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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金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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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天,沈玉琨的表姐发回电报,说已经帮她约好对方。
原来她要见的,乃是一位姓汤的女士,此人以前曾在《京报》任职,老板就是津京报界的大佬邵飘萍,当年他以《京报》为自己赢来了“报界金童”的美名,奈何1926年遭人陷害,被奉系军阀张氏枪杀于天桥,《京报》也就因此停刊。
沈玉琨在徐怀璋的父亲那里,曾意外看到过很多《京报》旧刊,一个和文盲差不多的老派流氓这样热衷于二十年前的旧报纸,令她觉得很不寻常。
第二天下午,前往拜会汤女士的路上,沈玉琨开车经过故宫附近,这地方是她以前时常与丈夫洪湛携手同游的去处,彼时觉得一切风景都那样值得玩味,可现下再看,却只见千百成群的乌鸦呱呱乱叫,掠过故宫和湖水后才飞到老树上。
在这样的时局下看到哀鸦乱飞,即使一位不敏感的人也会有古今盛衰变幻之感。
终于,沈玉琨见到了汤女士。
作为报界元老,汤女士显得颇不健谈,简直是问三句才说一句,沈玉琨明白,倘若不能很快打动对方,接下来端茶送客也是很快的。
因此略微寒暄几句,她便把讲话题引到了1937年的某个纵火案上。汤女士没想到对方会对一件旧案感兴趣,她略有些惊诧,说:“邵先生素来喜欢收藏各种与老北平相关的图书,我们甚至在报馆顶楼专门辟出几间屋子,起了个诨名就叫‘藏书楼’。他去世后,全体同仁心如死灰,这批书也成了故纸堆。直到1936年,适逢邵先生世逝十周年,他的遗孀才决定遵循亡夫遗愿,把这笔图书捐赠给北洋女子公学。”
汤女士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变得越来越健谈,她道:“北洋女子公学非常感谢,所以图书未到,先在北平举办了小小的发布会,一来纪念邵先生,二来感谢捐赠。哪知道书还没有运过去,‘藏书楼’就起了火,我以为天干物燥纯粹意外,但警署有位苏探长却坚持认为是人为,由于那时候中日战争一触即发,警署上下无心破案,只有苏探长很认真,他根据查询到的蛛丝马迹,甚至认为这件纵火案与邵先生之死有关联。”
谈及陈年旧恨,汤女士斟酌着字句,用食指不断地敲打桌面,一连咳嗽好几声,半晌才道:“邵先生虽然死于奉系军阀枪下,之所以被捕,乃是由于一位熟人的举报。”
沈玉琨连忙道:“苏探长是不是通过纵火案,发现和当年那位举报人相关?”
汤女士点头称是,又道:“但苏先生也仅仅是怀疑而已,所以他必须亲赴天津了解实情。”
沈玉琨听见自己心跳的厉害,努力克制自己的激动,轻声道:“他去找纵火犯?”
汤女士摇头说:“苏探长只说他去北洋女子公学档案馆查资料。”
原来,当年“藏书阁”里的那批图书虽然遭火,也有几本残余品相完整,邵飘萍的遗孀后来又采购批新书,连同旧书一起捐了过去,估计沈荃想去查的就是那批旧书。
沈玉琨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这听上去并非多么令人振奋的消息,但多少为她指明了一点方向。
她灵机一动,脑中迅速有了新的计划。
第二天,顾夫人的电话就直接打到石公馆,沈玉琨笑道:“顾夫人,您也看到了新闻?”
顾夫人急道:“今天的报纸上说‘女侦探重出江湖接下重案,经故人指点,真相不日即将揭露’。我想连自己这个当事人都还不知情,怎么报纸上就有如此报道,特地来找您问个明白。”
一旦获悉那篇报道乃是记者的一厢情愿,顾夫人听罢只失望的“哦”了一声。沈玉琨安慰她道:“只要我拿到确凿证据,必然火速通知你。”
就在她整装待发时,家里又来了位不速之客,竟然是苏荃当年的搭档周小宝。这两个人当年可谓秤不离砣,苏荃销声匿迹后,周小宝鲜有露脸,也算隐退江湖。
沈玉琨见到故人,惊喜道:“小宝叔,你怎么来了?”
周小宝皱眉喝道:“真没规矩,怎么喊我叔呢,快叫小宝爷!”
沈玉琨嘻嘻一笑,算是应答。
周小宝这才正色道:“我看到那篇报道了,我也知道你手痒接了件案子,可是如今天下大乱的,就算你有十分的把握,难道不怕对方狗急跳墙?想不通你为什么广而告之!竟然出此下策。”
沈玉琨双眼不由有几分酸涩,她说:“时不待我,难道对方不出手,我就这样和他耗下去吗,万一没几天北平被攻破,天下大变,到时恐怕这事就再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了。”
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儿,周小宝没话说,只好问:“那你有什么打算?”沈玉琨道:“说我要去天津,既是为了手头的案子,也是为了沈荃。”
周小宝冷笑道:“你这是把自己当活靶子,等着凶手现行呢。”
沉吟片刻,他痛快道:“好吧,我一路奉陪,报纸都替你吹嘘了,我不能任凭你砸了沈荃的招牌!可是,做长辈的还是奉劝你一句话,‘命中七寸,难求一尺’啊。”
沈玉琨怀着满腔的感慨,又一次踏上了前往天津之路。
这是她短时期内,第二次前往天津。冥冥之中,沈玉琨总觉得沈荃离自己不远,她为这件案子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似乎都是他的庇护。
她向周小宝说了自己的想法,他用可怜的眼神望着她说:“你别不是魔怔了吧?”
当年的北洋女子公学早已改名北洋女师范学堂,历经战火的洗礼,文史馆竟然还留有建校以来的部分资料,图书管理员乃是一位耄耋老者,他说校长昨天知会过了,那些旧图书,挨过炮弹,经过大火,残余者不过十之一二,沈小姐尽管翻阅吧!
果然如同老者所说,文史馆里,抗战前留下来的旧书简直比潘家园旧书摊上的货色还要不堪,有的缺封面,有的缺内页,更有甚者连书脊都散了,根本拎不起来。
周小宝随手翻了几本,摇头道:“这可是大海里面捞针,即使那纵火者当年确实有心要毁掉什么重要的图文,能保留到如今的可能也微乎其微!”
沈玉琨一面翻书,一面说:“那也我也要亲自查过才能死心。”
她没想到文史馆还留着北洋时期的《大公报》,在《京报》上没有查到的土匪抢劫鸦片的新闻,赫然出现在《大公报》1912年秋天的社会版面上,可见洪艳玲没有记错。
她小声把新闻读了一遍,那时候的白话文还并非十分普及,记者写文章特别吝啬笔墨,通篇读下来,无非是有人私贩鸦片,结果被吃里扒外的同伙出卖,不仅货物被土匪劫走,后来还被鸦片主人追杀,结果头部中枪失却性命,才两岁的幼子也遭受连累。
那记者为哗众取宠,还特意强调了杜大江的刽子手身份,先是故作惊悚的说此职业向来被人忌讳,很少有人善终,而且势必断子绝孙,然笔锋一转,又感慨了半天民智未开,为逐利竟然大开杀戒云云。
她正沉浸在旧事中,就听周小宝笑道:“快来看,这里有本书很有趣,里面全是前清时北平各行各业的黑白照片,有剃头的,天桥耍把式的,哎哎哎,这里还有兄弟三个,全部都是刽子手啊!”
沈玉琨心不在焉的应付着他,可“刽子手”三个字,简直就像炸弹一样在耳边引爆,她连跑带跳,跌跌撞撞赶过来,害得周小宝直翻白眼,说:“刽子手有么好看,叫我说也没有三头六臂呐!”
沈玉琨戴上眼镜,仔细审视面前的这张黑白照片,只见落款乃是一位英国《泰晤士报》的摄影记者,署名叫杰克逊,此照片乃是1905年他在中国采风时的人物摄影,虽年月悠久,照片上的人看得颇为清楚,三个年轻人都穿着短衫,辫子松松垮垮的搭在肩头,估计他们那是头一回面对照相机镜头,笑得有些羞涩。
唯一能说明他们与普通人不同的是,当中的那个人手里竟然提了个人头,那只脑袋的主人安详的闭着双目,一缕长发在脑门上发盘根错节,双唇微张,似乎仍然有话要说。
地上残留大片黑色液体,想来是喷溅出来的血液。
幸亏是黑白照,才减缓这张照片带来的诡异,饶是如此是,通过这张旧照,沈玉琨觉得仍能嗅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她又把目光转向几个刽子手,他们长相普通,并没有想象中凶神恶煞般的形容,甚至连强壮也说不上。
她仔细辨认着他们的长相,忽然间,沈玉琨觉得自己的呼吸几乎要停滞了,就是这张老照片,竟然意外的解答了她很多疑问。
真相,有时就那么的简单。