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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杀气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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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镜朗让小六拿出一瓶白酒,他打开后倒一碗自己喝下,随即朝坟头山方向拜了三拜,将剩下的酒往地上一撒,朗声道:“今日打扰诸位清净了”!
他说话中气十足,声音在山间隐隐有回声。
就听他继续道:
“刘家世代务农,家父刘贵林乃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一期炮科毕业,年轻时参加过北伐,为的是赶走窃国贼、打跑袁世凯,后来因为受伤,他老人家退伍,靠亲友资助,筹建了钢厂。
为响应领袖号召,家父当年将厂子从武汉迁至陪都,临走前把钢厂旧址里,价值数十万的钢坯沉入长江!
为什么?
为的就是坚壁清野、不资敌寇,不留给日本人丁点物资。
后来他老人家到了重庆,日本人的飞机不时来城里城外轰炸,他便带着工人冒死连夜开工,吃住都在岩洞里。
为什么?
不是为了刘家发财升官,他为的是及时拿出钢材,好让兵工厂赶紧制造出枪炮子弹去打日本人!
先父为粹炼出好钢,辛苦了几十年,最后生生累死在自家的厂子里。
这样的人死了,谁敢说他是大凶不吉之身,我第一个跳出要和他拼命!”
说完这话,刘镜朗转身从俊宁手里拿过枪,朝天“砰、砰、砰”就是三连发。
然后,他便把枪往孝服的白腰带里一插,双手放在嘴边展开,对着漫山遍野的坟包喊道:“父老乡亲们,你们肯定懂得,刘贵林所作所为,乃是为了你们的儿孙,更是为了无数的国民同胞,如果哪位还气不顺、想发火,不要找这里的乡亲,找我刘镜朗一个人算账就行!我,无妻无子,无朋无派,什么灾祸都能一个人担!”
说完这话,他转身着大路两边的农民,冷冷道:“今天我父母的棺材,铁定要埋到山上,今天这路,我铁定也要过。”
声音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村民们都愣住了。
半晌,人群里出来了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农夫,他先是冲刘镜朗抱下手,才缓缓道:“刘先生骨相很好,一看就是富贵出身,但看皮相,又不是公子哥。”
吴六一插话道:“我家少爷打了八年的鬼子,十八层地狱里出来的!”
那农夫笑道:“百炼成钢才能成利刃,怪不得你身上的煞气那么大。”
说完这话,他才轻声道:“话都讲到了这个地步,刘公子又是个有能耐、扛得住凶气的人物,我们再不让路,就显得不近人情了。我是这里的村长,世代都是贫农,今后只要我在,不管这块地上谁当家做主,都敢保证你父母的坟不会有人动!”
言毕,他朝身后摆了下手,村民们犹如潮水般,立即朝两边让开。
刘家的人,见状都松了口气。
送葬队伍里的鼓乐手们又开始吹吹打打。
等这一天忙完,已经接近深夜,刘镜朗急着找吴六一商量事儿,连问了好些人都说没见他踪影,最后还是玉宁说:“我爸和大哥去了那个停灵的土地庙,小六子好像也去了那里。”
土地庙离坟头山很近,玉宁还记着上次见过的收尸人季茂松,说什么也不敢再过去。
刘镜朗这里和抬夫以及鼓乐手们结好帐,又叮嘱管家夫妇带妹妹先回去,这才沿着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土地庙方向过去。
结果人走在半道上,就听见那个方向传来了枪响,难道又出了什么意外?
由于担心亲人的安全,刘镜朗不由加快步伐。
等他推开破庙的大门,就见昏暗的灯光下,刘靖林父子背对着他,一人拎着地上尸体的脚脖子,正在使劲儿要把人拖到厢房里去。
尽管光线不好,然地上那人的身形和孝服,俨然就是吴六一,他身体大概出了很多血,因为摩擦,在地上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血迹。
猛然间被人撞破犯罪事实,刘靖林吓得坐在地上直喘气,俊宁倒是面不改色,坦然道:“大哥,小六子听见我和父亲的谈话,说要去举报咱们爷们倒卖枪支药材的好事儿。坏人财路,那就不能怪人容不下他了,我这人做事儿,向来就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说完这话,他还撇了眼刘镜朗,眼神阴恻恻的。
刘镜朗立即反问道:“要是坏你好事儿的,是我呢?”
俊宁“哼”了一声,沉着脸不再说话。
刘镜朗转向刘靖林道:“幺爸,我在前线时,把以前发生的很多事儿想了又想,就都全明白了,但是回来以后我不说出来,因为我看到的杀戮太多,贪恋家里那点温情。”
刘靖林听了,突然就站起来,激动道:“大侄子,你在前线,很多后面的、高官们的事情,你是真的不知道啊!刚开始我也不想,但形势比人强!你别看《双十协定》刚签好,接下来该打仗还是会打,谁知道中国的将来是什么样?未来这个国家又是哪个党派主宰?谁又知道,战死沙场以后,坟墓前摆的是鲜花还是狗屎?我们是普通百姓啊,没法知道!”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差点提不上气,停了几秒,才又道:“那就只能想办法多赚点钱,尽全力去揽钞票。你看那些比咱们家有权的,有地位的,什么书香门第、将相豪门啊,他们都在做这样的事儿,比我的吃相还难看!你说他们是卑劣还是无耻呢?我看他们才叫聪明,这就是众生相,是寻常啊!”
刘镜朗盯着他的双眼,缓缓道:“别人卑劣,并不能使你的卑劣变得正当,别人无耻,也不能使你的无耻变得情有可原。”
他没继续说下去的话就是:
那些悬在空中太久的事实,终于还是向他砸了下来,与此同时跌落粉碎的,还有那些无用的希望和飘荡的胆怯。
它们今天都一起摔落在了地上,提醒着他的单纯和幼稚,他还是把人想得太好了!
可惜这场对话来的太晚,早一点到,才能把他心存的幻想彻底打破,也不会让小六枉送了性命。
俊宁边上早就不耐烦了,他对刘镜朗狠狠道:“如果你活着,别人就不能活,那就只能被人铲掉!”
说完这话,俊宁转头对父亲道:“跟他那榆木脑袋费什么劲?”
刘镜朗眼尖,见俊宁一边说,一边伸右手朝口袋里摸索,果然很快就摸出一把枪,刘靖林见状忙喊道:“使不得!”
俊宁哪里肯听,抬手就朝刘镜朗瞄准。
刘靖林只听“砰”一声,子弹几乎贴着他耳朵飞过去,然后他面颊上都溅满了热血!
刘靖林手足无措地挣扎着,争大双眼辨认着眼前的景象:俊宁轰然倒下,手里还握着那把乌黑的、散发着机油味的手枪。
随后他注意到的,就是俊宁的眼睛,它们简直瞬间失去了神彩,好像熄灭了的两盏灯那样。
刘靖林难以置信地揉揉眼,这才看清俊宁的脑门上,有一股深红色的鲜血正在汩汩地、弯弯曲曲地留着。
这个贪了一辈子财、为此不择手段的人,他奋斗的终极目标,儿子,被人打死了。
秋风哗啦啦地吹着土地庙的破门旧窗,与此同时,还有刘靖林的哭嚎声,在寂静的乡间野地里飘荡。
不远处,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终于放下枪,长筒的枪口还在冒烟。
刘镜朗百感交集中,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按捺住满心激动,轻声问:“是你?”
“对,是我”,那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