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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坟头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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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某天早晨,刘老太太在睡梦里过世了,是个喜丧。
先前一天,她精神突然变得特别好,一大早起来就要洗澡换新衣,还说想喝鱼汤,于是全家买鱼的买鱼,烧水的烧水,忙得不可开交。
众人都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当事人看上去是那样轻松惬意,简直可以用欢快来形容,于是谁也不好意思流露出丝毫的悲伤。
晚上吃完饭,刘老太太躺在榻上,对儿子说将来想和丈夫埋在马家堡。
然后她眨巴着眼睛,望着儿子,似乎在掂量一些话,斟酌了半晌,她脸上浮起一个洞悉一切的笑容道:“你得有个伴儿,只要自己喜欢就行,别的都没关系。”
然后她就睡啦,看上去特别舒坦、妥帖。
好像接下来她要赶赴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场温馨的亲友聚会那样。
刘镜朗帮她掖好薄被,静静地守在了边上。
那真是个飘摇不定的漫长黑夜啊,望着母亲安详的睡容,他不知怎的想起一次国军大半夜换防。
当时因为行军时间过久,他的腿都麻木了,偶尔有命令让大家为军车让行,他才能原地休息片刻。
于是在换挡加速的嘎嘎声里,在咄咄逼人的喇叭声中,就见一辆辆军用大卡车从身边一掠而过,探照灯每次亮的时候,他就能看见卡车上的士兵——他们都有着悲伤阴沉的表情,突然间,他就看到了一张不一样的面庞,那个人还在冲他笑,原来是董国良。
他的藏族名字叫央金多吉,有一张典型的康巴汉子面庞,长脸,高挺而狭窄的鼻梁,长得相当好看。
但他和汉人最大的区别并不在于五官,而是面部那副热烈的表情,仿佛总有压抑不住的炽热激情,即使战争也磨灭不掉。
后来刘镜朗升任军官,就和董国良分在一个营队。记得1942年5月中旬,日军全面发动浙赣线战役,所有机车、客货车、机厂等都无法撤退,铁路工人为免资敌,开始自毁铁路,所余的轨枕一律拆毁。
当时他们驻扎在江西,数次与敌人展开血战,一路遭受到敌机轰炸,边打边退,坚持一个多月,才退至福建边界修整。
有次他们夜里行军,竟然遇上了日本人的运粮车和飞机。
在敌机照明弹发出的亮光中,他们发现有几匹马拉的大车正在由北向南奔跑,由于马跑得太快,道路又不平,大车颠簸得厉害,车走之后路面上掉落了一包东西。
董国良原先以为那是一双鞋子,正好自己的鞋不中用了,就赶紧跑去弓腰捡了起来。
没想到竟然是一条咸鱼干,估计因为日本是岛国,鬼子都爱吃鱼吧。
当时他们行军已久,一天才有两餐,饭是糙米煮的,老是吃到砂石,几乎要将牙齿蹦掉。
现在能捡到咸鱼干,那真是天大的运气!
兴奋之下,董国良就忘记了防敌,看到马车跑远后又掉下了两包鱼干时,他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
原来这家伙想借着照明弹的光亮,把另外两条咸鱼干也捡回来。
可当他刚离开大路向山沟里跑时,空中的敌机就开火了,就听见一阵“啪啪啪啪”,子弹在公路上爆起一串串烟尘。
飞机离地面太近,枪口火力的气浪简直要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
后来董国良非要把鱼干都送给刘镜朗,后者却因为他的冒进暴跳如雷,死活不肯接受,于是伙夫只好把鱼干混上米熬成粥,于是营里每个人都分上了一碗“沙砾鱼粥”。
他们一起经历了好几场战斗才渐渐熟稔,刘镜朗一直把他当很谈得来的兄弟,直到有一次他们去执行侦察任务,结果发现没了退路。
记得当时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占领了大半个山头,路口的岗楼上架着枪,探照灯的光柱不时划破漆黑的夜空。
偶尔的,会有照明弹腾空,“嗤嗤簌簌”的响声让人浑身发麻,黑乎乎的山头愣是被照得惨白一片,越瞧越瘆人。
借机通过望远镜,路口对面的那棵树彷佛伸手就能摸到,可血红耀眼的曳光弹、狼犬的嚎叫声都在提醒他们什么才是“咫尺天涯”。
刘镜朗叮嘱手下的兵士们说:“那机关枪总是要换子弹,这个间歇就是逃跑的良机,反正就是它‘嗒嗒嗒’到后半程,人要立即开始跑,一旦跑慢了没过去,等到第二次‘嗒嗒嗒’再响,就逃不出机枪射程。”
于是他们开始分批行动,刘镜朗和董国良一组,等到枪响声到了后半程,立即借着一些掩体,开始朝路口方向狂奔。
哪知道“嗒嗒嗒”声刚结束,附近就传来枪栓朝后扳的“嘎达”,几乎与此同时,黑暗中出现一道刺目的黄光——“砰”!
他们两个立刻卧倒,脸贴住了地面。真没想到这里还有伏兵!
他们在地上趴了许久,刚想起身,黑暗中又听见“扑哧扑哧”的声音,不由都吓得浑身颤抖,原来是只鸟儿从脚底下飞起来。
现在说起来这一切都好像是笑话一样,实际当时就是那么残酷,就那么几步路,过了就能活,过不了就完蛋。
终于,他们携手逃出包围圈,连夜来到了不远的县城,这地方有国军镇守,暂时还算安全。
他们进镇子的时候正好天亮,太阳一升起,恐惧就像夜雾那样消失了,街上不断飘来花市上的香味和集市上的饭香。
那一瞬间,新生的感觉如泉水般涌了出来。
很多兵士到镇上都会去酗酒、逛窑子,可刘镜朗从来不去。
这次也不例外,董国良问:“你怎么不去找女人?”
刘镜朗道:“我不喜欢去。”
见董国良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刘镜朗觉得有点怪,他刚想转过头,对方就开口了,而且说了很多。
董国良说那天把他从沟里面救出来,后来到了营地,等刘镜朗擦完脸,自己就再也忘不掉这张脸了。
他说:“你长得好,枪法好,还能带兵打仗,给人治伤看病,简直跟活佛一样。”
为化解这话带来的尴尬,刘镜朗笑着说了一句:“这是要拜我吗?”
哪知道董国良脱口道:“以后你到哪儿,我就去哪儿,因为我喜欢你,想和你睡!”
这话听得刘镜朗真是一哆嗦,如果是汪海林那样的家伙,他完全能用拳头代替回答,但遇上这样热辣真挚的表白,他则完全失语了。
然后董国良就不徐不疾地说:“你现在不想也没关系,我还会对你好,直到你愿意!”
见他还不吭声,董国良立刻问:“你老家是不是有情人?”
“对啊”,刘镜朗微笑道:“再也装不下第二个了。”
刘老太太去世当天,刘家就开始准备丧事,按照刘贵林两口子的遗愿,当然是埋到马家堡的坟头山上最好。
刘镜朗原以为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哪知道一打听才明白,这事儿可一点都不简单。
按照村里的规矩,满了60岁的人去世属于有福报的,会有白鹤来接他们过去。未满60岁就去世的人皆大凶,棺材埋到哪里,就为本地带来晦气,影响全村的时运。
刘镜朗爹娘,过世时都刚好59岁,按照规矩就不能进坟头山这块风水宝地。
刘靖林是生意人,偏偏最看重风水,而且他如今在重庆混得风生水起,现在连大哥的下葬都做不了主,传出去他真是没脸做人了。
于是他先是财大气粗,拿钱来诱惑村民,谁知道人家根本不理他。
后来他又找军方熟人打招呼,心想老子捏死你们这群乡下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到时我让军警开道,看你们谁敢捣乱!
下葬那天,刘靖林刚喊了一声“长兄嫂往前行”,立即就掀开了一场混战。
就见路边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村民们各个虎视眈眈,手里既有锋利的柴刀,也有龇牙咧嘴的铁耙和锄头,
为首的一个老汉喊道:“想送死的就抬着棺材过来,来一个剁一个!”
人声鼎沸中,充斥着村民的唾骂和诅咒,送葬队伍里的鞭炮、响铳的声音顿时显得很微弱。
刘家的小辈们都穿着孝服,按照规矩都跪在地上磕头,刘镜朗在最前面。
抬棺材的抬夫们也有自己的准则——“接了活,死人无大小,都要送上山”,十六个抬夫们也纹丝不动。
但完全没有用,一个农妇气冲冲地往前排人泼粪水,有人就朝后退了几步。
刘镜朗没有退,吴管家全家也没有退,小六子说:“走三步退两步,那也是赢!”
雇来抬棺材的老抬夫们都怒了,领头的那个喊:“各位老兄弟们,都给我顶住!只要抬过去,咱们就算给抬棺材这行争足了脸!”
接下来,又有一个农夫朝他们破粪水,俊宁再忍不下去,恼羞成怒中,他头一个从前排站起来,从孝服里拔出枪,朝天鸣放。
那一声枪响震耳欲聋,顿时震慑住所有的骚动。
就见他红着眼睛喊:“哪个不想活,尽管来挡路,我头一个毙了他!”
他的枪管在落日最后的一抹余晖中闪闪发力亮。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虽有畏惧,更多的仍然是愤怒。
刘镜朗却明白:这事儿万万不可用强,今天刘家人靠强权进了坟头山,万一改明儿败落了,只要今天这群村民们里还有一个能喘气的,人家就能立刻坏了坟地,把刘家的祖坟都给刨了。
毕竟是乱世,谁家能一辈子红红火火,谁又能永远在浪头上?
以个人之力挑衅礼教,代价可能难以承受。
这事儿他不能窝囊,但更不能仗势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