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心成焚》天关客星

121、最后的刽子手之深秋

　　自打1946年回京，沈玉琨就很少接案。

　　父母离世后，她更是深入简出，专心哺育幼子，一来世道不佳，二来丈夫常年奔波在外，战后亲友又多数凋零，竟然时常令三十几岁的她生出几分“少年弟子江湖老”感慨。

　　这天中午起天上小雨不断，继而秋风渐大，雨被风吹成一张张白色水网，在空中扭来扭去。然而那胡同口老乞丐的胡琴声，断断续续的夹杂在秋雨中未曾停歇。

　　沈玉琨对西皮二黄也并非行家，只是拜母亲所赐，听得出这老乞丐拉的乃是老派胡琴，弓子硬、松香滴得又厚，仅有两根弦，却能拉出别样凄切的调子。

　　于是她嘱咐周妈送去一块银洋，说大雨天实在可怜。

　　周妈去了一会，浑身湿漉漉的回来，感慨道：“米店门口的人，手上都是一麻袋金圆券，就这样还不定能买二两呢，这年头钞票有什么用啊！”

　　等她哄好孩子吃饭，周妈一边熨西服，一边讲今天看来的社会版新闻，比如北平某位银行家的女公子忽然失踪云云，自己最近去法门寺烧香诸事。

　　沈玉琨慢条斯理地说：“我记得上个月你还去教堂拜上帝，怎么又改了？”

　　周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沈玉琨顿时明白，打趣道：“原来是全面撒网，总有位菩萨听得进去你的祷告！”

　　周妈不理会她的揶揄，乃是认真道：“北平可会打仗？”

　　沈玉琨不想令她担忧，亦不肯撒谎，只好说：“我对时局一向不关心。”

　　周妈叹口气：“指不定明年就换人做大总统呢？”

　　沈玉琨笑说：“人家那不叫总统。”

　　此刻周妈的身影此刻早消失在客厅尽头，沈玉琨遂冒雨独自出了大门，早有预定好的轿车在胡同外等候。

　　这是民国三十七年秋天的北平，辽沈大战已经开始，北平的戏楼影院却还是一派歌舞升平。

　　尤其是广和楼门前更是热闹非凡，因为按照戏楼规矩，京城有钱人一般不看前三出戏，名角们都要很晚才会露面唱压轴戏。

　　故此舞台上虽早就鸣锣敲鼓，门口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沈玉琨此番乃是应一位朋友的要求前来，当时就觉得奇怪，谈事情为何要到这么喧闹的所在呢？

　　迎宾员把她带到一间小屋，就见这里桌上摆着梳头匣，旁边放着脸盆、胭脂，她想这可能是一位戏老板的化妆间。

　　顷刻，一位自称顾夫人的贵妇就露面了，她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穿件宝蓝色旗袍，衣服镶着窄窄的月白色线香滚，两人寒暄几句，就有女仆为她们献上热茶，沈玉琨随口问：“今儿晚上什么大戏？”

　　女仆道：“《红鬃烈马》！”

　　沈玉琨又说：“薛平贵谁演？”

　　女仆笑意浓厚，说：“杜十良杜老板的薛平贵呐。”

　　顾夫人听见他们对话，笑道：“真是出混账戏，我最讨厌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

　　沈玉琨也笑道：“这么巧？我也是。”

　　随即，顾夫人接过女仆递来的香烟狠吸一口方，重重叹口气，开门见山道：“鄙人经营着一家小小的私人银行，素日里并没有什么仇家，可我女儿前天失踪不见，若得您相助，我必然重金酬谢。”

　　沈玉琨见多阔佬豪客的嘴脸，有的盛气逼人命她速速破案，有的一掷千金却又对女侦探半信半疑，如果是过去，年轻自负的她必然觉得这句“重金酬谢”刺耳——沈小姐选案全凭兴趣，哪里会被阿堵物驱使呢？

　　但现在她历练较深，火气渐消，何况对方失却儿女，必定是五脏六腑都在煎熬中，即使不想染指该案，也须得委婉说话。

　　于是她轻声问：“您难道信不过北平警署？”

　　顾夫人坦诚道：“外子虽为政府高官，但手下无兵，掌中无权，何况如今东北大乱，北平警署人心浮动，哪里有心思破案？”

　　沈玉琨点头叹息，却道自己江湖人事生疏许久，恐怕力所不逮。

　　顾夫人听罢，两行热泪顿时涌出，立即说：“我虽有几个钱财，并不敢拿来炫耀，所凭借的无非是一位母亲的悲切之心。”

　　说完这话，她立即从女仆手里取过一沓照片递来，却是两个小女孩照片。孩子们笑容纯真，沈玉琨顿时被那无邪童趣所感染。

　　顾夫人趁机道：“我的一位好友乃是在这戏楼唱戏的杜老板，她女儿和我女儿前天下午结伴出游，两人一起消失。”

　　沈玉琨看着照片，问：“杜老板可是杜十良？”

　　顾夫人颔首说“是”，立即又添了句“杜老板最重信誉，说既然今晚的戏票一周前都全部卖光，就算咬牙吐血，也要把今天的戏唱完。”

　　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真是舒服，自己想听什么，她立即就能明白，说起话来简明扼要、点到即止,沈玉琨很愿意亲近这样的人。

　　她生平最不耐烦那些矫揉造作的太太小姐们，一听到她做女侦探，不是花容失色，就是死缠烂打要听恐怖故事。

　　于是沈玉琨道：“找人可以，我却不敢夸口能救得了人，倘若孩子们身处险境，您和先生恐怕要想法子自救。”

　　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才道：“老规矩，一根金条，因为是两个孩子，所以这次是双倍。”

　　顾夫人大喜，立即叫女仆拿出金条，算是定金。

　　回家的路上，沈玉琨心想，鼎鼎大名的顾先生在民国政府声誉卓然，即使有政见不合的宿敌，也都是方面大员，如此下流手段不像是政敌所为，何况据刚才顾夫人说，她是丧夫后守寡多年才改嫁，她的女儿是前夫留下。

　　那么孩子的失踪，应该排除与顾氏关联，但若说是纯粹为财，案子发生至今已经将近两天，顾氏夫妇也并没有收到任何讯息。

　　很快的，沈玉琨的车子到了胡同口，周妈听见喇叭响，早就备好雨伞和鞋子在门前等候。

　　沈玉琨接过她递来的毛巾擦拭，又换好衣服鞋子，整个人身心舒泰，这才坐到电话桌前面，致电北平警署侦查科老友询问此案进展。

　　老赵笑道：“这兵荒马乱的，警察也是人，吃饱了饭才有心思干活，如今倒有两个月不曾发薪，叫兄弟们喝西北风去？”

　　沈玉琨知道警局近期警力不足，一会儿学生活动，一会儿关外逃难的饥民闹事，真是按起葫芦浮起瓢，何况警署目前隶属于剿总，估计局长徐怀璋应付剿总司令已是焦头烂额，哪里会对一件儿童失踪的案子上心。

　　她打趣道：“看来顾先生面子不够大。”

　　老赵嬉笑道：“顾先生面子再大，手也伸不到剿总。”

　　她忽然又想起件事，说另一位失踪男孩的母亲叫杜十良，此人在警局可有过什么记录？

　　老赵“哎呀”一声道：“她抗战前就早已成名，专攻武生戏，偶尔也唱老生，我媳妇和我闺女为看她的戏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了，简直都魔怔了，现在她常年在天津和北平的戏园子混，也没听说和谁接下过梁子。”

　　沈玉琨插嘴说：“听说今天晚上杜老板还照样上戏。”

　　老赵“啧啧”道：“人家是角儿啊！”

　　表面上好像是称赞，可是哪怕仅听声音，沈玉琨也能猜得出电话那头老赵挤眉弄眼满脸的神情——太过于“能耐”的女人，男人向来是不待见的。

　　正事说完，老赵旧话重提，说“你难道不准备离开北平吗？你大哥是我好兄弟，可是你这样一直耗下去等，不是个办法哎”。

　　沈玉琨明白他的好心，慢条斯理道：“都等了好几年了，也不差这几天。”老赵在那边唉声叹气好久，半晌才道：“要不说你死心眼！”

　　第二天早上，沈玉琨又登门顾府，细细查询相关诸人。

　　昨天灯光里只觉得顾夫人华贵光艳、眉眼聪敏，白日里再见，阳光下才看得到眼角皱纹以及发间银丝。

　　她亡夫过世得早，偌大产业都靠她经营照看，必然事事操劳。按说改嫁贵婿后应该是重获依靠，却未料又出此意外。

　　即使她不置一词，沈玉琨也猜得出，不管这案子破不破，顾夫人不久的将来势必要和丈夫离开北平。

　　毕竟东北战场上的国军节节败退，万一北平失守，顾先生不会留在这里做俘虏。

　　如此一想，沈玉琨越发同情顾夫人，母亲骤然病危的那些时日，她食之无味，时常克制不住情绪嚎啕大哭，而这位顾夫人却如此冷静自若，天知道她用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克制住内心的崩溃。

　　这桩案子涉及到的两位女性，都是那么的特别。

　　离开顾府，沈玉琨没有叫黄包车，乃是独自步行前往西单羊尾巴胡同。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后面有人尾随，就开始慢吞吞的重□□衣领子，顺便留心扫视周遭，令人疑心的仅有一位驼背老者。

　　她并不不理会追踪者，一笑置之。

　　洪艳玲住在羊尾巴胡同的尾巴尖尖上，沈玉琨进门时，她正盘腿坐在炕上纳鞋底，引人瞩目的是身边炕桌上、瓷碟子里养一圈水仙花，那苗子青青的，长得有二三寸长。

　　沈玉琨俯身去看它，笑道：“好东西，可惜我总养不长。”

　　洪艳玲笑笑，道：“好什么呀，又不能吃！我就是缺嚼用，不然也沦落不到卖东西的地步。”

　　沈玉琨问：“卖什么？”

　　洪艳玲旋即从灶台下面摸出个红木匣子，笑道：“这玩意我嫌晦气，别说卖，送人都行！”

　　木匣子打开，里面各类刀子匕首锥子少说也有二十把，看上去有些年份了，却仍然锃亮锋利。

　　洪艳玲凌空指着盒子里的器具，说“给你看看，我亲爹留下来玩意儿！”

　　“玩意儿”那三个字，语调里含着点轻视，却又有几分怯意。

　　因为这是一套凌迟用的刑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