俘虏,二是怕受伤致残,至于死,大多都置之度外了。”
不等吴六一再开口,刘镜朗突然发问道:“为什么我爹一直没有安葬入土,听说他棺材就在乡下土地庙里?”
这个问题他放在心里许久了,许多人都对他支支吾吾,他也是瞅准了这次小六子没法打马虎眼才开口。
果然,吴六一没办法再回避,低声道:“老爷生前叮嘱过的,他死了等三年再入土,要是你回来了,下葬的时候就让你填第一锹土,棺材都买好了,每隔三个月,我爹就去给棺材上一道桐油和油漆,但是——哎呀你快看”
尽管很想知道“但是”后面的话,可听吴六一口吻着急,刘镜朗还是顺着他的手势去看,原来江水一夜之间涨了一尺多,淹没了江边的洼地,把他之前留的记号也淹没了。
吴六一只能用竹竿在江里捞,几分钟之后才捞起一条笼网,在水中涮涮后递给刘镜朗,接下来他们连着又捞起3条笼网,这才步行到地势比较高的地方,把里面的鱼虾都倒了出来。
待会等他们把新的笼网再重新布局,就能凯旋而归了。
就在他们布网的时候,江水又慢慢退朝变低了,吴六一突然朝他做了个手势,刘镜朗顺着他的手看去,就见远处黑黢黢的,什么都瞧不清。
吴六一道:“平常很少有人过去,因为这地方潮水一涨,水又深又阔,很难过去,常听人说龙王爷把它的宝贝藏在那里。”
刘镜朗笑道:有“龙宫不用,干嘛把宝贝放这里让人眼馋?”
吴六一嘻嘻道:“为的是有朝一日,咱们平头百姓也能进去看看呗!”
说完这话,他竟然径直淌水朝那地方走了过去。
刘镜朗原想喊住他,但小声叫了几次,吴六一都没有理会,他只好紧紧跟在了后面,原来那地方只是几个较大的岩洞,而且位置比较高,所以被江水淹没的可能性很小。
吴六一仗着伸手灵巧,三下五除二就爬进了岩洞,还朝下面的人挥手示意,刘镜朗见状只好紧跟其后,迅速爬了上去。
不知何时,月亮已经悄悄悬到了半空,等到天空中的云彩被微风吹走,皎洁的月华立刻洒遍洞口,只见洞口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口铁皮箱,而且越往岩洞深处,箱子似乎越来越多,乍一看简直密密麻麻的都是。
吴六一刚想说话,刘镜朗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就见他附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借着月色一看:原来竟是美国进口的精力素纸包装。
他知道此物乃是美援药品,效力其实等同于毒品,黑市上小小一袋的价值等同于一根金条。
这时就听到吴六一的一声惊呼,刘镜朗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原来眼前的好几只铁皮箱子都被他打开,里面均是排列整齐的药品,“盘尼西林”、“奎宁丸”几个字赫然在列!
显然是有人在囤积药品准备拿去倒卖。
刘镜朗一把拉住吴六一的胳膊,说:“不要碰这些东西,我们赶紧离开!”
这时,岩洞深处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继而就见有人缓步出来,眼见得黑暗里渐渐出来一张男人的面孔,吴六一顿时没了主意,像中魔法一样呆住,望着对方的脸出神。
还是刘镜朗反应快,飞起一拳就抡到了对方颧骨上!
那人的脑袋发出“咔嚓”一声,立即朝后倒下。
见他躺在地上还想挣扎,刘镜朗跟过去,又朝他脸上打了一记闷拳,那人彻底晕死过去。
这几下兔起鹄落,都在转瞬间发生,吴六一显然惊呆了。
就听刘镜朗小声道:“这种杀头的买卖被咱们看见了,我们只有死路一条,趁着他帮手没来,赶紧走。”
可已经来不及了,话音刚落,就听到附近有划水的声音,夹杂着几个人的询问,大概是听见了这边的动静,要过来巡视。
吴六一忙道:“咱们跳水吧,分头朝岸边游!”
等刘镜朗重新回到江水里时,模糊中见有人“哗啦啦”地划着木驳船过来,还压低了嗓音问:“那两个人呢?怎么这么快就跑了?”
另一个人骂骂咧咧地说:“别开枪,会引来军警。”
刘镜朗之前的薄木板早就不见,他原本没这玩意儿也不怕水,可这次刚游了几下,一只脚就被水草缠住,怎么也解不开。
初秋的重庆,白天虽然热,后半夜里的江水还是很冷的,他在水里眼看就要撑不住了,突然就觉得脚脖子那里被人握住,他连忙警觉地将腿蜷了起来:水草竟然被摆脱了,有人来救他!
只是这时他已经有点神志不清,觉得那人又拖着他在水里飘浮了许久,最终来到一个岩洞。
后半夜月光微弱,他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得是个身材修长的男人。
半夜的江边很冷,刘镜朗躺在岩洞口外,冻得直哆嗦。
那人帮他把湿漉漉的衣服全部脱下,又给他罩上了干爽的衣服。
大约是借着月光,那人看到了他身上的疤痕,显然大为震惊。这才又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后面的事情刘镜朗就更模糊了,于是半晕半醒之间,他脑海里突然浮现起他刚从战场上被人抬下来时的情景,当时的他血早已流尽,全身只剩密密麻麻的伤口。
护士们都以为这个英俊的军官死了,端来了温水后还仍然坚持为他擦洗身上的血污,几个小女孩一边擦一边流泪,动作很轻柔,生怕弄痛了这具“尸体”。
而现在,黑暗中有一双手也在抚摸他凹凸不平的肌肤,刘镜朗尽管在意识的深海中将要覆灭,却仍然有种被击中的悸动——那双手轻抚着他的肩膀,脊背,甚至还有后脑勺,像在抚慰一只受伤的老虎。
这是多么熟悉温柔啊!
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却根本使不上劲儿,或许是刚才太冷了,那双手带来的异常温暖,令他心头浮上某种惬意的疲劳。
那种舒坦,与其说是心力交瘁时才能发出来的浑身松懈,更像是临终前终被告之可以安睡的欣慰。
于是他对自己说:我就闭眼休息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