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心成焚》天关客星

120、艳阳天

　　当褚鸿侠告诉颜廷榘他们，今晚会有一辆空置的轿车停在某处帮他们离开重庆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问道：“沈女士安排的？她本人会有危险吗？”

　　褚鸿侠蹙眉道：“是她军方的一个朋友出面安排的，名字你们也不要多问，至于她本人——”

　　说到这里，褚鸿侠的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就听她小声道：“玉琨快要剖腹产了，但没有麻醉药。”

　　原来沈玉琨的预产期就在最近几日，可昨天唐白苑为沈玉琨做产检后才赫然发现，胎儿竟然是双脚朝下，脑袋朝上！

　　以这样的胎位顺产，别说产妇九死一生，连孩子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沈玉琨见她表情，就知道情况不妙，她强笑问：“有别的法子吗？”

　　“只能剖腹产，”唐白苑道：“手术没问题，但麻醉药属于管制药品，尤其是抗战以后，不管是医院、药房，平常根本没有余量，每次手术有需，都要提前向中央卫生试验所的麻醉药品科申请，周期长不说，能不能批下来也要看运气。”

　　褚鸿侠偏不信这个邪，她为此奔波一整天，几乎把重庆所有的药房都问遍了，确实如唐白苑所说，市面上根本见不到麻醉药的踪影。

　　白太太获悉后，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她问侄女是不是认得军方大佬，不如请那人出面，帮她弄来一纸批文好买到药剂？

　　但沈玉琨知道，陆逊一为帮颜廷榘他们，必然也是耗尽了人脉，如今为避嫌更提早赶赴南京开会，她不能像个狗皮膏药那样总是逮着朋友一味地薅羊毛。

　　想到这里，沈玉琨狠狠心，对姑妈叮嘱道：“你回家，给我拿一把木筷子过来。”

　　言下之意，就是剖腹产时嘴里咬上一根，断了的话，就再换一根。

　　唐白苑和褚鸿侠俱是过来人，知道女人生产就是鬼门关走一趟，听闻这个决定立刻脸都白了。

　　颜廷榘听罢褚鸿侠的描述，也不由倒抽口冷气，他敛眉想了片刻，又细细问明白晚上离城的诸多细节，眉头豁然舒展，似乎有了办法。

　　不过他并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先看了一眼刘镜朗，后者会意，立即道：“都听你的。”

　　颜廷榘这才道：“我知道哪里有药，今天晚上干脆就让我们替沈女士跑一趟，你安排好接应的人就行！”

　　褚鸿侠听了他们的全盘计划，迟疑道：“玉琨拼了命才给你们安排好出路，可你们转眼又要入龙潭虎穴，万一出了意外，大家的心血可都白费了。”

　　颜廷榘和刘镜朗不约而同道：“放心吧！”

　　要说这计划也真是胆大，原来颜廷榘作为常年混迹军官俱乐部里的“大人物”，对里面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也知道俱乐部后门附近有一个秘密仓库，藏着军方高层们的一些私人物资，其中既有金银枪械，更有市面上难以买到的各类珍贵药剂，而这些物件传输一般都通过嘉陵江上的船，有时运进来，有时又运出去。

　　而且他也知道，这地方一到周六就特别热闹，既有外面的固定的戏班子进来演出，也有邀请了美国军官参加的派对舞会，届时里面虽说不上群魔乱舞，也都是管理最为涣散的时候。

　　果然一切皆如所料，他们不大费劲，就借着戏班子装道具的大木箱子进了俱乐部。

　　深夜里霜华正浓，他们从箱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差点打出了喷嚏。

　　朦胧夜色里，就见这地方由三座小白楼通过回廊连接，呈“品”字形状，中间空地上乃是一块整齐的草坪。

　　那些回廊尽管都是封闭的，因为装了落地玻璃窗，即使隔了老远，也能轻易瞧到外面的动静。

　　幸好颜廷榘对这地方再熟悉不过，两个人这才避开一切容易暴露的关卡，顺利来到仓库附近。

　　刚来到一个转角处，就听见脚步声响，他们连忙屏息凝气蹲下来。

　　接着就是“咔嚓”一声划火柴的声音，原来是个两个男人在这里点火抽烟，其中一个道：“这女人凭什么爬到我们情报一科的头上啊，整天在酒馆里和男人打情骂俏，现在捡了个漏就升官了？看哪天老子逮住机会，就把她拉下马！”

　　另一个笑道：“她长得真不错，也不知道爬没爬过局座的床。”

　　随即就是一阵猥琐的嬉笑，先前那个突然道：“对了，你知道颜廷榘离任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什么吗？我也是才知道。”

　　刘镜朗万想不到这个节骨眼儿还能听见和颜廷榘有关的消息，他刚想再听下去，哪知道两个人突然就噤声了，随即就是皮靴走路的“咯吱咯吱”，两个男人好像看到了什么，声音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就听他们齐声道：“科长怎么没去听戏？”

　　一个女人“嗯”了一声，才说：“不爱听。”

　　刘镜朗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他心如电转，立即就想到了那个人。

　　那两个男人草草应付几句上峰后转身就走，好像非常惧怕似的，他们不再顺着原路返回，竟然朝刘镜朗藏身的转角处过来。

　　这时候无论跑还是躲，根本都来不及了，刘镜朗和颜廷榘互望一眼，都明白无误地确认了彼此的决定：狭路相逢勇者胜！

　　等那两个男人刚转过墙角，就觉得喉头一紧，想要挣扎或是摸枪，却被身后那人扭住双臂一使劲儿，顿时卸下了关节。

　　不等他们口中再出惨叫，每个人脑门上又都挨了一记重击，于是那两个男人的身体顿时变得软绵绵，瘫到了地上。

　　这几下可谓兔起鹘落，利索之极。

　　只是有人比他们更快，等两个人抬头再起身，一只漆黑的枪管已经离他们不远了。

　　那女人果然是身着戎装的阿慧。

　　刘镜朗和她对视了几秒钟，却感觉一切漫长得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阿慧看眼颜廷榘，明显认出了对方身份，她冷冷道：“你们来做什么？”

　　刘镜朗决心和盘托出，他说：“我们想拿点麻醉药给沈女士，她需要剖腹取子，没药的话恐怕会有意外。”

　　阿慧拿枪指下颜廷榘，问：“孩子是谁的？你的，还是他的？”

　　刘镜朗正不知该如何解释来龙去脉，还是颜廷榘发话道：“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信不信？”

　　阿慧盯着刘镜朗半晌，终于低声道：“动作要快，我先去引开仓库守卫！”

　　麻药很快到手，等两个人再出仓库时，之前地面上瘫倒的两个人已经不见，想来是被阿慧挪走了。

　　等他们从靠近厨房的角门离开俱乐部时，等候多时的褚鸿侠立即上前接过药剂盒子，小声道：“一路平安，康定是个好地方！”

　　两人坐上轿车，径直就朝西城门开去，一直等到车子离城很远了，刘镜朗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问：“请问颜将军在任时，下达的最后一个军令是什么？”

　　颜廷榘被他这么一喊，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想了一会才说：原来曾有一批国立音乐院的学生，他们在参加远征军前以文化□□的的身份驻扎康定，因为偶然听见“溜溜调”，便在军队里时常吟唱，他听见这首旧曲后如获至宝，就下令让人将这曲子重新编曲伴奏。

　　至于后来有人将曲子改成《跑马溜溜的山上》，演出时大受欢迎，都是后话了。

　　再说阿慧把事情处理好，仍旧回到了俱乐部，一路都想着该如何处理后事。

　　午夜了，热闹的地方仍然鼓乐喧天，安静的地方仍埋在阴影里。

　　她站在高处向远方眺望，想来那辆车已将两个人送出城门，他们的那种默契和眼神，她看了就都全明白了。

　　从此天涯路远，两个人终可展翅齐飞，她心里又是欣慰，又有几分酸楚。

　　前院的锣鼓声突然消失了，阿慧警觉地想，难道有什么疏漏被发现？

　　很快地，京胡声又响了起来，她不由松口气。

　　即使她在这里生活多年，仍旧不喜欢听京戏，特别是戏里的那些文生，通常都涂着厚粉，见了宰相千金希望结婚，见了小家碧玉希望白嫖，反正便宜都被他们占尽了，看得她就想杀人。

　　而武生戏很少谈情说爱，一生驰骋的天地都在战场，这个更对她胃口。

　　今天唱得戏是哪出？

　　她凝神细听，那京胡声凄凉婉转，一会儿是花脸的粗狂洪亮，一会儿又是老生的幽咽悲凉，应该是《断密涧》。

　　这出戏唱得又是什么？

　　她隐约记得里面讲王伯当伴驾李密多年，最后眼见得李密铸成大错，可王伯当一面责备对方的心狠手辣，还不忘旧情地护他逃跑，两个人夤夜出城行至断密涧，终被李世民的乱箭射死。

　　眼下这出戏正是热闹，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一个负隅顽抗，振振有词，一个怒其不争，咄咄逼人。

　　人生的穷途末路、英雄抱负的幻灭，都在王伯当的唱词里了。

　　想起这些年、这些天的所见所闻，阿慧突然觉得她能够体会到几分王伯当“英雄误投昏君”的悲愤。

　　于是她略作思忖，便决定一切在今夜有个了断。

　　军官俱乐部那夜便起了一场火，火势先从后院的仓库发起，随后蔓延到前院。

　　烟火燎天中，院落都随之震颤，爆裂的光亮落进枝杈里，转瞬即逝。

　　望着这个无情无义的地方被大火吞噬，阿慧这才转身站进庞大的黑夜。

　　她相信这被点燃的黑幕已将一切裹紧、搅碎，接下来必然就会酝酿一个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