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心成焚》天关客星

114、伤白鹭

　　当阿慧带着惠春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褚鸿侠头一个问她：“学妹你好端端的，跑什么呢？”

　　惠春低下头，半晌才道：“我大哥没完成的事儿，我想接着做，但颜先生说这样不安全，他让我先藏起来。”

　　原来那些举报信，竟然是惠春悄悄发出来的，这丫头胆子也忒大了。

　　更没想到连这等隐秘事儿，她也不瞒着阿慧，还任凭对方安排隐匿。

　　惠春直言不讳道：“我想离开重庆，总不能一辈子躲躲藏藏。”

　　阿慧笑道：“要不去找未婚夫帮忙？”

　　褚鸿侠忙阻止说：“就算刘镜朗真愿意，我也不放心，他家情况太复杂。”

　　说完这话，她停顿片刻才说：“惠春你愿意去延安吗？我见他们那边的学校在招生，包食宿，就是这一路上肯定要吃苦。”

　　阿慧听了，瞅了眼褚鸿侠。

　　“愿意！”惠春喜道：“我同学里就有人去报名，就是老妈她又要一个人了。”

　　沈玉琨安慰说：“你妈那边我去通知，我和褚鸿侠也会经常去照看。”

　　惠春欣慰地点点头，说：“那我手里那份烫手的东西呢，是不是应该烧掉？”

　　沈玉琨失声笑道：“反正我不要！我还得留条命吃饭呢。”

　　“再说，”她郑重其事道：“其实，不管有没有这东西，都不影响大局，个人没有必要为它献祭。”

　　惠春听罢，低头良久不语，再抬眼时，却见她红了双眼罢，噙着泪水道：“我没有你那样的耐性，去从容等待大局，因为衡量国家和社会大局的时间周期太长了，寻常老百姓朝不保夕，很多人根本还没见到曙光，就会灰飞烟灭。有些人、有些事儿，错过后，也许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

　　沈玉琨向来把惠春当作小女孩来看待，却没想到从她嘴里能说出来这样的话，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褚鸿侠刚想张嘴，就见沈玉琨递来一个眼色，也就没再开口。

　　果然，就听见阿慧漫不经心道：“要不先放我这儿？两位太太都是体面人，也不需要拿着那玩意儿点柴火烧饭。”

　　那口吻，就像是迫于无奈才接手一个天大的重担似的！

　　沈玉琨却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这句话后面，有种压抑不住的微弱兴奋，她早就疑心这女人背景不简单，心想不管她是哪方势力，都称得上是只有耐性的狼。

　　比如刚才那句话，说得太早会引起惠春怀疑，说得太晚又容易被人截胡。

　　要等到沈玉琨流露出嫌弃态度后，阿慧才立刻表明意愿。

　　嚯，一下子里子和面子都有了。

　　一直等到几个人商量好送惠春报名的详细计划，阿慧才带着惠春离去，褚鸿侠立即道：“为什么不许我开口讨要啊？”

　　沈玉琨道：“傻女子，你要了那东西，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咱们谁都不知道阿慧的来历。”

　　褚鸿侠迟疑道：“她救了惠春，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人吧？”

　　沈玉琨冷冷道：“谁知道呢？反正咱们都别咬铒就行。”

　　褚鸿侠叹口气：“也不知道惠春报名以后，能不能跟着延安招生的队伍顺利出城，万一那批特务还不放过她呢？”

　　沈玉琨笑道：“我猜会放过她，因为东西都到阿慧手里了呀，你呀。”

　　这天刘镜朗打外面一回家，就听见他二婶在哭闹，原来玉宁昨天晚上竟然没回家，问了她老师才知道这丫头竟然也没去学校，说是要去延安、要离开万恶的旧家庭。

　　二婶对丈夫埋怨说：“都怪你，非要给她说那门亲事，孩子不愿意才离家出走！还不赶紧报警？”

　　刘靖林怒道：“报警说什么，说丫头抗婚出走去了延安？你不想活了，那我和俊宁还要不要活了啊？厂子和公司断了生意，没了钱，大家都不要活了？”

　　就在全家为玉宁失踪一筹莫展的时候，刘镜朗竟然收到阿慧打来的电话：“人在我这里。”

　　他赶紧跑到酒司令，就见玉宁还穿着离家时的学生装，见他后也并不说话。

　　阿慧道：“你这个妹妹胆子还真肥，也不知怎么找到一个掮客，说是要到军官俱乐部里做女招待，俱乐部的人一问，才发现原来是你们老刘家的闺女！我那里有熟人，就赶紧自作主张把她带了出来，军官俱乐部是男子们的天堂，女孩进去名声就坏了。”

　　刘镜朗连忙谢了阿慧带她回家，一路上少不得教训一通：“不去读书，为什么跑到那种吃人的地方？”

　　玉宁咬着嘴唇，半响才道：“我缺钱。”

　　刘镜朗气道：“那也不能朝火坑里跳！”

　　玉宁忿忿道：“大哥，这些年你都在外面，什么都不知道！刘靖林给我订了亲，高中毕业就让我嫁给军工署一个年纪老大的科长。我何尝不知道军官俱乐部是个什么地方，但是我早就想好了，去做女招待不仅有钱拿，还能打刘靖林的脸，毁了那桩婚事！”

　　刘镜朗呵斥道：“荒唐，你这不也毁了自己！你甭管想求学还是工作，我和你大伯母都会想办法帮你。”

　　玉宁说：“大哥你退伍回来，身上能有几个钱？至于大伯母，这些年她卖首饰卖地，一分钱都不肯从我爸爸那里拿，除了住的那套房子，其实手里也没几个子，我脸皮再厚，也不能把你们朝绝路上推。”

　　刘镜朗察觉到她对刘靖林的愤恨，立即道：“我妈为什么不肯用你父亲的钱？咱们不是还没分家？”

　　玉宁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容，说：“我也不肯用他的钱，因为那些钱都是脏的，没有一分是干净的！”

　　他们很快就到了家，一见他们进来，俊宁头一个发话，恨恨道：“你还是早点嫁人好了，不要再祸害刘家。”

　　刘靖林脸色铁青，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二婶跑过来拉住女儿的手说：“你父亲这几年老了不少，有时候看上去竟完全是个老头子了，做儿女的要知道体谅他，不能一味的任性。”

　　玉宁甩开母亲的手，回头看眼父亲，说：“年纪大了，就用衰老来当护身符？好像做的那些坏事可以一笔勾销，菩萨专门护佑老年人一样。”

　　不等父母喝斥，俊宁就拿出兄长的架势骂道：“死丫头，你还来劲了不是？没有父亲和我，你吃什么，喝什么？”

　　刘镜朗想要说话，却被母亲一个眼色制止住。

　　就见玉宁双眼闪出和嘲弄的光芒，冷冷道：“说得倒好象我天天离不开你们那样，高中三年的学费是大伯母给的，我的生活费也是勤工助学得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刘家的钱都是怎么得来的！”

　　一直沉默的刘靖林突然怒喝一声，把全屋的人都吓了一跳，就听他大声道：“别在这里丢人显眼了，统统都回屋去！”

　　等到整屋的人都散了，刘老太太才拉住儿子的手说：“都听见了？玉宁虽然行事鲁莽，却是个有气节的孩子，她是个姑娘，比家里那两个男人要强百倍、千倍！”

　　刘镜朗原本还想细问究竟，可大概是最近的家事都太令她操劳了，打这天起老人家就一病不起，做儿子的只好接连带着她跑了好几趟中央医院。

　　医生说她底子本来就不好，这些年担惊受怕的，熬到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言下之意竟然是没什么希望了。

　　刘老太太倒是很想得开，反而安慰儿子说：“你活着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再说人年纪大了就是个熟透了的桃，不知哪天就被风吹掉了，都正常的很！”

　　这天刘镜朗去医院拿药，竟然在药房遇到了王老太太，对方眯着淌水的眼睛看他，好半天才认出来是谁，于是老人家就笑了，从椅子上站起来朝他走过来，还张开了双臂，刘镜朗便轻轻地抱住她，就听王老太太嘴里呜呜啦啦地说：“差点认不出来你啦！”

　　说完这话，她才又离远站定，重新打量他：以前的刘镜朗有种敏捷和莽撞，笑容总是那样的单纯明朗，现在的他，眼里却有股未曾冷却的杀气。

　　王老太太问了几句刘家的女眷，突然小声道：“孩子，你不会还怪着他吧？这些年他很难受，也很煎熬。”

　　尽管没指名道姓，大家都知道“他”是谁。

　　在那一刹那，刘镜朗甚至疑心王老太太其实是什么都知道的。

　　他说：“外婆，我谁也不怪，能活着回来就够了。”

　　王老太太轻声说：“你出事以后，他说自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还是个小男孩，跟着父亲乘坐乌篷船去苏州，进城以后从船舱里探头，就见天空有一队白鹭掠过头顶在飞，突然就听见一阵枪响，有只受伤的白鹭扑闪着翅膀，一头扎进他怀里。后来他问我，谁是那只中枪的白鹭呀，难道就是镜朗吗？他说不管怎么着，都要想办法把你救出来，于是他就去找李将军，希望将你的死罪改为流放，可军方有人说他是外籍华侨，又是单身，退路太多，恐怕并非诚心参军，于是他火速结婚、改国籍。反正到最后，除了唐小姐和我，所有的人都觉得他薄情寡义，你母亲更是再不肯再见我。”

　　这一席话，顿时炸开刘镜朗记忆里的残垣断壁，迅速连通了过去和现在。

　　他原本以为无论内心曾经起伏着怎样的热情，现在都应该沉寂了，原以为过去仅是一段情愫，现在却发现它变得越来越沉重，沉重到即使岁月蹉跎，也不会随着时间而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